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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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歌风台

踏青、咏花、修禊:

正德元年开年之后,江南虽曾霪雨连绵,但春天的苏州依然那么热闹。

刚从闽浙游归的唐伯虎,立刻投入这片游春雅集的欢笑声中。行过山阴道,凭吊过兰亭旧迹的他,脑中无时不浮现王羲之生平的片片段段,和兰亭序所描写的种种意象。“王羲之观鹅”、“王羲之换鹅”、“兰亭修禊”一类故事,成了他应时应节的创作题材。

这次远游,不仅扩充了眼界,似乎也扫除了数年来心中的积郁;唐伯虎笔下的景物,给人一种恬淡宁谧的感觉。

“子畏画愈淡愈秀,征仲书绝小绝工。”(注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苏州士林对唐画、文书有了这样的口碑。这种赞赏之辞,也显示出唐伯虎跟乃师周臣那种严谨而稍感刻板的画风,大异其趣。

渐渐地,他不仅超脱老师笔墨技法的羁绊,似乎也超脱了古人古法;使多年来学习到的畦径,为个人的感情和想像所驾御,自由自在地驰骋。

“水墨固戏事,山川偶流形,辍笔信人卷,妍丑吾未明;摹拟亦云赘,所得在性情……”(注二)

去年十一月八日,沈周偶然在一位朋友家中,看到自己早年仿巨然笔法的“匡山新霁图”,不禁满怀感慨地重题七律一首。

使唐伯虎感动不已的,不单是沈周画里厚重雄伟的山峰,焦墨大披的皴法,涧瀑云气的曲折,以及红黄相间的木叶所表现出的神秘与萧散,而是石田师新近题写的那段话。

“摹拟亦云赘,所得在性情。”这是他久存心头的想法,沈周的诗,让他有“先得我心”之快,或者说有“英雄所见略同”的信心。

其实,远自七年前,唐伯虎从北京归来后,为丘舜咨所作“黄茅小景”(注三)中,就已经透露出无古无今,但求抒写胸臆,表现性灵的趋向。

除了缥缈峰、林屋洞之外,有“熨斗柄”之称的黄茅渚,是洞庭西山最奇特的一景。在消夏湾细草荒菅的衬托下,藤萝纠结,古木纵横;屹立森然的石壁,恍如南宋李唐(晞古)画中的气象。然而,细加品味,无论以淡墨皴染的清劲韵致;或在渔矶旁所加浮泊着的小舟,面对风帆沙鸟,趺坐在矶上的高士,处处都显示出他正在摆脱周臣乃至李唐的影响,别具一种格调和境界。

此画一出,没有去过洞庭西山的张灵、文徵明交口称羡:

“黄茅渚头熨斗柄,唐子好奇曾屡游,太湖绝胜能有几,还许我辈闲人收。此子畏作西湖熨斗柄也,暇日补题,殊愧麄鄙。”(同注三)

被黜后的张灵,读书、作画外,便是斗室高卧;使包括徐祯卿在内的好友,对他不顾生计的消极态度,颇不以为然,唯独和伯虎、枝山往来如故。

其时,连洞庭东山尚未游过的文徵明,就更加羡慕不已;他在卷后题:

……我生无缘空梦堕,三十年来蚁旋磨,睡起窗前展画看,恍然垂首矶头坐:(同注三)

从诗意看来,文徵明简直悲哀得不知今生今世,能否有幸踏上群山环抱着的消夏湾,凭吊吴王和西子避暑的胜境。然而,文徵明诗中接下来的几句,才使唐伯虎觉得真正是他生平的知音:

“……知君作画不是画,分明诗境但无声。古称诗画无彼此,以口传心还应指;从君欲下一转语,何人会汲西江水?”

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也许正是唐伯虎所要追求的境界,却被征明一语道破。

在苏州,起码有两个“桃花坞”,同样的废弃而荒芜。

太湖洞庭西山,缥缈峰东北,有桃花坞旧址。沿溪桃树,落英缤纷的幽清美丽景象,远在唐朝才子皮日休、陆龟蒙往游时,就已不复可见。依山所建只有野人数家,过着清静悠闲、与世无争的岁月。然而,就这样已使两位诗友,心中十分感动,先后各留五古一首。

“……空羡坞中人,终身无履書。”(注四)

皮日休虽自称“醉士”,但登进士后,辗转宦游,身不由主,且终为黄巢所害;难怪对地处穷乡僻壤的坞中人,羡慕不已。

至于以品茶、游钓留名千载的陆龟蒙,面对着没有桃花的空坞,心中却燃烧着对武陵桃花源的渴望:

“行行问绝境,贵与名相亲;空经桃花坞,不见秦时人。”

怅惘之余,反倒鼓舞起重建桃花坞,重返古老时空的情怀:

“愿此为东风,吹起枝上春。愿此为流水,潜浮叶中尘。愿此为好鸟,得棲花际邻。愿此作幽蝶,得随花下宾。朝为照花日,暮作涵花津。试为探花士,出作偷桃臣。桃源不我弃,庶可全天真。”(同注四)

在乱世中,有什么比得上全天真,无荣无辱更为可贵?

