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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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沧桑

对苏州而言,弘治四至八年(一四九一—一四九五),是黑暗而痛苦的年代,水旱天灾,不断地袭击着这东南古都一带的居民。

最严重的一次水灾,是弘治七年七月的海水倒灌:咸浊的海浪,滾滾而来,平地水深五尺,沿江水势,更深达一丈有余。箱笼、树木、溺死的人畜,随处漂流,成了名符其实的泽国。在江南烈日的曝晒之下,接踵而来的,自然是瘟疫和饥馑。

“……忧厄久不解,岂免疾疫缠;死者随河流,沉骨鱼龙渊。生者乞四方,所饱何处边……”弘治五年,沈周曾在“十八邻”(注一)中,描写淫雨成灾的惨剧。然而,比起弘治七年初秋海水倒灌的景象,就有一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灾区广及苏、镇、常三州,也是近年少见;因此,落在人们心中的恐怖阴影,也广阔无际。

除几年前遭遇过一次亡友之痛外,一向无忧无虑的唐伯虎,也在弘治六七两年内,面临到最黑暗的深渊。从他三十岁那年,写给文徵明的一封长信中,可以看出当时这位二十四五岁青年秀才心中的乌云和浓雾:

“不幸多故,哀乱相寻,父母妻子,蹑踵而歿,丧车屡驾,黄口嗷嗷……”(注二)事实上,唐伯虎所遭遇到的痛苦和不幸,并不止此;信中的“黄口嗷嗷”,推测应是妻子徐氏所遗留下来的骨肉,有关那婴孩的讯息,此后就未在任何资料中出现。因此有理由相信,他与妻子仅有的感情结晶,很快地便为天灾或疾病所吞噬。

他有一位年约十八九岁的妹妹,和年纪小他七岁的弟弟。弟弟唐申,性格自幼平庸而懦弱,失去父母之后,生活对他,自然变成一种严酷的考验。但父亲唐广德尤为耽心,且至死念念不忘的,则是聪明伶俐,一向溺爱着的女儿的终身大事。然而,这仅有的一个妹妹,却使唐伯虎终生遗憾,深感愧对父亲临终的嘱咐;婚后不久,她就离开了人世。究竟自杀或死于意外,外人无法确知。只见唐伯虎在简短的“祭妹文”中,椎心泣血地写:

“……吾于其死,少且不書,支臂之痛,何时释也?”(注三)

美满的家庭,忙碌但却优裕的生活,转眼之间,家破人亡,门庭冷落。唐伯虎想像不出,像他们这样一个五代积德,乡曲交口称赞的为善之家,何以竟落得这步田地;似乎只能说是苍天无眼了。

有时,他半夜醒来,仰视天边,群雁悲鸣,仿佛在为多难的大地,流离失所的饥民发出声声叹息。同时,也加重了这破碎的家族,患难弟兄的孤独感觉。使他不由得肝肠寸断,涕泪横流:

“元序潜代运,秾华不久鲜;仰视鸿雁征,俯悼邱中贤。迅驾杳难追,庭止念周旋;杀身良不惜,顾乃二人怜。嘉时羞芰枣,涕泗徒留连。”——夜中思亲(注四)

从某些角度来看,唐伯虎的达观、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和祝枝山极为相似。弘治五年中举后的祝枝山,文名遍传南北两京;眼见只若次年春闱得中,从此便可平步青云,步上仕途,达成先人的遗志。但,接踵而至的却是他与亲戚间的纷争、官司的纠缠、接二连三的疾病:冥冥中似乎真有命运的安排,对这位三十五岁的才子,加以无情的鞭笞。使唾手可得的功名,罩上一层望不穿的黑雾。嶙峋的瘦骨,萧条得有如霜摧雪掩的园木。然而,一旦到了新春之日(原注腊月廿一),阵阵春气,催发了他手植的梅花,几杯家酿的黄酒,温暖了诗肠,快乐和希望的帘幕,也就从他那朦胧的醉眼中,缓缓地垂落:

“拂旦梅花发一枝,融融春气到茅茨;有花有酒有吟咏,便是书生富贵时。”(注五)三天之后的送灶诗,更有一种突梯滑稽,玩世不恭的意味:

“豆芽糖饼荐行踪,拜祝佯癡且诈聋;只有一書休闭口,烦君奏我一年穷。”(注六)

在穷愁潦倒中嗟叹,却也不忘苦中作乐;在凶涛恶浪里浮沉,但也无时不保有希望的火花。这就是祝枝山生活的基调;遭到巨变后的唐伯虎,对生活的适应,大致也类此。

“侠客重功名,西北请专征;惯战弓刀捷,酬知性命轻。孟公好惊坐,郭解始横行;相将李都尉,一夜出平城。”——侠客(注七)

