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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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梦墨亭

多少有些出入意料:正德元年冬天十月廿日,徐祯卿博士寄唐伯虎的“解嘲”长诗,竟跟伯虎的画像,和当世名士所题伯虎像赞,合裱成一卷。

乍看起来,这首代替书信的长诗,与其他几则简短的像赞相比,似乎有些不伦不类;但细读长诗后半,对两人交谊及伯虎性格的刻划,觉得作为伯虎像赞非但恰当,而且格调别致:

“……入门百结書書尽,笑立文君明镜前,却思旧日高阳侣,黄公酒垆何处边?天下绨袍谁不怜?郄卿未具山中書,何人为买剡溪田?”

一连串的思念、关怀、惺惺相惜之后,徐祯卿笔锋如电,直指伯虎的性情:

“唐伯虎,真侠客,十年与尔青云交,倾心置腹无所惜。击我剑,拂君缨,请歌鹦鹉篇,为奏朱丝绳,胡为扰扰苍蝇之恶声。我今蹭蹬尚如此,嗟尔悠悠世上名!”(注一)

伯虎这幅画像,纸高不过七寸,面貌清癯,气度恢宏,不悉出自何人手笔;台州写真圣手锺希哲,沈周高足孙艾,或画坛新秀仇英?近年,每当沈周进城,文唐随侍,或手谈,或相对清话,仇英也时而在侧,执笔为他们画像;他那专注而勤奋的态度,英气勃发的神采,常使沈周等相视莞尔,无不把他看成吴门画坛的继承者,未来造诣,不可限量。

伯虎像后诸人题赞,多以不同角度来诠释他皈依佛氏后,自号“六如居士”的“六如”真谛。其中王鏊首题,推测时间,当在丁忧太湖与出山之前的一段时间。

“请问六如,六如何居?书如伯喈,文如相如,诗如摩诘,画如僧繇,气如湖海之豪,貌如山泽之癯;若夫禅家六物,吾不知其所如矣,无乃得居士之粗者欤。”

王鏊似乎有意避谈佛家的六如,宁愿把唐伯虎比作蔡伯喈、司马相如、王维等古代名家;在他心目中,永远把这个落魄潦倒的门生,看成遭时不遇的人才;应该愈加奋发砥砺,以待时运,雅不欲其逃禅遁世,埋没终生。

余者,有的说唐伯虎能洞视死生;虽有大才,足垂千载,却以虚幻的六如自视。有的从他的锦心绣口,冰雪聪明,说他“若非金粟如来相,应是玉皇香案人”;归纳他那风流跌宕的生涯,指为“此生风月笙歌债,惹得百花香满身。”

诗人吕書,认为唐伯虎是身怀绝学,却缩手就闲,悟得禅语,却并不妄迷,故尔能“心与天游,虚室存白”。

年老的沈周,依然常寓古寺,听经说偈。往昔题唐伯虎的“江深草阁图”(注二)时,就觉得他才气太高,光华外露,恐遭天忌,因此寓劝谏于赞赏之中:

“唐子弄造化,发语鬼欲泣,游戏山水图,草树元气湿。多能我亦忌,造物还复惜;愿子敛光怪,以俟岁月积。”

沈周心中,也许认为佛义薰陶对唐伯虎的修身养性,无害有益,乃在伯虎像后,写上一偈:

“现居士身,在有生境,作无生观。无得无证,又证六物,有物是病。打死六物,无处讨命;大光明中,了见佛性。”

然而,像后加上了徐祯卿的长诗之后,到底“六如何居”,就愈发使人恍惚迷离了。

春天,经过一番裁剪整修后的桃花坞,从原有的喧嚣杂乱中划分开来,居然燕飞蝶舞,花开烂漫,清流之上,几只野凫,缓缓地浮游着……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由文徵明题额的桃花庵,松竹环绕,绿草如茵,假山池畔,立着唐伯虎流传千古的“桃花庵歌”(注三)石碑。药栏边、太湖石上或松阴下面,鹤迹时现;偶尔一两声清唳,岗峦回应,真让人有不知今世何世之感。

草庵左侧,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把人引向更为幽僻的“梦墨亭”;自唐伯虎桃花庵歌,和亭中所树祝枝山书“梦墨亭记”碑(注四)一出,不仅昔日传说中的桃花坞,重在人们脑海中活跃开来,这一歌一记,更是传钞的传钞,求拓的求拓,一时洛阳纸贵。

