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和环绕他的一群边将、太监坚欲南征,一方面想饱游江南古老而华美的都城和秀丽的山川,以及垂涎于江南佳丽;另一方面想袭取王阳明的平贼之功。当他们收到王阳明八月十七日从南昌发出的奏疏,陈说沿途奸党密伏,窥伺车驾,恐有博浪、荆轲之谋;为安全计,仍以由他率军,亲自押解重要人犯赴阙献俘为宜。正德君臣的情绪,不仅失望,简直变得十分激愤。既顾不得梁储、蒋冕两位大学士的劝阻,更把国家社会的安全置之度外,竟再度以威武大将军名义,传军门檄,令阳明把宁王等一干要犯,放纵于鄱阳湖中;待御驾和边军亲自围捕擒拿,以便论功行赏,让史书传达正德皇帝的英武。
九月十一日,王阳明便已押解要犯,从南昌起程,过鄱阳湖、溯信江,抵广信府(上饶)。当他接到所谓“威武大将军”令牌,面对传令的锦衣千户,真有一种啼笑皆非之感;整个世事,仿佛是场闹剧。不仅早年为刘瑾所陷,下锦衣卫的种种惨酷景象浮现眼前,南昌城死去的忠魂、鄱阳湖中蔽天的硝烟、到处漂浮的破船和尸体,也一总萦绕在胸臆之中。
三司官员、左右参随多劝他迁就现实,以免取祸,他慷慨激昂地说:
“人子于父母乱命不可告语,当涕泣随之,忍从谀乎!”(注一)
因此,他不但不肯交付人犯,对锦衣千户,也想以例行区区五金的程仪,打发了事。受惯了奉承与贿赂的锦衣卫官员,怒而拒收时,他却握着千户的手说:
“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锦衣狱甚久,贵衙门官相处极多;看来未见有轻财重义如公者。昨薄物出区区鄙意,只求礼备;闻公不纳,令我惶愧。下官无他长,单只会做几篇文字,他日当为公表章其事,令后世锦衣知有公也。”(注二)
锦衣千户听了,也无可如何,只得唯唯而退。王阳明唯恐迟则生变,连夜越过江西浙江交界的玉山,然后循富春江北上,以避开皇帝和边兵;想不到太监张永,却在杭州等个正着。揭发刘瑾罪行之后,在环绕正德皇帝左右的太监中,张永是比较能守正的一人。他了解王阳明的处境和受朱厚照左右的仇视,也了解王阳明所说御驾亲征及纵囚可能引发的危机和苦难,不过,他有他的见解:
“吾之此出,为群小在君侧,欲调护左右,以默辅圣躬;非为掩功来也。但皇上,顺其意而行,犹可挽回万一;若逆其意,徒激群小之怒,无救于天下大计矣。”(注三)
大约十月上旬左右,把宁王宸濠等一干重犯,交付张永之后,王阳明便称病到西湖净慈寺休养。这时的王阳明,除了忧心亲征可能造成天下骚动,以及对江南百姓的蹂躏外,家中父亲老病甚重,祖母逝世未久,母柩则久厝未葬;几次上疏省葬,都无法如愿。宁王事发,虽然立下不世之功,却卷进重重的政治漩涡之中,能否得脱,似乎只能委之天命了。
南征途中,江彬矫旨逼辱地方官吏;有的长吏被缚,有的通判惧而自缢,纲纪、体统,在堂皇的“亲征”名义下,一时荡然无存。兵马到达扬州,江彬选择巨大豪华的民居,作为提督府。到处搜罗寡妇及处女。扬州是江北要冲,西南不远的彼岸应天府,就是六朝建都之地的南京,六部衙门俱在,与北京遥遥相对;是大明朝的另一个都城,自然该是亲征天子驻跸之地。溯江而上,不仅可达这次祸乱根源的江西,并可进抵湖湘。倘如过江之后,循着运河南下,就可遍历有人间天堂之称的苏杭两地。对边将和春秋鼎盛的皇帝而言,似乎每条路线都富有极大的诱惑。计议、争论、谏阻,也许连日益得宠的“刘娘娘”也发生一些制衡作用,最后,尚在淮扬的正德皇帝车驾遂以南京为目标。江彬、许泰、张忠则以宁王余党尚多,须加速逮治为名,率军先往南昌。他们挟持着从张永手中接收过来的宸濠,到处搜罗财物,捕杀良民当作逆党,以求论功行赏。
