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经
开场白
实属不成事体:——我在八月十日上午四时写了一篇《废话的废话》,末了预告一句道,“要看后话,且待来周”;那时就觉得自己有些信任不过自己,所以底下注了一句“‘来’字不甚可靠”。但也不过觉得“可靠”之程度“不甚”而已;不料延宕下来,直到今天,才来提笔,竟是那天的“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周”了(这第五十四期的《语丝》,要到十一月二十三日出版,则此文到看官们的眼睛里,还得再加“来来”两字),岂独“不甚”
而已哉,客气些,也得要说“甚不”矣。岂明说,“未免有珊珊来迟之感焉耳”,这话真“幽默”啊。
《废话的废话》补遗各则《废话》的长短,可以绝不相称,前文业已表明;但还漏说一事,即各则《废话》,或有题目,或无题目是也。鄙人向不会做文章,尤不会做题目。十年前在中学里教国文(的确是教国“文”,便是“这个大虫”所最看重的国“文”,绝不是国“语”),两个星期要来一次“作文”,学生固然怕做文章,而我尤其怕做题目——实在做不出哇!我因为在做题目这件事上很容易“坍台”,所以费尽心机,想出“废话”两个字来,作为我在《语丝》
上做文章每次可用的总题目。于是乎只要在每则前面的一行写个(一)(二)(三)……就行了,岂不省事乎哉,岂不巧妙乎哉!然而,我听见“玄学鬼”说过什么“人类是会灵机活动的”的话;鄙人既忝为人类,则敝“灵机”有时或者免不了也要“活动”一下子的,要是敝“灵机”忽然“活动”,来了一个题目,则亦何必不写它出来呢?此各则《废话》之所以或有题目,或无题目也。
原经此《废话》之“开宗明义章第一”也,理应有典有则,皇皇,像杀有介事,搭足臭架子,庶不至贻讥于“学士大夫”或“琴忒儿曼”。且夫架子亦多矣,而最臭者宜莫如《经》;则《废话》第一则以“原经”为题,不亦宜乎!而况近有“这个大虫”也者,力主小学读经,曾经说过“经典自有权威,异于公民课本;读经之效,在敦士习以挽颓风”这样几句“车军”话。他要谈《经》吗?老实不客气,这是我的拿手戏,我相信我谈得一定比他高明些,因为我是读《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续皇清经解》的人。所以我现在“开宗明义”,就来谈《经》。
大概是周秦之际吧,那时有人说出“六经”两个字来。“六经”似乎应该是六部《经》,但是《乐经》实在没有这样一部书,不过开开花账罢了;所以后来照着实价,便说《五经》。这《五经》是——《诗经》,《尚书》,《仪礼》,《易经》,《春秋经》。经的妙用,本在乎把人捆紧压扁,单是这样寥寥五部,总还嫌它太轻松,于是加上一部,再加一部,再加一部,再加一部,尽加尽加,共计加成十三部:——《易经》,《尚书》,《诗经》,《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左传》(带《经》),《春秋公羊传》(带《经》),《春秋谷梁传》(带《经》),《论语》,《孝经》,《尔雅》,《孟子》。
这十三部《经》,倒底是些什么怪物呢?据说,这都是圣人贤人们说的应该怎样做人,应该怎样治国平天下,应该怎样做文章的大道理,其中一字一句都藏着有圣人贤人们的“ㄏㄤㄍㄜ丸药”(注)在内。所以愿意吃“ㄏㄤㄍㄜ丸药”的,都细细咀嚼经的妙味,希望自己能够“在止于至‘车军’”;而不愿意“车军”的人,自然看得“ㄏㄤㄍㄜ丸药”,如同肺痨鼠疫一般,防御抵拒,不遗余力。据我看来,前一种人自甘于“车军”尽可由他,不值得去唤醒他;后一种人未免太傻了,要知道“ㄏㄤㄍㄜ丸药”,正如两个患近视的人相争的“关常庙”或“阙帝庙”
那块匾一样,那块匾压根儿就没有挂,“ㄏㄤㄍㄜ丸药”
压根儿也就没有这样东西,骗子出卖风云雷雨,你们何必这样傻,上了当真去捕风捉影呢?