到了春天修禊,堪称是桃花坞的开园大典,溪中客棹往来如织,柴门外面车马不绝。苏州城的才子佳丽,无不以应邀前来,一睹唐伯虎的桃花坞新貌为荣。桃花嫩柳之间,管弦齐鸣,吟声四起。无论供果、筵席,都是新鲜的时珍。欢笑声和各种新奇的酒令,不时传到唐伯虎耳中,使他感慨无限,频频举杯,一饮而尽:

“谷雨芳菲集丽人,当筵書書一时新;書弦护索仙韶合,書手摇头酒令新。白日不停檐下辙,黄金难铸镜中身;莫辞到手金螺满,一笑从来胜是嗔。”—桃花坞祓禊(注五)

从今以后,他将因桃花坞的建成,桃花庵和梦墨亭声名的传播,进入一种新的生活形态。这种改变,或者说是这种正式投入画坛,以笔资身的决心,无论对唐伯虎,或对他抱着高度期望的师友,多少会引起一些心灵的波动,需重新加以适应。

记得梦墨亭奠基之初,唐伯虎到三茅观巷面请祝枝山为记,表示既然九鲤仙示兆如此,命运多舛,看来别无他途,此生只好心甘情愿地作个金阊画师。

祝枝山听后,默然良久,几经思索,才一如以往地下笔疾书:

从伯虎少年时代的目空一切,父母妻子相继而亡,到闭户经年,不费折草之力,便取得南京榜首……娓娓而谈,仿佛一段段传奇故事。

补叙九仙祠梦墨一节,似乎应属全记的高潮,足以引入入胜;祝枝山搔着两鬓星发,沉吟片刻,并未多着笔墨。因为接着而来的,正是伯虎生平创痛所在,必须轻轻带过,与其刻划祈梦的神奇,莫如仅用以衬托伯虎性格上的豁达:

“领荐之明年,会试礼署,乃用文法注误,卒落荐籍;人又骇之,而子畏夷如也……”

推敲再四,祝枝山觉得“文法注误”,用得既含蓄,又适切;于是笔锋急转而下,描写伯虎受挫后刚毅不拔的精神和行动上的表现:

“去核求神钤天轨,至理极事,山负海茹,钻琢窈惚;于是心益精,学益大,而迹益放。或布护余蓄,以为图画。”

蕴蓄于中,发抒于外;既写伯虎天资颖利,性情旷达,学养深厚,复写其遭时不遇,猛忆仙山神兆,乃不得不顺天待时,从事于丹青;枝山这篇文章,直如抽丝剥茧,层层深入,把一个天生的巨匠,委委曲曲地从如椽巨笔中,一步步导引出来。

“……当其妙解,超然冥会;乃复以为业无大小,神适斯贵,是诚可以陶写浩素,我心获兮。”

这又是祝氏画龙点睛的手法,于畅叙伯虎笔精墨妙,擅长山水、仕女、鬼神、花鸟……各种绘画题材之外,更总结出精神和肉体备受压抑、摧残的艺术家,得到充分解脱后的心灵喜悦。

至于末段,祝氏指出,墨之为用大矣,岂仅伯虎所以为的“涂楮画素”而已!

昔日王勃(子安)梦墨,结果以文章流传千古。

他自己也曾梦墨,唯年近知命,究竟以何得名,尚未可知。

“子畏格气,乃果独是哉;以为符文,余且谓不尽,而又卑于文者哉!”

枝山为伯虎抱不平之鸣的这几句反问,一方面出于古往今来,对“文一、书二、画三”的价值观念,一方面也是对自己的久困场屋,不得展骥的内心倾诉。

环视斋中,文稿山积,有的为友人索书,更多的是钞写平日诗文;或许有朝一日得以付梓。有些文稿一再修改,只有祝枝山自己和长子祝续可以辨认出勾划得重重叠叠的字迹。

“余梦庚庚辰之岁,今丁丁未之腊,日为初六,年盖四七矣。人生实难,天运何遽;质自書降,无变乎空疏,貌与时移,转沦于苍浊,聚萤愧学,倚马非才,伤哉贫也!”——丁未生日序(注六)

二十八岁的生日序,至今整整二十年,除了弘治五年中举之外,北试春官,屡战屡北,没有尺寸的进展。四十七岁生曰序中,恐怕仍要加上一句:

“伤哉贫也!”