十一月前后,在张永的劝说下,正德皇帝降旨王阳明兼任江西巡抚。旧地重临,饱经战火,复受北军蹂躏的江西省城一带,更是满目疮痍。屡立奇功的伍文定知府,备受边将和太监的窘辱,王阳明和江、许、张三人的磨擦,也自在想象之中。
撤离江西,进驻南都后的边将,除留连于秦淮河畔的金粉世界,威迫在南京的国公贵胄、六部大吏之外,就是搜寻王阳明的把柄,挑拨陷害,以报一箭之仇。
王阳明所以获罪江彬、许泰和张忠,一则是他迅速敉平藩乱,几乎使亲征之举,不得成行。一则不肯交出俘虏,纵之鄱阳湖内,让南征君臣饱享扬帆围捕之乐,以及论功行赏的荣典。另一使他们恨入骨髓的,是王阳明获得宸濠伪檄后,在奏报疏中,说明掳获过程,伪檄内情以外,又加了几句对正德皇帝的劝谏之言:
“……陛下在位一十四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致宗室谋动干戈……伏望皇上,痛自刻责,易辙改弦,罢除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游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注四)
如果班师回銮之日,各道言官据此纷纷论奏,既要皇帝“绝迹游幸”,又要其“罢黜奸谀”,则他们未来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
江彬等人首先逮捕王阳明的门人冀元亨。元亨字惟乾,武陵人,是位纯朴务实的举人,忠信可托,王阳明聘之为公子王正宪的塾师。
在宸濠拉拢地方大吏、礼贤下士、潜为异谋的时候,王阳明自然也在其礼遇之内。在礼貌上,王阳明不得不遣人入谢。
言谈间,宁王论及天下大势,稍吐胸中大志之时,受托入谢的冀元亨,不仅佯作不解其意,反而与之大谈理学,想暗中开导这位一心谋叛的藩王。宁王听了,竟洪声大笑说:
“人痴乃至此耶!”(注五)
在宸濠心目中,大概觉得苏州才子唐伯虎之癫,和武陵举人冀元亨之痴,可谓徒具虚名,都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因此立刻把冀元亨逐出王府之外。
但是,当他返棹赣南,将此行经过面报王阳明,王阳明顿感事态严重,叹道:
“祸在茲矣!”(同注五)
王阳明急忙遣人护送冀元亨返乡避祸,却不意冀元亨之祸不在宸濠,而在于继宸濠之变后的边将和太监。他们诬指王阳明暗中交通宁王,先遣门人冀元亨前往宁府,许举事之日,借兵三千相助。后来见宸濠事势无成,王阳明才转而以兵蹑袭宁王,来遮掩自己的罪行。
在南京法司,虽对冀元亨百般拷掠,但他并无一语累及阳明,加以言官交疏为王阳明论辩,交通宁王之说,只得不了了之。随着,王阳明又备咨部院,为冀元亨雪冤;然而,等到嘉靖皇帝登基,释诏将下之际,冀元亨却因病瘐死狱中。
江彬等,一再从南京发出伪旨,召王阳明从江西进京;倘王氏相信前来,他们即可以参他擅离职守之罪。但王阳明查出是矫旨,便坚不启行,三人之计,一时也就无法得逞。
一次,在饮宴中,正德皇帝言及江南已平,可高枕无忧时,三人则借机进言,指称王阳明在江西,手握兵权,早晚必反。考验的方式,莫过于传旨召之进京,如果抗旨不至,就足证他心怀反意。
三人想到王阳明前几次的不奉伪旨,预料这次免不了会以真作假,依旧置之不理,其抗旨谋叛之嫌,也就百口莫辩了。