慷慨然诺,济人之急,以性命酬知己;这就是唐伯虎心目中的侠客形象,鲁仲连、郭解则一直是他效法的对象。虽然丧事连连,家业逐渐凋零,身为一家之长的唐伯虎,依然如故。经常集聚一些穷途潦倒的慷慨悲歌之士,或词林好友,弹琴赋诗,终宵饮宴。他那洋溢的才华,一无忌惮的谈论,一方面使人沉醉在他的光彩之中;一方面也引发某些人心中的嫉妒;暗自以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看着他生活天地在他的肆意挥霍中崩坍。

失去管束的唐伯虎,像祝枝山一样,也养成了呼卢喝雉的赌博习惯。参加豪赌的人,不单是苏州的青年浪子,也有外地来的首富;江阴秀才徐经就是一个例子。在日以继夜的赌博中,唐伯虎欠下这位青年富绅三千赌债。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忍痛以一幅倪云林画卷来抵偿。

此外,说是天性也好,说是填补家破人亡的空虚也好,唐伯虎把更多的时间抛置在青楼的妆台前和歌舞场中。

“门外青苔与恨添,私书难寄鲤鱼衔,别来泪点知多少?请验团花旧舞衫!”——代妓者和人见寄(注八)

“细折红笺付鲤鱼,梧桐明月共踌躇;负心说是随灯灭,到夜吹灯试看渠!”——旧人见负以此责之(注九)

这个时期唐伯虎的诗囊和文案上,常见有代妓女写的情诗,表现与风月场中女性感情纠葛的文辞。另一种,和此类文字大异其趣的则是墓碣、墓表和墓志铭。前者可见他感情上的空虚,对前途的茫然。后者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对唐伯虎文章的重视;这种表彰死者性行、功德,抚慰亡灵的文字,对他而言,既不擅长,似乎也不符合兴趣,但对增进他的声望和笔润,想来不无小补。

弘治六年岁暮,辞别忘年好友庄咏,从江浦返回苏州的文徵明,于次年喜获一子,和一方五星古砚。

儿子文重金的降生,不仅为他和妻子带来欣悦,对丁忧家居的老父,更是莫大的安慰。而那方玲珑的五星砚,在文徵明眼中,除了是文房的珍宝,也是举业上幸运的象征;也许能和父亲的小端砚,相互辉映。

成化八年,文林北上赴考前,杜琼先生曾送给他一方小小的端砚。砚唇上,有便于穿绳携带的孔窍;砚背刻着他自励自勉的铭文。

当年,父亲便以这方端砚入对大廷,结果春风得意。八年前,叔父文森,又以同一方古砚,取得进士;因此,这方轻便温润的石砚,就成了吉祥的象征、传家的宝物;兄弟子孙相传,专门用以进京赶考,对策金銮。

对未来乡试满怀兴奋和紧张的文徵明,时常到僻静的崇义院里读书。郁郁苍苍的庭树,梁柱间缥缈的游丝,几个入定了似的僧侣,寂静得连偶而响起的敲门声,都别有一种清幽的情韵。读得困倦时,在精舍中小睡片刻,望着栏干外面的花木,啜着苦茶提神。更无聊赖的时候,便到松荫下面,独自摆弄一会盘上的残棋。

有时,他也会像沈周那样,遇到索书索画的苦恼。使他想起数年前在双峨僧舍里,要跟石田老人学画时,所得到的劝告;他在诗中写:

“髹几新揩滑欲流,时时弄笔小窗幽。自怜多好还成累,挥汗为人写扇头。”——崇义院杂题之八(注十)

除了偶尔一面挥动用棕榈叶擘成的拂尘,一面和闲僧清谈几句之外,最能使他心灵松弛的,是步过皐桥,在唐伯虎的小楼上饮酒、谈天,随手翻看满案满架的古今图书。文徵明的酒量有限,但他喜欢那种情调,沉醉于那种亲密的友情之中。薄暮的苍烟,飘浮在不远的阊门楼上,市河里的船只,发出唉乃的橹声。文徵明几次振袖而起,却又恋恋不舍地坐了下来。

然而,由于唐伯虎的浪迹青楼,文徵明忙于弘治八年的科考和中秋乡试,这种密友间的浅斟低酌,总要旬月之间才有一次。远非以前在庠序中日日相聚,时时研讨可以比拟。有些向唐伯虎求文求画,或闻名来访的长者,停车闾巷之中,结果也是不得其门而入,只能满怀怅惘地投刺而去。