(注)一九○九年,我在绍兴,一个朋友偶患感冒,身体发热,我身边恰好带着金鸡纳丸,给他吃了几个;旁边一个人大吃一惊,说,“这不是‘ㄏㄤㄍㄜ丸药’吗!”(这本应该照原语写出,因为我的绍兴话太蹩脚,写得不对,恐怕被岂明们所讥,所以只好写普通白话,好在这是无关弘旨的;惟“ㄏㄤㄍㄜ丸药”一词,非照原语写出不可。)据他们说,凡“吃教”的人都吃过一种丸药,吃了那种丸药,便自然而然的会膜拜耶稣,会劈了祖宗牌位去当柴烧。那时我已经剪去辫子,而且又新从日本回来,那人认为我一定是“吃教”的,我给那朋友吃金鸡纳丸,一定是骗他“吃教”了,故如此大惊。ㄏㄤㄍㄜ者,那个也;当我面前,不便直言“吃教”字样,故曰“ㄏㄤㄍㄜ丸药”耳。
然则“经”果为何物欤?据我看来,不过是不伦不类,杂七杂八的十三部古书而已矣。
谨依所谓《十三经》也者的次序,一一说它几段废话;(1)《易经》据旧说:五千年前,河南地方有一位身披树叶的野蛮人叫做伏羲的,他画了八个卦,每卦都是三画(那人真也野蛮,画来画去,只会画出一画连的跟一画断的两个花样来);三千年前,陕西地方又有一位大军阀姬大帅,单名一个昌字的,他把那八个卦,两个两个的重叠起来,叠成六十四卦,每卦都是六画,卦画就叫“爻”,又把每卦做上几句《卦辞》每爻做上几句《爻辞》(有人说,《爻辞》是他的少帅姬旦作的);二千四百年前,山东地方又有一位老学究孔二先生,单名一个丘字的,他又做了七篇文章,《彖传》(上下),《象传》(上下),《系辞传》
(上下),《文言传》,《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因为有三篇分了上下,共计十篇,总称为《十翼》。那一位野蛮人,一位大军阀,一位老学究,据说都是所谓“圣人”也者;那样三位圣人在那二千几百年中弄了那许多鬼玩意儿,于是把后人弄“车军”了,所以班固赞美之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
据我看,那野蛮人未必真有这个人。那位大军阀,他成日价想做皇帝,制造民意,攻城略地,惟日孳孳,犹虞不给,有什么工夫来闹那些鬼?讲到那位老学究呢,他到了老年,在无聊的时候,爱拿那鬼玩意儿的什么卦呀,爻哇,消遣消遣罢了,正如现在人无聊起来拿一付牙牌来打打五关一样。那老学究也许有时候“车军”了,以为那鬼玩意儿中藏着什么深思妙理;但他究竟做了文章没有实在有些难说。那些鬼玩意儿,倒底是什么时候什么人行出来的,是无从查考了。不过我们知道,在姬大军阀以前,所谓商朝的时候,他们最迷信那些鬼玩意儿的;那时的人们想解决疑惑的事情,都要去请教它。怎样请教呢?说也可笑,那时的乌龟真也倒霉,被人们把它的壳剥了下来,用水来烧,名叫做“卜”,烧成怎样的裂纹,便是哪一卦哪一爻的记号,于是翻出来看看,那《卦辞》《爻辞》上面写些什么鬼话,按着什么“吉”呀“凶”啊“悔”呀“亡”啊的把它胡猜乱详一番。那些被“卜”过的乌龟壳,近二三十年在河南安阳地方发现了许许多多,上面都刻着卜的事由。《尚书》中有一篇《洪范》,明明白白把商朝人那里迷信的见解记述出来。所以什么卦呀,《卦辞》啊,《爻辞》啊,姬大军阀以前早有了,它们的用处,便是给迷信人解决疑惑的,那有一丝一忽的学理的价值呢?至于所谓《十翼》也者,《彖传》跟《象传》都是解释《卦辞》