其中一度,当局怜其贫,奇其才,想征召他参加编史工作,但他自觉与国家体制不合,“猎资侥荣”,非其素志,加以婉谢。

现在,他似乎把一切希望,放在在南京读书的长子祝续身上。因此,他不但时往南京,更不知写下多少思念儿子的诗歌。

“……往者王子安尝梦墨,而以文章;余亦尝梦墨,未知以何名……”

唐伯虎再转头审视墨迹未干的“梦墨亭记”,知道祝枝山的心绪,与对前途和命运的茫然;真想相互抱头痛哭一番。

依据当时各人生活的情凉推测,文徵明、沈周,似乎都未能参加正德二年春天的桃花坞修楔:

征明叔父文森,两年前,从在河南清理军政的工作中,因病乞假归吴。近日闻知太监刘瑾擅权跋扈,多少顾命大臣,不是受斥逐,就是被暗中追杀,乃依例疏请致仕。

文森为官清正,监察御史任内,所到之处,极力清除旧弊,以释民困。由于不畏权势,常与贵介大档相忤,招至反击。如今能以四十五岁之年,急流勇退,免致下测之祸;虽非其本意,但家人却无不暗中为其称庆。只是朝政日非,盗贼蜂起,生民日渐动荡不安;忧心忡忡,时生咨嗟,一种山雨欲来的低沉,弥漫停云馆中。秋月春花,也不免为之感染失色。

以征明长兄征静平曰的性格和处世方式,人人都预感其终必得祸;不意就在这年春天因故涉讼。文徵明友于情深,不眠不休,到处奔走调停。累月之后,事情方得平息。

三月廿二日,征静获释返家时,窗外细雨霏霏,夜色凄清。兄弟灯下相见,恍然如在梦中。从小一对无母孤儿,不是由亲戚照拂,勉得温饱,就是随父亲任所,到处迁徒。长大了同游县学,却又同样困顿场屋,功名不偶。

在暗淡光影下,文徵明把酒为兄长压惊,无边感慨,纷纷涌上心头:

“虚堂漠漠夜将分,黯黯深愁细语真;零落尚怜门户在,艰难谁似弟兄亲。扫床重听灯前雨,把酒惊看梦里人;从此水边松下去,但求无事不妨贫。”—三月廿二日家兄解事还家夜话有感(注七)

沈周不愿意在这个季节前往郡城,一则春寒料峭,天气不稳,再者舍不得栏下牡丹。感觉中,每年此际,他都坐守残花,仿佛唯恐风雨乍作,便会余瓣无存似的;惜春爱花,不止是才子佳人,老年人!如沈周,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德元年的三月二十八日,江阴薛尧卿过访有竹居。其时西轩玉楼牡丹已经逐渐衰落。主客二人把酒留连,惜花,更惜春天的流逝,各填“惜余春”一阕。

次日,再拿着酒杯向窗小酌时,轩下数瓣残香,早已为夜来风雨卷洗一空。沈周怅然若有所失,依韵复填一阕,以求薛君赓和。

一年后的二月廿九日,沈周与另一位访客,又对春草、残花,想着自己的满鬓飞霜,昏花两眼,以及自幼的亲友邻里,凋零殆尽,乃赋“临江仙”二阕:

“昨日把杯今日懒,可堪残酒残枝;埋冤风当玉离披,顿无娇态度,全有病容姿。恼得吾侪搔白发,带花落地垂垂;此花虽落有开期,不教人不惜,人老无少时!”(注八)

在娄城东面的荒原上,鼓角齐鸣,犬吠马嘶。一队队的军夫手持叉棍弓箭,到处搜索着猎物。锦衣乌帽的将校,指挥着一队队人马东奔西突。冰雪覆盖的枯草丛中,一只锦毛雉鸡,抖着纷纷的雪粉,冲飞出来。急切之间,锦幛红旗下面的将军解开银鍊,振臂一甩,那只目光如电的黄鹘,立刻脱鞲奋翅而起。一阵追逐之后,拳起的利爪轻轻一舒,便准确无比地攫住雉鸡的头颅,擒回主人身边。将军下马拔刀,亲自剖取五色雉鸡的肝脏,喂饲得胜而归的宠物。四围兵丁,发出一片采声,震动原野,好像人人都得到了辛苦的补偿,心中充满了欢乐。

将军随即在帐前,炙肉行酒,以娱他所敬重的嘉宾。

这是正德二年元宵节后第二天的事,镇海陶指挥使公武,慕沈周之名,执贽来访,然后宾主相偕到娄城东面行围打猎。近年来,沈周自感年事已高,有时宁愿在竹庄中坐守残花,连东禅寺著名的牡丹都懒于观赏。另一方面,心中却又潜藏着一股好奇好动,以及强大的创作欲望;猎雉之行,对他而言,也是一次崭新的经验。