一次,文徵明夜登南楼,月光照射下,四周树木,仿佛笼上一层轻烟。喧嚣的市声,已逐渐沉寂下来。一缕幽细的笛音,在夜露微风中袅袅升起。文徵明循着那时隐时现的笛韵,想像着唐伯虎在轻歌曼舞中所过的缠绵夜晚。一时之间,捉摸不出是羨慕?是关怀?还是对友情的思念?他在“月夜登南楼怀子畏”诗中写:

“曲栏风露夜醒然,彩月西流万树烟。人语渐微孤笛起,王郎何处拥婵娟。”(注十一)

当文徵明三番两次访伯虎不遇,怀着几分孤独和失望离开吴趋里时,一路上想着人们对唐伯虎放浪形骸的闲言闲语,心中不由得升起不平;他又在“简子畏”诗中,称赞唐伯虎的豁达,为他的放浪辩解:

“落魄迂疏不事家,郎君性气属豪华;高楼大叫秋觞月,深幄微酣夜拥花。坐令端人疑阮籍,未宜文士目刘叉;只应郡郭声名在,门外时停长者车。”(注十二)

事实上,文徵明和文林对唐伯虎关爱之余,也经常加以劝谏。尤其文林,每当伯虎犯有严重过错,总像对待子侄一般,予以毫不留情地训戒。知道他有所改进时,这位致仕太仆,又一改其严厉面貌,温言劝勉,在文酒会中,表彰他的学问进境;初交时如此,此际更不例外。

没有人比文徵明更了解唐伯虎的性情和才华,他对这位同庚秀才的果敢与机敏,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但,也没有人比文徵明更了解唐伯虎的缺点;只是,他自己可以抗颜直谏,却不容别人对他好友作恶意的批评和中伤。

弘治七年十月廿三日,吴宽继母王太宜人以七五高龄卒于苏州。以苏州和北京间的里程估计,吏部侍郎吴宽奔丧返苏,应该是弘治八年正月下旬前后。

年逾花甲的吴宽,除了带回满头皤白的须发之外,胸中更蕴藏着无穷的感慨和遗憾。

成化二十年春天,弟弟原辉抱病前往北京看他。北上之前,有人劝阻时,这位半生读书和种园的少弟却坚决表示:

“吾必一视吾兄!”在北京住了四个月后,兄弟抱头痛哭而别。原辉好像有什么预感,专程北上诀别似的;回返苏州不到五个月的工夫,就与世长辞了。吴宽曾经跟兄弟相约,归老后,同隐先祖与父亲所辛苦经营的东庄。结果,不仅长兄原本在父亲死后不久,便因病追随于地下,连原辉也不再等待他了。

“吾当益经理其地,与吾兄乐也。”望着冰冻的池塘,萧条的园木,吴宽心中回响着那年原辉在北京临别的语言。

弘治初年,吴宽官进左春坊左庶子时,结書三十年、体康欠佳的正室陈夫人就不时劝他:皇恩够大了,官位够高了,该适可而止地返回故乡了……

可惜那时,不仅她的病不宜于长途舟车,他也由于受命预修宪宗实录无法分身。这位一生沉静、端庄的常熟世家之女,竟于弘治三年春天,客死于北京寓所。

次年秋天,家人扶妻子灵柩返乡的时候,吴宽誓言:

……子尚行矣,我终乞身,临穴而葬;当共诸亲,子行无恐,亦无我恋:(注十三)到了弘治六年冬天,妻子下葬的时期日近;他更惦念着风烛残年的继母,希望能早日回乡省视。但,上疏乞假的结果,却因擢升吏部右侍郎未能成行;为妻子送葬的诺言,对继母稍尽孝养的心愿,就此同时落空之际,却突传继母过世的噩耗。这些内在的歉疚,吴宽恐怕终生也无法平伏。

此外,李应祯逝前,亟欲与他一见诀别,结果仍以相隔数千里之遥,政务无法分身,使好友抱恨以终。史明古、沈周为李应祯寻觅葬地,安排丧礼;知府史鉴,以俸金助葬;文林为他撰写墓铭:吴宽唯一的弥补方式,是含悲执笔,为他撰写一篇墓碑铭,以告慰这位乡友的在天之灵。

吴宽放眼四周,由于几年来潢潦和疠疫的蹂躏,苏州处处呈现出一种残破、萧条的景象。即以父亲、兄弟相率经营多年的东庄,也因灾后亭屋失修,墙篱坍损,有些树木也被邻人砍伐,呈现出一片荒芜。