不意这次,张永暗中遣人驰报江西,揭发三人的阴谋,王阳明才未为所乘。加以张永不断地在朱厚照面前剖析王阳明之忠,以及奉旨来京途中,又被矫旨留于芜湖长达半月之久的情形,终于消除了正德皇帝的猜疑;传旨王阳明重返江西。
“……又蒙钦差总督军门,发遣太监张永前到江西,查勘宸濠反叛事情,安边伯朱泰、太监张忠……各领兵亦到南京、江西征剿。续蒙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统率六师奉天征讨。及统……平虏伯朱彬等,并……亦各继至南京。……”(注六)
正德十五年七月十七日,王阳明奉威武大将军朱寿——也就是正德皇帝自己的钧帖,指令他重上《江西捷音疏》。疏中,要把随御驾亲征的功臣,加录进去,好作为御驾亲征闹剧的收场;这真正是一篇“改变历史”的奏疏。王阳明除了像《擒获宸濠捷音疏》(注七)那样历述平乱过程之外,便如上面那样字斟句酌地列入事后平乱,及到南京平乱“有功”者的名录。他进一步指出整个亲征队伍,对剿平藩乱的特殊“贡献”:
“……臣窃照宸濠蒸淫奸暴,腥秽彰闻。数其罪恶,世所未有。不轨之谋,已逾一纪。积威所劫,远被四方。而旬月之间遂克坚城,俘擒元恶,是皆钦差总督威德,指示方略所至也……”
在这篇奏疏中,皇帝充钦差、大臣为皇帝记功请赏,在历史上,恐怕鲜有前例。不过亲征的君臣,见到这篇奏疏,无不积忿稍舒,觉得总算有了转圜的余地,遂议论在南京献俘班师。
文徵明、唐伯虎、杨循吉,在宸濠变乱、御驾亲征的荒谬时代脉络中,这几位苏州才子、名士的感受和遭遇,却大不相同。
七月,乡试的日子一天天的接近,文徵明和二十三岁的长子文彭正加紧准备前往南京应试。一阵秋风吹过,万木齐鸣,大雨随之倾盆而降。一时之间颇有风吹海立,飞涛万点的惊人之势。
其时,起兵未久的宸濠,正在围攻安庆。王阳明一面传檄远近,一面发兵吉安;整个江南人心惶惶,兵连祸结,不知将伊于胡底。
狂风骤雨过后,停云馆的玉兰堂外,虽然水流成渠,潦象立时可见,但也为暑燠的江南平添了几许凉意。望着满院狼籍的花木,想着令人难测的兵灾,文徵明在诗中祈求:
“……不愁泾渚迷牛马,愿泻天河洗甲兵……”——《骤雨》(注八)
赴南京途中,过往船只和运河码头上,不时传出种种谣言和警报。宁王的矛头,似乎正指向南京;安庆弃守,看来只是迟早之事。南昌人马究竟能在安庆迟滞多久,无人能作预测。匆匆调动的军伍,装束准备逃难的居民,把阴雨绵绵的仲秋,装点得诡异而阴沉。在战前的紧张中,能否如期乡试,成了赴试生员,乃至赶考场商贩的主要话题。
寓居好友许镗家中的文徵明,心绪变得极为矛盾,想着时局的动荡、生民的苦难,一个胸怀壮志的儒者,似乎正该有所作为的时候。然而,听着户外寒虫的悲鸣,放眼盆池间迎着疏雨颤动的衰荷,一丝落魄失意的凄冷,不觉又袭上文徵明的心头。
“……江上时情传警报,樽前壮志说登科;帝京烂漫江山在,满目西风抚剑歌。”——《金陵客怀》(同注八)
到了夜里,恼人的雨声,使他辗转难眠。想象数十年前祖父文洪和父亲文林同院应试的情景;当时苏州金陵路上,无论渡口的船夫、沿途的商贩、客邸的主人,乃至名山古剎的知客僧,都熟识文洪老人的乡里、姓氏,以及他那一科复一科,徒劳往返的噩运。文徵明感觉到,今日自己,似乎成了祖父的化身。前些年,与好友、门生一同赴试,满头霜发,早已成为众人照顾怜惜的对象。今后也不知哪一年才能超脱这三年一度的赴试行列。耳边传出儿子熟睡中的均匀呼吸,文徵明心里就愈发百感交集。
他索性燃起油灯,唤醒文彭,一吐心中的抑郁。