跟《爻辞》的;《象传》中略有些浅薄的政治思想,《系辞传》说了些幼稚的“玄学鬼”的宇宙观跟人生观的话,勉强可以算做哲学思想;《文言传》不过对于《乾坤》两卦,用些好看的字样来装潢一下子罢了;《说卦传》对于八卦又加上许多古怪话,大概还是“卜”的方面的话;《序卦传》把六十四卦,如此这般的说出许多连贯承接的道理来,支离浅薄,非常可笑;《杂卦传》把卦名解释一番,更没有什么学理可言。《十翼》的内容,固然如此不同;种种说法,彼此也多歧异。可见绝对不是一个人做的,有没有孔二先生的大著在内,更是莫可究诘了。所谓《易经》,如是如是,除去一小部分很幼稚的哲学思想以外,无过迷信之说,妖妄之谈;它的价值,它的功用,在今日,便等于问心处起课,关帝庙求签。即以求签相比:乌龟壳如签,烧它如摇签筒,哪卦哪爻如第几十几签,“吉,凶,悔,吝”如“上下,中平,下下”,《卦辞》《爻辞》
如签诗。
(2)《尚书》现在这部《尚书》,共有五十八篇,倒有二十五篇是魏晋人假造的,只有三十三篇是秦汉时候所有。那三十三篇,本来是二十八篇,后来分成三十三篇的。这《尚书》二十八篇,勉强可以说是历史,严格的说,不过是一些不甚可靠的古史史料罢了。其中有上渝,有奏折,有诰命,有檄文,有告示,有记那时所谓国家大事的(例如皇帝死了丧事怎样办法),有记刑法的,有记地理的,没有条理,没有组织,乱七八糟的一本“文件粘存册”罢了。上谕奏折之流大概是真的,还可以算做史料;至于那些记载,便有一部分是想像或假托的(如《尧典》、《禹贡》),连史料的价值都没有了。尤其可笑的,号称记事,而文句不全,年月不备,使人看了莫名其妙。如《甘誓》起头三句是“大战于甘。乃召六卿。王曰,……”
不知哪国与哪国大战,召六卿的不知是谁,那个王不知是何朝何王(《墨子》里说是夏禹,汉儒说是夏启,究竟不知是谁)。又如突然发见一个“秋”字,不知是哪一年的秋天。那都是十足道地的文理不通的文章。
称它为历史,我真要代它难为情。讲到那里面的思想呢,半开化时代那班圣人装神装鬼的丑态却可以发见一些(看《语丝》第十一期顾颉刚的《盘庚中篇的今译》跟第四十期他的《金滕篇今译》);还有,记载那班独夫民贼的口吻,如《洪范》所说“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
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那种蛮不讲理的态度,记得真干脆。在那里面看看半开化时代的野蛮思想,倒是很有趣的,可惜句子太难懂,文理太不通,实在不容易看。至于说《尚书》和孔二先生有什么关系,却未必然。那种乱七八糟的“文件粘存册”,周朝总还有许多,孔二先生大概看见过一些的,他也不过当它历史读读罢了。旧说以为本来有三千多篇,孔二先生删存二十八篇,又说删存二十九篇,又说删存一百篇,种种都是无稽之谈。请问一百篇中选留一篇,或三十篇中选留一篇,这去取之间,是以什么为标准的?反正不过乱七八糟的史料罢了,有什么好坏优劣。要那样的严格选取?这且不论,即使孔二先生的确像马二先生选八股那样的选“文件粘存册”,那也不过是他个人的无知妄作,实在不值得一提的。