三年前夏天,前往洞庭西山的徐祯卿,也有同样的愿望与豪情:

“……草木岁深应委腐,山原春好欠芳菲;谁能更买千株树,走马来看十里绯。”(注五)

在画“黄茅小景”前后,唐伯虎也有一幅“花溪渔隐”轴(注六)。滨湖小溪,流泉淙淙,野树扶疏,一叶渔舟,静泊溪口。一个志不在渔的隐者,仿佛在沉思冥想,更仿佛随时可以收起钓竿,缘溪而入,回归人间的仙境。

“湖上桃花坞,扁舟信往还,浦中浮乳鸭,木杪出平山。”

当时,他游过消夏湾、黄茅港,必然也探访过桃花坞;曾经受过奇耻大辱的他,莫非早就想种桃养鸭,终老是乡?

果真如此,什么因素使他选择另一个桃花坞,来替代那孤悬浩淼的湖上桃源?

年已而立的弟弟唐申,依然那样懦弱。十岁的侄儿长民,颇知用功,彬彬有礼,惹人疼爱;这个独生子,不仅是唐申的希望,也是唐氏宗兆所系。唐伯虎曾在给文徵明信中,殷殷托咐:

“……但吾弟弱不任门户,傍无伯叔,衣食空绝,必为流莩。仆素论交者,皆负节义;幸捐狗马余食,使不绝唐氏之祀,则区区之怀,安矣乐矣!”(注七)

此外,家中残留下来的仆婢,对他也不无仰赖;湖中深隐,这一切感情与生活上的负担,势难兼顾。

心理上,唐伯虎也有展不开的纠结和矛盾:

“……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言为心声,“夜读”七律中,唐伯虎赋出内心深处的呐喊。

“……跏趺说法蒲团软,書書寻芳杏酪香;只此便为吾事了,孔明何必起南阳?”(注八)—发自心中的另一股声浪。

“久遭名累怨青衿,半壁藤萝覆釜鬵;去日苦多休检历,知音谅少莫修琴。平康驴背歇残醉,谷雨花坛费朝吟;老向酒書棋局畔,此生甘分不甘心。”(同注八)

“此生甘分不甘心”—不信命运就此摆布得他永远一筹莫展,也不信乱象渐萌的大明天下,用不到唐生来输诚效命。

……

家计、责任、消极认命、积极奋发;六七年来,唐伯虎的心潮,一直这样起起伏伏。在反复矛盾中,唐伯虎看中了那片可以代替湖上桃花坞,作为他心灵净土的荒园—宋相章書所筑的桃花坞。坞在金阊门内,离他祖宅所在的皐桥,相去不远。他可以一面遂其山林隐居的心愿,一面照顾家小。他还可以依旧高踞在自幼居住的小楼上,读书、卖画,保持跟尘世的一线接触。

章粢桃花坞中的水榭游廊、亭台楼阁,虽然一无所遗,但废池淤流间,依然岗峦起伏,桃花烂漫。平阔处,有的成为牧童横笛投石的游戏场,有些被卖花人辟成苗圃,栽植花木。数十家年画作坊,或作散工的贫户,也在这荒废了的坞址上搭棚建屋,寻觅生活。能否在这片杂乱荒芜中得到清静,“心远地自偏”,恐怕端赖个人的修持。

桃花坞,像苏州城内外许多古园、古寺那样,究竟荒废于蒙古入主中原,或元末明初的群雄逐鹿?唐伯虎无由得知。以前,每次走过驻足凭吊之际,除了引起一种兴亡之叹外,他隐隐约约地有份遍植桃木,恢复旧观的愿望。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闽浙旅途上,经过认真思考筹划后,再面对这片荒烟蔓草的废坞,唐伯虎觉得它实在难以在他手中复旧,但不妨加以剪裁:

取几重山,一带水,数百株古老的桃树,再围以疏篱,就会形成一个幽清宁静的世界。岸柳桃杏,不足之处可以补植。芍药、牡丹、芙蓉……从花圃中就近移置。溪流淤浅的地方,逐渐疏浚。在他的构想中,只要适宜地布置几间茅庵,一介草亭,再搭建一座红木板桥,就会有柳暗花明,曲径通幽的情趣。

两次九仙祈梦之行,“中吕”既不可解,早年的梦墨,似乎是仅得的朕兆,也许就是一生命运所系;“梦墨亭”三字,不知不觉间,在唐伯虎脑海中浮现。遥望那莺燕飞掠,微风吹拂下纷纷飘落的花瓣,想像着卷伏在蕉荫下的花鹿,和兀立茅檐下听琴欲舞的白鹤,他蓦然想到,有什么比“桃花庵”更能传达出那种如诗如画的景象!

正德元年四月,当唐伯虎一面筹款买地,一面计画莳花筑园的时候,朝廷诏下,召请师辅重臣,丁忧服除的王鏊晋京拜官。起复为吏部左侍郎外,更兼修暡孝宗实录暢的副总裁;此行任务之繁剧,不难想见。

但,从王鏊表情的凝重,使人感到他内心的压力,似乎犹甚于这些有形的担子:

弘治即位之初,年仅不惑的他,英姿焕发,充当皇帝讲官,同时兼修暡宪宗实录暢。

国家治乱、天理人欲、君子小人之际的辨别取舍……他那流利的口齿,详明顺畅的讲解,生动巧妙的譬喻,使弱冠的朱祐樘,不仅了然于心,并亟思整顿内廷,改革朝政。有一次讲到历史上的中官擅权,皇帝退入宫中后,还特别对左右太监说:

“若知今日讲官之意乎;大抵谓广也。”

当时的太监李广,不仅擅权纳贿,更像如今的刘瑾之辈,以符書祷祀蛊惑帚王,掠夺民田盐利,广建私第……弘治皇帝则藉讲官的话,希望李广知所收敛。

一次,在中官怂恿下,皇帝到后苑游春,留连忘返;王鏊以“文王盘于游田”为题,词严意畅,反复开悟;卒使朱祐樘悚然悔悟,从此不复出游,专心于学问和政事。

常常更深夜静,鸳鸯瓦上霜色渐浓,这位发愤图强的帝王,却撇开三千粉黛,独坐寝宫,温习日间的讲章。

偶而得闲,在宫中槐树圆影下默默小坐,却突然冒出一句:

“难得老尚书!”

左右中官一时不解其意;想来皇帝心中,仍在思索朝堂间事,不知不觉地赞叹起某老尚书谋划得体吧?

在“孝宗皇帝挽章”中,王鏊表现出最诚挚的崇敬:

“宽仁延二纪,兵甲偃三垂,问膳长秋数,求衣昧爽迟。懋昭汤不迩,端拱舜无为,莫绘干坤象,谁为太史辞。”(注九)

然而苍天作梗,君臣之间,竟连最后一面,都未能得见,弘治皇帚九泉之下,也不能无憾吧。

正德登基后的京中景况,王鏊也微有所闻:

十六岁的朱厚照,自幼好武,即位后,更一违大行皇帚遗诏;皇宫御苑竟如军营一般,命宫监总督团营,每日里呼喊驰骋,号炮连天,把军旅大事,视同儿戏。

在一群不肖太监引诱下,所置皇庄,已达二百馀所之多,所至之处,臂鹰走马,歌舞角書,官民不堪其扰。一些臭味相投的无赖子弟、宦官,竟封为国姓,赏赐无度。顾命大臣刘健等屡谏不听,正纷纷求去。兵部尚书刘大夏,遵照遗旨,请汰撤传奉官和镇守团营的太监,不听;已经上疏乞归获准。

晋京之后,倘然诤谏不听,少年皇帝一意孤行;曾为右春坊右谕德及东宫讲官的王鏊,不知该何以自处,何以面对大行皇帝和天下黎庶!

尽管王鏊悒郁于衷,心事凝重,但他的出山拜相,无论对苏州的缙绅好友、天下百姓,都是轰动一时的大事,也是朝野希望所寄;因此拜谒进言的,馈赠书联、土产的络绎不绝。告别乡里之日,饯送诗文无算,更由他的得意门生,解元唐伯虎,恭绘“王公拜相图”(一称“王济之出山图”,注十),堪称空前盛况。

