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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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乱世的忠贞与平凡

文徵明端庄自持;或者说是拘谨的性格——尤其在异性面前所表现的,可能与幼时的穷困、孤独、青少年时代的奔波有关。

远在三、四岁,还在浑浑噩噩的时候,弄不清父亲为什么带母亲和他们兄弟到那么一个燠热,经常吹刮着风沙的地方。没有玩伴,到处都是老鼠。蚂蚁不时从屋顶落下,爬满在各种食物上面。更使他茫然的是,隔没太久,父亲又让祁春(元吉)舅舅把母亲和两兄弟送返苏州,使他照样受曹家巷一带孩子们的戏弄。捧书长叹的祖父,老得似乎不能再老的曾祖母,十二三岁的叔父,在祖父的督导,继祖母的管教下愈来愈变得循规蹈矩……没有父亲,家里显得特别冷清。

母亲逝世那年,不仅父亲还在永嘉,连叔父也随着祖父去到遥远的涞水,使只有七岁的他和长他一岁的哥哥更加感到孤独。起初,照顾他们生活的只有住在几里外的舅舅。祁春是个老实的中年商人;为了奉养年迈双亲,平时难得出门;为了抚育亡妹的遗孤,则每天到曹家巷一次,替外甥带来换洗的衣物和食品。

文林对这位大他几岁的妻兄,一向十分敬爱,许多事情均与之商量,有无相通,忧喜与共。祁春则希望有一天那满腹经纶的妹婿能为他平凡而平和的一生,写篇行状或墓志铭,留下一点纪念。看到两个孩子念书稍有进步的时候,他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外甥,如果他们的父亲没空撰写墓志铭或行状,希望由儿子代笔;让舅舅活着的时候,就能读到,心里一定十分快乐。三十年后的文徵明,果然下负所托;只是慢了一步,一向健康的舅舅,在他落笔撰稿前,已离开了人世。

有时,他们被接到外公家里。外公年纪虽高,性情开朗,喜欢和宾客饮酒咏诗。在并不充裕的环境下,祁春总是费尽心思,为老父张罗美酒佳肴。外祖母则因病而盲,从换衣、吃饭,乃至入厕之类的琐事,都由舅舅亲自照料。

祖父文洪过世前后,九岁和十岁的文氏兄弟,改由新寡的姨母严祁氏照顾。抚育着一儿一女的姨母,生活景况比舅舅更为艰难,但是勤俭而洁净。常常从故箧中翻检出破衣,洗濯补缀,供给子女和徵明、徵静穿用。尽一切力量,使他们不受饥寒之苦。继母吴氏何时进入这个破碎、贫困的家庭,资料所限无法确知;只知文林以五十五岁盛年凋谢之际,吴夫人所生一子“文室”,尚在幼龄;推想文林丧妻后,可能有段不算短的鳏居岁月。

至于文徵明进一步认识父亲的清正廉洁,处理事务的干练,并影响到尔后立身处世准则的,应是他青少年时代,时而永嘉、博平、滁州,随侍任所;时而回返苏州的奔波生涯。永嘉是个水陆城市,温州府治所在,风俗、政情和治安情况异常复杂。无论移风易俗或为民除弊,都极为繁剧。成化八年文林中进士后,掌理铨叙的尹宫保,一眼便从好几位候选进土中,看出他的才干:

“此我所知能治繁者也。”毅然决然地真除文林为永嘉令。

文徵明眼中的父亲,除了不畏权势,英敏果断外,重要的是对事情观察透彻,查证齐全,使作奸犯科者无法隐匿,贪贿的官吏,无从作手脚。在这多讼的山城中,一些长辈或年纪较大的好友,曾为少年文徵明讲述乃父升堂审理诉讼的风范:公案上堆满了成千份的讼牒,大堂内外挤满了人群。有些围近了公案前后,也不加禁止。身裁短小而略显肥胖的文林,不怒自威,围观的人群,也自自然然地鸦雀无声。眼看、手批,口中语音清楚,剖决明快。民众极为钦服;甚至有些家庭琐事,也请知县评断。地方父老眼看讼案太多,便自动出来劝阻,以减少讼源:

“县令如家翁,细事不当亲耶……”