“青衫潦倒发垂肩,一举明经二十年;老大未忘余业在,追随刚为后生怜。槐花十日金陵雨,桂子三秋玉露天;壮志乡心两无着,夜呼儿子话灯前。”(同注八)
八月六日,江西捷报和亲征军马南下的消息,先后传抵南京,整个局势似乎已经明朗下来,但依旧传言纷纷,令人怀着疑虑不安。文徵明以《八月六日书事》为题,赋七绝四首,纪一时的感喟:
“翠华南巡方授钺,捷书西上已成俘,可怜刘濞区区业,赢得功名属亚夫。”四首之二(注九)
诗中“亚夫”,自然用以比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敉平叛乱,安定社稷,功高盖世的王阳明;但他万没想到王阳明因此所受到的困厄和窘辱;终正德之世未获封赏。直到正德皇帝驾崩后的八个月,朝廷才下旨,封王阳明为“新建伯”,官拜光禄大夫柱国兼两京兵部尚书。圣旨到日,适逢阳明父亲王华寿诞之日,老人感慨异常地对儿子说:
“宁濠之变,皆以汝为死矣,而不死。皆以事难平矣,而卒平。谗构明兴,祸机四发,前后二年,岌乎不免矣;天开日月,显忠遂良,穹官高爵,滥冒封赏,父子复相见于一堂,茲非幸欤!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祸之基;虽以为幸,又以为惧也。”(注十)
一旁贺客听了,无不为之叹息。
数年前文徵明坚拒宁王之聘,及至宸濠被俘,苏州士林莫不称为明智之举:
“衡山文先生徵明,有‘病起’、‘遣怀’二律,盖不就宁藩之征而作也。词婉而峻,足以拒之于千里之外。……后宁藩败,凡应辟者,崎岖万状,公独宴然;始知公不可及也。”(注十一)
从这则诗话,可以见出文徵明赋《八月六日书事》的心境,纯以悲天悯人的胸怀,发而为忧国忧民的咏歌。
“凡应辟者,崎岖万状。”再与冀元亨的遭遇、江彬等严搜宸濠余党之举,互相对照,人们对战后唐伯虎的处境,就不免格外的关注。
伯虎在写给友人元善谭诗卷中,有《兵胜雨晴》七律一首:
“电扫干戈复太平,天开晴霁拟丰营。一朝顿减糟糠价,半夜收回鼓角声。天子圣明成大庆,野人欢喜保残生。遭盛事须歌颂,惭愧无才达下情。”(注十二)
依诗中语意,似乎作于十四年八月,江西捷音与亲征消息传抵吴城之日。但其中对天子圣明的歌颂,以及对“无才达下情”的惭愧,又似乎是正德皇帝车驾渡江前后的“表态”之作。和文徵明的《八月六日书事》的淡泊超然,在感觉上并非同调。这首诗,多少显示出伯虎心中的忐忑,以及对未来命运的隐忧。
《风流逸响》有一则对伯虎此际处境的记述:
“宸濠事败,六如几不免,当事者甚怜之,然不能挽也。及见题壁一诗云:‘碧桃花树下,大脚黑婆娘;未说铜钱起,先铺芦席床。三杯浑白酒,几句话衷肠;何时归故里?和它笑一场。’遂保护其壁,深白伯虎郁郁思归,略不与党状,复奏得释。”(注十三)
从这仅有的一鳞半爪中,透露出宁王事败后,伯虎已再次身系囹圄,面对锦衣卫,对簿于南京法司;拷掠似也在所难免。
他在十四年所作的《西洲话旧图》上题:
“……病中殊无佳兴,草草见意而已。”
前述写给元善谭的行书诗卷尾款表示:“来教索书鄙作,谨具数纸,词律俱恶,惭愧,惭愧!”
多病的身体、恶劣的情绪,再加上这场牢狱之灾,对晚岁的伯虎,不能不说是一种严酷的摧残。
“当事者甚怜之,然不能挽也。”伯虎在众所瞩目之下,受聘前往南昌,半年的王府生活,虽然预见事机,佯狂而归,但不一定能为人们所普遍理解;由这一句简洁的记述,可见伯虎“交结叛逆”事态的严重性。
然而,能了解伯虎当日在王府中的心意,同情宁王事败后的伯虎处境,又千方百计地前往江西废王府中寻找有利于他的线索——题壁诗,到底是何人呢?