陶公武靖海有功,颇为朝廷和一方人士所瞩目,所以这次勇将和相城高士之会,也算苏州的一段佳话。行酒之间,沈周见架上黄鹘,不时转目雄盼,毛羽可爱,和将军的刚毅神采,可谓两相辉映。沈周写生,向多斑鸠、鸭子、貓、驴或螃蟹之属,鹘则似不多见;因此,将军见请,也就欣然命笔,以淡彩作“黄鹘图”(注九)并系短歌一首,以为纪念。

此歌此图,陶公武视为珍宝,其后,到处请名士品题:有的和歌颂扬陶将军英武,无论在战场围场,都是那样雄姿焕发,威风凜凜。有的盛称石田老人的文名诗誉,以不得像将军那样一造其门,为生平憾事。也有人感慨时势,因而题以长诗,借题发挥,指黄鹘尚能受入之恩,忠人之事,宁可自己忍饥,而把猎物交给主人;相形之下,那些失边守臣、逃兵叛将、城狐社,岂不该为之汗颜!

忙碌的春天过去,直到五月,沈周、文徵明师生,才得在苏州相会。

停云馆中,沈周见到爱徒的两个儿子,一个年已十一,另一个仅七岁,不但活泼,彬彬有礼,看样子也颇留意书画,一种怜爱之情,见于老人词色。文徵明则顺势求老师为二子命名。略加思索之后,沈周执笔写下“彭”、“嘉”二字:

“彭、嘉二字俱从士。”(注十)沈周说;他知道,文氏入吴之后,弃武从文,代以文士期勉子弟,所以以“士”字边为之命名。而他的慈祥话语,清朗若仙的风神韵度,也在两个男孩的心目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

五月十一日,沈周扬帆赋归的前夕,征明到他寄寓的僧舍相访,谈及知交和时事,沈周感慨无限,赋诗赠别:

“多时契阔费相思,就见江城喜可知,时事但凭心口语,老人难作岁年期。林花及地风吹糁,檐溜收声雨散丝,明日孤踪又南北,教云封记壁间诗。”(注十一)

至于唐伯虎诗中,有“桃花庵与祝允明黄云沈周同赋五首”;从第一首的诗意看,沈周的往访桃花坞,可能在次年的春天吧:

“茅茨新卜筑,山木野花中;燕婢泥衔紫,狙公果献红。梅稍三鼓月,柳絮一帘风;匡庐与衡岳,仿佛梦相通。”(注十二)

注一、暡吴越所见书画录暢卷五页一六。

二、暡式古堂书画汇考暢册四页四五一。

三、桃花庵歌见暡唐伯虎全集暢水牛版页一九、漠声版页一五,均无年款。

汉声版页首附“道光十一年重刻桃花庵歌”图片,款“弘治乙丑三月桃花庵主人唐寅”;按乙丑为孝宗弘治十八年。唐伯虎逝世后,桃花坞荒芜,桃花庵歌石碑于一百二十余年后,始为人从水中捞起,据暡唐寅年谱暢作者杨静書推测:

“原碑虽在,但大半己漫漶,不甚可让。”对于重刻碑上年款,杨氏认为:

“再证以徐祯卿之诗,则弘治乙丑三月’,必系好事者为之,未详考耳。”—暡唐寅年谱暢页六二—六六。复按:乙丑年春徐祯卿中进士。以未得入馆选,次年春伉俪相偕南下湘越,纂“外史”,游庐山、巫山。正德元年冬返京后,十月廿日为长诗“唐生将卜筑桃花之坞谋家无赀贻书见让寄此解嘲”。从诗题、诗意及年款推测,桃花坞修筑,不太可能是乙丑三月,应在正德元年下半年,至正德二年春稍具规模。

四、暡唐伯虎全集暢,汉声版页三一九。

五、暡唐伯虎全集暢,水牛版页六二,汉声版页五五。

六、暡祝氏诗文集暢页一七七。

七、暡甫田集暢页一一七、暡文人画粹编暢册四图五二释文。

八、暡石田集暢页七八七、暡穰梨馆过眼录暢页六五一。

九、暡吴越所见书画录暢卷一页八五,文嘉题“沈石田仿宋元六大家”卷。

十、暡甫田集暢页二一二、暡石田集暢页九曫五“石田事略”;前者纪日为“五月十一日”,后者为“五月一日”,因前者刻于文氏家塾,后者为清朝人所辑,故从前者。

十一、暡唐伯虎全集暢,水牛版页三二、汉声版页二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