文徵明无法确知,是不是这些繁杂而琐碎的事务,使父亲不得不遣送妻子和幼儿返乡,独自生活在那陌生的地方。

在永嘉,最为民众称颂的两件大案:其一是派遣健儿,用计把多年出没滨海岛屿上的海盗,一举尽获。另一件是勾结李中监的王坚肆虐地方案,嚣张到杀了人官府都不敢过问的地步。文林访得实情之后,故意不闻不问。在王坚正以为新县令怯懦,畏惧权势,不过尔尔的时候,文林以计把他诱到大堂,出示累箧的讼牒和证物,使他不得不服。更使浙江数郡称快的,只在狱中羁押两宿,王坚就结束了他那罪恶的一生。文林的治绩、胆识与对权势的抗衡,人人都以为会得到朝廷的重用。但令朝士惋惜、民众失望的是,三年考绩列全浙县令之首的文知县,只得到继续留任的诏命;文林没说什么,他归之于“数”。

成化十八年丁忧期满后,转令博平;在人们感觉中,对文林更是大才小用。不过文林并不以博平小县而加以轻忽。他仍像在永嘉那样,鼓励父老成立乡社,月朔亲自参加社饮,讲述礼仪,并借此探询民间利弊,作施政参考。

忙于开凿四十里河渠,清除水患之馀,文林不时到由他策划迁建后的县学里,亲自讲学。六十多年很少有人中举的县学,在如师如友的县令勉励下,学风突然蓬勃起来。十四五岁少年文微明的眼中,置身杏坛的父亲,像燕居课子一样的和蔼慈祥。案上,摆设着他不论居家或游山玩水,总不离身的玲珑茶具,透出淡淡的茶香。在解经、辩难中的文林,像他的字“宗儒”那样,是一位饱学宿儒,看不出是一位翻腾于宦海中,英敏精悍的行政长官。不到一年多的时间,县学中的乡贤祠随着设立了,中举人数增加了,他一贯的正风俗、兴礼仪的政治理想,在这古老的山东小县中,同样地开出灿烂的花朵。文徵明兄弟,则在这段难得的平静岁月里,打下时文的基础,作进学的准备。

当文林想解除居民多少代来为藩王输租纳粮的不便,和揭露宗室暴横不法的行为时,有人劝他免招不测之祸。

“吾为民,宁能顾利害哉!”文林毅然决然地上疏论奏。他那确实的举证,反复激切的陈述,使朝廷不得不采纳。但这些事情,难免又连带到权势日益高涨的中官。更有一件激怒寺宦们的趣事,但却同样震动朝野,使人人为他捏把冷汗。

县中,产有一种多汁味美的梨,不知在怎样的机缘下,得到了中官的品尝。大加赞赏之馀,令将这种优异的果实列为贡物;以后年年进贡北京,以快帝王、嫔妃,乃至近幸的朵颐。博平梨也许会像“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岭南荔枝一般传为佳话;但衡量今后县民为贡梨所要遭受军吏的刁难和负担,文知县下惜集中官甚至朝廷的怒、恨于一身,索性连根砍除这些为地方招惹灾难的梨树,使天子、庶人,一律不得享用。

成化二十一(一四八五)年,从博平考满进京,朝士多以为凭文林这样敢言敢为,必定会选为御史,重振柏台的颓风。

斯人在小官,尚刚讦如是,矧列之台端乎!有人正因他敢说敢作,不愿他置身言位;同时,也许这话说中了成化皇帝朱见深的心事。年近不惑的君主,一方面依赖锦衣卫和东西两厂的寺宦,侦伺臣下百僚的言行。一方面宠信妃子,喜好番僧、羽流,大封“国师”、“佛子”、“真人”……自然不愿有这样一个目光如炬,刚直不屈,大刀阔斧的改革者棲息在他的脚下。因此,他把朝野一致看好的文林知县,放到设于滁州掌理马政的“南京太仆寺”,作太仆“正卿”、“少卿”之下的三级主管“太仆寺丞”——官拜与知县些微之差的“从六品”。

由太仆寺所掌理的购配马种、牧养、选马、烙印、校阅以及调拨军队使用的马政,废弛的情况,在历史各朝代中,可能以明朝最为严重。朝廷的旨意,也许想借这投闲置散无足轻重的职位,消磨稍磨他刚直的锐气。在众人的一片惋惜声中,文林倒异常豁达地说:

“寺丞非官乎!”他似乎有种特殊的本能;无论投置在一个多么不重要的岗位上,他总会找到许多可以兴革、发扬的事情,他的口头禅,或者说他服官的信念是:

