书城文学走向“经典”之路:《古诗十九首》阐释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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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辞达”与诗歌结构之美

金圣叹的“辞达”理论是中国诗学的瑰宝。他对诗体“严整与神变”的论述源于中国传统的结构观念,与文论史上的“错杂”说一脉相承。早在《易经·系辞下》中就有“杂越”说:“其称名也,杂而不越。”韩康伯在《注》中曰:“备物极变,故其名杂也。各得其序,不相逾越。”世上万事万物变动不居,但具有整体性与秩序性。而刘勰的“杂而不越”说论点便是对《周易》“杂越”说的推衍。在《文心雕龙·附会》篇中,他用“杂而不越”指称文章结构的总原则,将文本看做统一的整体结构,注重构成这一结构内部各个部分之间的内在秩序。清代纪昀有眉批曰:“附会者,首尾一贯,使通篇相附而会于一,即后来所谓章法也。”同时,刘勰在《熔裁》、《附会》、《章句》诸篇中将这一总的原则具体化,《文心雕龙·熔裁》篇进而强调文章要“首尾圆合,条贯统序”,“百节成体,共资荣卫”。其《章句》篇中更具体地探讨达到这一要求的方法与途径,“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若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故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他在其中论述了章与章、句与句之间如何紧密衔接、环环相扣的方法技巧问题。刘勰将文学文本的结构层次大致分为四层,即其在《章句》篇中所言“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而金圣叹在诗歌文本结构层次的分析中,实质上也分为四个层面,即“字、句、解、篇”。所异之处在于后者根据诗歌文本的独特性,以“解”代“章”,提出极具创新意义的“分解”概念。诗的分“解”,始于汉、魏、晋的乐府。传统诗歌中,所谓“解”是乐曲的一章。金圣叹将传统诗歌结构层次“解”的含义,即“音节停顿处”改换成“意义的划分处”。同时,在《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序》中,他对“章句”的解释可谓独具特色:“章者,段也。赤曰章,谓比色相宜,则成段也。斐然成章,亦言成段则可观揽也。为章于天,言其成段非散非叠也。句者,勾也,字相勾连,不得断也。又言连字之尽,则可勾而绝之也。”金圣叹从文本内在的字、句、解、篇入手,探究诗歌的起结、照应、转换,乃至文势、文情、文境,从而从“绮交”的“外文”直探“脉注”的“内义”,将诗歌形式的审美鉴赏与内容鉴赏合二为一,熔铸贯通。

中国古代对诗歌文本结构形式的理论分析,零星地散落在历代诗话、诗歌选本评点等著作有关“诗法”、“诗格”的探讨中。宋元已出现对诗歌“章法、句法、字法”的探讨,重点在以句型、句式、词序、节奏、声律、对仗及用字等诗句语言组织为主的诗法分析。明代诗学风气开始有所转变,以诗体源流正变为诗学理论批评的核心问题,重视诗歌的体制规范及整体风貌,对“诗法”的探讨进一步拓展到诗歌整体的风格、气势、音调、修辞、繁简、奇正等层面。唐寅云:“诗有三法,章、句、字也。三者为法,又各有三。章之为法,一曰气韵宏壮,二曰意思精到,三曰词旨高古。词以写意,意以达气,气壮则思精,思精则词古,而章句备矣。为句之法,在模写,在锻炼,在剪裁,立议论以序一事,随声容以状一物,因游如缝衣,必称其体,是为句法。而用字之法,行乎其中,妆点之如舞人,润色之如画工,变化之如神仙。字以成句,句以成章,为诗之法尽矣。”王世贞在《艺苑卮言》卷一云:“首尾开阖,繁简奇正,各极其度,篇法也。抑扬顿挫,长短节奏,各极其致,句法也;点掇关键,金石绮彩,各极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锦,句有千钧之弩,字有百炼之金。”金圣叹的“辞达”理论是以《古诗十九首》为个案,对明代“诗法”批评的一次理论总结与提升,开创了清代诗歌鉴赏批评的新思路与新方向。

所谓理论,无非是建立在解读和阐释文本审美关系之上的逻辑性论述。不论是对概念和范畴的罗致与分析,还是对此类概念与范畴所作的学术统合,大都包含理论家对所研究对象的深刻把握,是源于文本而又另成文本的思想创新。由此产生的诗文理论当然是“对常识的批评,是对被认定为自然的观念的批评”。许多学者在谈到金圣叹的诗学理论时,特别注重其分解说,认为“分解法”是金圣叹诗学的核心,代表他晚年成熟期的诗学主张。确实,分解说是其诗学理论的核心。在其诗歌结构层次的分析中,“解”作为其独创性的一个层次,“分解法”作为其诗歌结构分析的独特之法,是其“辞达”理论的构成要素之一,即其诗歌分析的基本方法。

金圣叹“辞达”理论突破了“诗妙处正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的传统诗歌批评观念。他从剖析诗歌的形式入手,以其独特的“分解法”对诗歌文本进行结构上的阐释,在“律诗”、“章句”、“分解”等剥笋抽丝的求索中,构设了自己的概念、范畴和术语系列。在《唱经堂古诗解》中,他表现出一种理论分析的自觉意识,提炼并刷新了“辞达”说,以“严整与神变”作为其结构理论的最高端,推出了颇具创意的诗学思想,构筑了一个独特的理论框架。这种与文学作品勾连在一起随文而生的批评文字,虽然还缺乏巨型叙述的系统性、逻辑性,但足以体现金圣叹诗学思想的价值与意义,称其“金针度诗”不为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