能仅凭这样一点含蓄隐晦的证据,“复奏得释”,救江南才子唐伯虎于危厄之中,可能只有随驾南征的亲信吧,因此,不由得使人想到唐伯虎好友祝枝山的长子祝续。
翰林散馆后,祝续由庶吉士授礼科给事中。在南征行营中,祝续和御史张纶,受命随军纪功,也具有言责。伯虎获释,究竟是否得到祝续,或乡试后,对伯虎赞赏备至的房师梁储的回护?事无佐证,只能算是一种推测及想象而已。
吴下名士中,最出人意料之外,也最为人所惋惜者,莫过于年逾耳顺,深隐支硎南峰的杨循吉的复出。
弘治初年,仕于明时的杨循吉,以三十一岁壮龄,致仕归隐,曾引起苏州士林极大的震撼。
“都门祖帐百花飞,多见龙钟赋式微。较取柳条千万折,不曾送一少年归。”(注十四)多少为宦京师的江南游子,抽身归来时,早已老态龙钟,须发皆白;几曾见过如此壮龄,毅然辞别帝都,投向青山白云。为此,相城大隐沈周赋七绝三首,备加赞叹,传诵一时。
结庐于南峰的杨循吉,经常以松枝为筹自我督楚课读,因此所读之书,日益广博深奥,自内外典到稗官小说,几乎无所不读。
鲜少交游,带着几分神秘色彩的杨氏,往来于山路之上,往往穿戴着破旧的冠服,坐着陈旧的山舆或骑匹羸马。有人说他性格狷隘,好论人短长。也有人说他好以学问难人,往往争得面红耳赤亦在所不顾;但他对父母的孝道,却是众口一词。
父母过世之后,杨循吉结庐墓侧,按古礼守孝三年。其后每至冬令,往往持斋诵经,百日不出,以报先人。
有时约朱存理、祝枝山、文徵明、陈淳等到宅中宴集,分韵赋诗,风流儒雅,丝毫无逊于古人。
但是,正德皇帝南征时,这位南峰隐者,不仅前赴行在,并留下种种传言:
传言之一,循吉和朱厚照所宠幸的伶人臧贤,系属旧识。征途寂寞,正德皇帝突然问起江南一带有没有擅长词曲之人,藏贤便以前礼部主事杨循吉为荐。
临行之时,地方守令不得不勉强为他治装,但他装备起来,却一反常态的怪异:头戴武冠,身穿熟皮祭服和锦绣的戎装,形同戏台上的武生;大概是为了配合戎马临阵的正德皇帝吧。由于系奉旨晋见,一向有颠主事之称的杨循吉,又仗势对知府、县令等地方官吏,冷言冷语地奚落几句,就更引发人们的反感。
不过,晋见之后,皇帝略试赋词作曲之后,觉得他颇为称旨,就留侍身边,但并未授官与他。只是在游幸饮之间,命其应制赋词,随手赏赐,和对待优伶无异。
有一次,朱厚照更直截了当地问他:
“若娴乐,能为伶长乎?”(注十五)
满头飞霜的杨循吉,一时愧悔交加,汗流浃背。终于在臧贤的恳求下,正德皇帝才将他放归故里,也由此,愈发为乡里后进所薄。
不过,这个传说不仅和杨循吉素性不合,也留下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证之《明史》“钱宁传”(注十六),太监钱宁和伶人臧贤,共同交结宁王,帮助宁府使者行贿京师、窥探朝廷、营复护卫……宁王反时,钱宁为了归罪臧贤,一方面请皇帝将之发配边关,一面使校尉杀之于途,以为灭口,所以臧贤从征的说法,根本是子虚乌有。
另外一个说法,则是正德皇帝南巡,在北固山上见到杨循吉的题诗,因此传旨召见,至于未获授官,随即放归的原因,则是应对未能称旨。
二十七八年后,日形落寞的杨循吉,以八十九岁高龄,逝世于吴县支硎南峰。正德南巡时所带给他的是是非非,也如弥漫于南峰的云雾,令人感到神秘而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