几位硕果仅存的好友中,以史明古的生活变化最大。丧失一目,又遭遇一场火灾的史明古,经过几年胼手胝足地重建,一切总算就绪了。家庭担子,交给二子分担,自己退居新构的“小雅堂”中;一面以赏花读书为乐,一方面准备轻舟远泛,遍游中州的山水名胜。弘治六年元旦,看看重新步上生活轨道的家族和庭园。这位年及花甲的隐士,豁达而乐观地吟咏:

“流年今六十,壮志日蹉跎;得此已为幸,更来能几何?青山游未偏,白发在无多;去去不须道,逢春且啸歌!”(注十四)然而,就在这一年八月,为他生儿育女,同甘共苦的老妾萧氏病逝,使他顿时沦于悲伤和孤独之中。

比吴宽先一年丁忧的文林,精神十分健朗。除了在门前排水不良,且也不算宽敞的停云馆中含饴弄孙之外,照例携着一套讲究而简便的茶具,不时和弟弟文森游山玩水。有一次,兄弟同泛到了东庄,把船系在门前的柳荫下,信步登上冈、亭和悬垂着藤萝的石板小径。在悦耳的莺歌蝉鸣声中,俯视绿波里的游鱼。难得相聚的两兄弟,吟咏啸歌之余,想起数千里外的好友,虽然是田园的主人,却不能与他们同赏园中的怡人景色,特别以诗远寄京师的吴宽,表达内心的感慨:

“……故人方宦达,乐事谁与论;室迩人则遐,想忘黯销魂,出处各有会,一笑覆余尊。”(注十五)只是没有想到,却同在居丧的情况下相聚。

对半百之年,文林日益发福的身子,吴宽十分关怀。另一方面,他也关怀文林胸藏济世之才,却就此埋没在山林之间。每当他劝文林人生出处,虽然各有其会,但总不能不为苦难的苍生,多尽一分心力时,后者却总是率直地表示,经过二十年的奔波,实无意再行沾惹红尘是非。

沈周的须髯,稀疏如故,头发并未像史明古那样日就脱落,却比吴宽更加皤白。弘治初年,吴宽寄自京师的“问白须”及“代白须答”,乃至再问、再答的诗,沈周随口可诵:

“早年曾咎汝,颇忆为文时;忽焉白满把,次第行及髭,衰老固宜尔,此理奚待思;但恐缘我咎,报复未可知……”(注十六)其实,无论吴宽早年的“咎须文”,近年的“问白须”,都和沈周、祝枝山师徒的“戏朱性甫近视”唱和诗一样,遍传远近。

年近古稀的沈周,像早年一样,经常进城在古寺中作画写字,寻求安静,时与友人在佛前听经。从程敏政的谈话中,吴宽知道,弘治六年二月望日,沈程二人曾在文府左近的宝幢教院相聚。饭后,沈周取出刻不离身的珍藏“林逋手札二帖”欣赏。看着那瘦硬挺拔的书体,想像遍开在西湖孤山上的梅花,和栖息在冷月寒花下的羽鹤,方于弘治五年官复原职的程敏政,不禁深深地赞叹。忍着手疮的疼痛,题诗于吴宽、陈颀、沈周、张渊等早年的题跋后面:

“……人清并遣鸟亦好,字劲宛得梅之余。束风古寺揩倦目,想像西湖云水居。”(注十七)这首七律,也为他与沈周的吴门之会,留下一个永久的纪念。

多年的京中岁月,不时有人以沈周的画卷,请吴宽鉴定、品题。有些,他从笔墨神韵中,立刻可以辨认出好友的手迹,有些则使他犹疑踌躇;有些仿作、伪作,更使他啼笑皆非,为沈周叫屈下已。然而,这次返苏所见到的沈周写生长卷,却使他大为惊异。觉得沈周已经走出古人的畦径,直接面对自然的奧秘。

注一、暡石田集暢页一七八曫。

二、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一六曫“与文徵明书”,水牛版。

三、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一九九,水牛版。

四、暡唐伯虎全集暢页十二,水牛版。

五、暡祝氏诗文集暢页一二七。

六、暡祝氏诗文集暢页一二六。

七、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九,水牛版。

八、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一曫曫,水牛版。

九、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一曫曫,水牛版。

十、暡甫田集暢页七六。

十一、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三曫三,汉声版。

十二、暡唐伯虎全集暢页三曫四,汉声版。

十三、有关吴宽妻子、继母、长兄与弟弟资料,散见暡匏翁家藏集暢页三四五、四二八、三六一、三八二。

十四、暡西邨集暢卷三页十。

十五、暡吴都文粹续录暢卷五二页四。

十六、暡匏翁家藏集暢页一曫八。

十七、暡石渠宝笈续编暢页二六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