“为吏而无建明,其何以职?”作官有作官的职,作人有作人的风骨。到达滁州后,这位从不为谗言和压力感到沮丧的文天祥后裔,很快地体认到马政对增加国防战力的重要。同时也发现南京太仆寺职掌下的官吏骄不奉法。有些教场的将官、把总,随意调换官马。江南人民每年输纳二万匹马,而边关将士,并未获得应有的补给。非但军马没有谨慎挑选、烙印、造册,连广大的江南牧场,也被豪势所侵并:当文徵明为进学而回返苏州的时候,文林不止一次上疏论奏那些不法的将军和官吏,并广搜一切资料与文献,准备撰写“马策”三篇,彻底整顿弊病,巩固危机重重的防务。

有为有守,进退有节的父亲,似乎深深地影响到文徵明的处世方针,逐渐形成坚定不移的立身准则;也就是他常不离口的:

“人之处世,居官惟有出处进退;居家惟有孝弟忠信。”

而立之年,奔丧永嘉时的尽却赙金。中年时的竣拒宁王礼聘。年逾半百,仍不愿越次贡入京师。终生不通王府、贵介:处处都显示出心中所秉持着的,和乃父一般的刚正与操守。

然而,童稚时期的鲁钝与孤苦,稍长后的奔波、迁徙,使他在感情方面显得拘谨和脆弱,同时也带有几分依赖;对朋友的依赖,对家人和后来对妻子的依赖,以及对家园的深深依恋。

弘治元年,当十九岁的唐伯虎忙着与徐廷瑞次女结婚的一段时期,文徵明不仅有种失群的冷寂,更因书法不够整洁、流畅,被督学抑置于岁考中的第三等,使刚想定居苏州的他,愈发陷入一种失落、茫然之中。

在沈周心目中,生日、年节的忙碌,虽然是众人之事,也许只有年轻的孩子,才真正享有节日的快乐。记得五十岁除夕歌中有:

“去之岁,来之年,一迎一送灯火边,迎新送旧大家事,觉与老者偏无缘。黄鸡未号霜满天,一心百感惟愀然……”

所说的无缘,应指身体的衰弱,世事的繁杂,忧烦苦闷的情绪,自然冲淡了灯火辉煌,爆竹喧天的乐趣。想不到却一语成谶地送走了手足拘挛,被风痹折磨整整六年之久的老父。

但是,不知由于何种感触,使他到了周甲前后,反而特别珍惜年节和生旦,唯恐不能饱享佳宾良朋杯觥交错,吟咏唱和的喜乐。

首先,从王汝和、都良玉和他的三友年会开始:三人不仅同乡、同岁,也是同学。从小一起在江边追逐嬉戏,捞虾捕鱼。稍长笔砚切磋。长大后,三人经常相邀饮宴,或相携杖履出游。历经多少天灾人祸,艰辛岁月而同登花甲之年,想来十分难得。

正月初二,他和都良玉各携酒饯,到生日在先的王汝和家中饮燕。初三相聚于都家。破五前一日聚饮有竹居时,乐声悠扬,三位同年友举杯为寿。沈周妻子陈氏,与他不仅同生于宣宗宣德二年,而且连月、日也下差,因此,对沈周而言,这同年友会,也就另有一层意义。

……闻尔处士沈周、史鉴,沉酣经史,博洽古今,蕴经纬之速猷,抱君民之宏咯。顾乃書迹邱园,不求闻达:(注一)

座中提起五年前,由江南巡抚王恕的举荐,成化皇帝颁诏征聘的事,使沈周沉默了很久。他和史明古都没有奉诏应聘;是得是失,似乎也经过一番内心的交战。好友们也提出许多仁智互见的看法;最难拂逆的,是关心民瘼,访求民隐,以廉直着称的王巡抚对他们两人的恳切期盼。

“君子思不出其位”,是沈周一贯的看法;因此,他虽然关心时政和众人的疾苦,但在王恕的礼遇下,谈话极为含蓄。史明古,则无论徭役、粮税、水利、或吏治的得失,不仅知无不言,晤对之外,更详详细细书写下来,作为施政的参考。这些有条理,有古籍可稽,又经实际考察所形成的意见,使王恕不由得叹息:

“子之才,可当一面。”

负责织造、采办、采药或各种名目的中官,进出郡城的颐指气使,需索无度,岂只民间和一般官绅不得不奉迎与顺从;巡抚和按察使也仅能无可如何地摇首兴叹。沈周在“采药使”中写:

“传闻采药使,志在括金银,自厌豺狼欲,深违天地仁。怨咨无旷口,窜匿有惊民,果益吾皇寿,吾当不爱身。”(注二)