旌旗蔽日,湖帆隐隐,在地方大吏,乡里缙绅的恭送下,左侍郎王鏊肩负起重振朝纲,扭转乾坤的重任,启程北上;如果把这祖道饯行的盛典,看成历史的转捩点,实在并不为过。伯虎此图,一反前此创新求变的绘画态度,力求典雅庄重,务使笔笔都合规矩、有渊源。画中树石,挺拔刚健,全仿李唐。人物描绘,栩栩如生,仿佛李公麟(龙眠)再世。也有些线条飘逸绵密,传神写照,绝似顾恺之。观画的人既咏事,又咏图境,莫不认为唐伯虎是以生平用意之笔,传写邦国不朽的盛事。

“赞化调元属重臣,相君归国节旄新,大廷入觐新天子,四海应沾鼎外春。门下生张灵。”

“东南赤書上明光,百辟回班待子长,事业九经开我后,文章二典纪先皇。春风夜雪门墙梦,秘洞灵丘杖履将;敢道托根偏树拔,例随荒草逐年芳。门生祝允明。”

其馀吴宽侄儿吴奕、葑门老儒朱存理,门生卢襄、薛应祥等诗,无不情词恳挚;赞颂王鍫的道德功业。庆贺朝廷得人之外,几位经常随侍笔砚,杖履从游的门生,更表现出内心的依恋,和临别的空虚感。

从字里行间,可以揣摩出徐祯卿的一篇典雅清丽的五古,为王鏊抵京后所补赋的。就“王公拜相图”整体诗画而言,论者以为唐伯虎的画、祝枝山的精楷、徐祯卿的廷评古调,足以称为“三绝”,必为千古不朽的名迹。

吴宽晋京时,沈周以“年老难别”因此一程一程殷殷相送,直到京口,才回舟挥别,此后则末再相见。

……老年敢祝惟多爱,厚禄深惭自不胜;杖履相从应有日,临岐诗券最堪凭。(注十一)。

吴宽诗犹在耳,无奈浮生若梦;每见年老多病的沈周,形单影只地怀念故友,王鏊和伯虎心中都不免兴起无限酸楚。

此次王鏊去后,最感空虚和孤单的,无过于身心前程备受摧残的伯虎,因此,他像当日石田师送吴宽那样程程相送,舟中清谈竟日,以消磨旅途的岑寂。

船到江苏沛县,师生同登泗水西岸的歌风台旧迹。台上的碑亭、琉璃古井,早已无存。甚至连台也与平地无异;所到之处,只见荒烟蔓草,和一些断落风化了的砖石。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想到汉高祖刘邦扫平四海之后,当日逐鹿功臣,或死或叛,面对人事已非的故乡父老,不禁浮起一种孤独凄凉的感喟。师生二人,也为之发出深长的叹息:

“銮舆翠盖始东巡,隆准依然泗上身;父老已非丰沛旧,尘埃谁识帝王真?八千子弟空歌楚,百二河山竞去秦;莫道四方须猛士,商山闲杀采芝人。”——歌风台(注十二)

王鏊一向很少称许人,但对落魄潦倒的唐伯虎却非常器重,时加赞赏;诗中末句的野有遗贤,是否有所指,不得确知。伯虎和韵之中,则除了面对苍苔满布,龙蛇莫辨的断碑产生千古兴亡的惆怅外,对于天公弄人,命运所作的种种出入意料的安排,颇感怆然:

“……仗剑当时冀亡命,入关不意竟亡秦。千年泗上荒台在,落日牛羊感路人。”(注十三)

歌咏之不足,唐伯虎又图写实景,以抒心中的感慨。歌风台,也可能是师生二人此行分手之处。王鏊旌旗所向,自然是直指京师,唐伯虎则可能转趋东北海岸;也就是祝枝山在“唐子畏墓志铭”中所说的“观海于东海”了,然后才回帆苏州,继续他的筑园工作。

注一、唐伯虎“王羲之观鹅图”、文徵明“兰亭序”及陈盟跋见暡故宫文物月刊暢期三七页三二与三三中间附图。

二、暡大观录暢页二三九五。

三、暡大观录暢页二四三五。

四、暡苏州府志暢页二曫曫。

五、暡太湖新录暢页三。

六、暡吴派画九十年展暢页三。

七、暡唐伯虎全集暢水牛版页一六曫、汉声版页一三四。

八、暡唐伯虎全集暢“漫兴”十首,水牛版页五三、汉声版页四五。

九、暡震泽集暢卷四页三曫。

十、暡清河书画舫暢亥页三五、暡式古堂书画汇考暢卷四页四五六;以下张灵、祝枝山、徐祯卿、朱存理等诗,均见于此。

十一、暡石田集暢页九曫二。

十二、暡震泽集暢卷五页五。

十三、暡关于唐寅的研究暢页五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