(3)《诗经》那是周朝的一部诗歌总集。中间有不少的民间文艺,也有一部分是所谓士大夫的作品,还有一小部分是独夫民贼搭架子的丑话。其中佳品,便是朱嘉所谓“淫奔之诗”(朱熹解经,很有眼光,他能够知道《易经》
是卜筮之书,能够知道《诗经》中间有许多都是“淫奔之诗”,这都不是他以前以后那班迂儒学究所能及的);“淫奔之诗”之尤佳者,能够赤裸裸的描写两性恋慕之情,颇有比得上现在的大鼓、摊簧、山歌之类的。所以“经”之中惟有《诗经》,还有一部分现在还值得一读,值得欣赏;但是时代究竟太远了(它是约距今三千年前到二千五百年前时候的文学),它在当时,虽是自由活泼的白话文学,但文字意义与现在很隔膜了,所以也不是无论什么人都能读的,不过在文学史上说,它总有不可磨灭的价值罢了。
孔老二很爱读此书,但是他未必能领略到它的文学价值,因为从他批评它的话看来,很不见高明;总而言之,孔丘对于《诗经》的见解,不及朱熹远甚。汉朝人因为孔老二常有批评《诗经》的话,于是又来瞎扯,说什么古诗本来有三千多篇,孔老二把它删存为三百○五篇(今本即是此数,又有人说是删存三百十一篇,更是胡说)。真可笑!
《尚书》也是三千多篇,《诗经》也是三千多篇,怎么古代的东西都是那样的数目?何以孔老二就那样阔气,他居然把那六千多篇东西都弄到手?何以他又那样胡闹,把好容易弄到手的史料与文学就这样随意乱扔?《诗经》的价值,除上文说过的“能够赤裸裸的描写两性恋慕之情”以外,还有对于那些独夫民贼为巩固私人的地盘,发展私人的势力,弄到民众家破人亡的怨恨咒诅之声,这里面多有把悲哀的情绪表现得很深刻的。偏偏从汉朝以来,许多酸腐到极的学究们把们爱恋之歌与民众咒诅之声解作奴才向民贼献媚与私昵对主子碰头的话,真叫做糟糕!《诗经》要真是那样,便没有一丝一忽的价值了——幸亏的确不是那样。
(4)《周礼》这书不知是谁做的。西汉初年还没有,所以《五经》中无此书。此书突然发见于西汉末年,正是王莽想坐龙廷的时候,那时刘府上出了一位帮着姓王的来抢姓刘的坐着的“宝座”的人,此人叫做刘歆,他很尊重《周礼》,所以有人疑心《周礼》
就是刘歆所造,这话也许是对的。但无论如何,从刘歆起,有许多人说它是周公(姬少帅)所作,是周朝施行的法典,那是绝对不足信的。
不足信的理由有三点:(1)那书把官制,版图,及其他一切都弄成整整齐齐四四方方的,无论古今中外,凡实行的东西从没有这种样式,因为这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所以《周礼》是一种关了房门弄笔头的玩意儿,决不会是曾经实行过的。(2)周朝的官制版图等等,《国语》《左传》
《孟子》等书中尚都可考,与《周礼》全然不合。(3)《周礼》虽是不能实行的玩意儿,可是七拼八凑,很见匠心,必如刘歆那样的知识才能想得出;那三千年前的姬少帅,他懂得什么,他哪里会有这样缜密的头脑?
《周礼》既决非周朝施行的法典,则决不可作周朝的历史看了。但从东汉以后,直到亡清末造,历代法典都脱胎于此书;所以它不是汉以前的史料,却是汉以后的史料。研究历史的人,这部书免不了要用着它的。至于讲到那里面的政治思想,固非姬少帅所能梦见,但汉唐以来,社会日渐进化,那种幼稚的政治思想久已不适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