一臣闻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不闻有佛经也!这是好友李应祯的名言。

事情发生在成化八年,雅好佛、道与密宗的皇帝,诏命以书法闻名于朝的李应祯,书写佛经。坚决抗命的结果,使他饱受廷杖的摧残,长长一段时间,辗转在死亡的边缘。第二年乞归长洲省亲、祭祖的时候,拖着伤残的身子,亲友家人,见者莫不含泪唏噓。

处在这样一种乱象丛生的局势,和所见所闻的君臣际遇,愈发坚定了沈周当日的抉择。而父死、母老,就是他辞不赴召的正当理由。

几位艰困中虚度大半生的平凡人,于三不朽中的立功、立言看来似乎此生无份;但,“太上立德”,若能共同携手,以敦孝悌,笃仁义,作子孙和乡里后进的榜样,何尝不是一件美谈?想着,想着,一种豪气不由得浮上沈周带着几分酒意的眉宇。几位老者,吟咏啸歌,尽一日欢乐之馀,沈周更在长达五百言的三友会年序(注三)中,叙述始末,表现乱世里平凡人,平凡生活的信念:

“……有子孙焉,有子弟焉,仰其容以为表,受其言以为教,风俗因之以长厚,使如郭有道、庞德公者,时称君子焉。身之后,标名暴行于史冊上,后之读史之人,尚知所处之乡之可重,所生之朝之可贺,垂百代而不亡者存;寿不在玆乎……”

为了珍惜皎洁月色,沈周邀请了六、七位年岁相当的宾客,从八月十四到正节,从红日初升到深夜,一直欢饮留连在月下。年幼的姪儿、亭亭玉立的外甥,击鼓、唱歌,桐树下面的秋虫唧唧,为老年人的欢会带来了一种生命的活力。

回忆少年时代,中秋月与平时,并无多大差别,心目中的岁月,也仿佛是流不尽的江河。看看唱歌侑酒的外甥,恍如当年西庄雅集中,在祖父、父亲及众宾客面前高吟低唱的自己。猛抬头,见到周旋在宾客间的云鸿,已经三十六岁了。多少年以来,他就是沈周生活和精神上的支柱。月光下,云鸿的皮肤,显得更加白皙,但身移影动,却也增加了他那江柳一般柔弱的感觉,不知不觉更加深沈周对孙子的殷切期盼。和自己同样满头白发的老妻,屋里屋外地忙着,欢愉的脸上,满布着岁月所雕刻的痕迹。

酒令在无書中井然有序的进行,带着几分醉意的宾朋,笑谈着一些乡里的趣闻,和流传在瓜棚豆架下的故事;沈周虽然不再一一记录,但仍听得津津有味。只不知如此良宵与欢乐,今生尚得几回?

“老人能得几中秋,信是流光不可留。”

“古今换人不换月,旧月新人风马牛。”

“月圆还似故人圆,故人散去如月落。”

“眼中渐觉少故人,乘月夜游谁我嗔。”

一连两夜的赏月诗中,沈周写满了这些凄美、感伤,对人世和友情充溢着爱与留恋的字句(注四)。

十一月二十一日,沈周和妻子的生日。寿堂上悬挂着王理之为他所写的六十小像。穿着一身白练羽服的沈周,带着一顶山谷老人黄庭坚式的头巾,和腰间的古玉钩,辉映成趣。颀长的身影,一如他自己所形容的变得瘦劲如竹。霜须红颜,衬托着浅碧色的双目。当他手持殷商古爵,斟洞庭春劝客的时候,真有一种仙风道骨,超然物外的感觉。

一直到多年之后,来自昆山携酒祝寿的黄云,依然清楚记得当时的景象。但,曾几何时,沈周就在“送岁词”中,发出痛苦的悲音:

“……初谓人送岁,终返被岁送。人于一岁间,过眼几悲痛。送尽人不知,处岁若处梦,我有同室人,今年室已空。”(注五)

父亲过世前的谶语,中秋赏月诗中的“故人散去如月落”、“眼中渐觉故人少”;想不到最先散去、最先送走的故人,竟是自己一生所依赖、钟爱的妻子。

注一、暡西邨集暢卷首。暡西邨集暢,史鉴著,列四库全书珍本。

二、暡石田集暢页四一二。

三、暡石田集暢页八曫八。

四、“十四夜月”诗,在暡文人画粹编暢册四图十五“十四夜月图”的后幅。“中秋赏月与浦汝正诸君同赋”,在暡石田集暢页二四三;二诗不尽相同。

五、暡石田集暢页二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