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敬告青年学生:诸君是二十世纪的“人”,不是古人的“话匣子”。我们所以要做文章,并不是因为古文不够,要替他添上几篇;是因为要把我们的意思写他出来。所以应该用我们自己的话,写成我们自己的文章;我们的话怎样说,我们的文章就该怎样做。有时读那古人的文章,不过是拿他来做个参考;决不是要句摹字拟,和古人这文做得一模一样的。至于古人文中所说当时的实事,和假设一事来表示一种意思者,在他的文章里,原是很自然的。我们引了来当典故用,不是肤泛不切,就是索然寡味,或者竟是“驴头不对马嘴”,与事实全然不合。我们做文章,原是要表出我们的意思。现在用古人的事实来替代我们的意思:记忆事实,已经耗去许多光阴;引用时的斟酌,又要煞费苦心;辛辛苦苦做成了,和我们的意思竟不相合,——或竟全然相反。请问,这光阴可不是白耗,苦心可不是白费,辛苦可不是白辛苦了吗?唉!少年光阴,最可宝贵,努力求正当知识,还恐怕来不及,乃竟如此浪费,其结果,不但不能得丝毫之益,反而受害,——用典故做的文章,比不用典故的要不明白,所以说反而受害,——我替诸君想想,实在有些不值得!
四五
有人说:典故虽然不该用,但是成语和譬喻似乎可以沿用。我说:这也不能如此笼统说。有些成语和譬喻,如胡适之先生所举的“舍本逐末”、“无病呻吟”之类,原可以用得。但也不必限于“古已有之”的,就是现在口语里常用的,和今人新造的,都可自由引用;并且口语里常用的,比“古已有之”的更觉得亲切有味。所以“买椟还珠”、“守株待兔”之类如其可用,则“城头上出棺材”也可用,“凿孔栽须”——这是吴稚晖先生造出来的——也可用。至于与事实全然不合者,则决不该沿用。如头发已经剪短了,还说“束发受书”;晚上点的是lamp,还说“挑灯夜读”;女人不缠脚了,还说“莲步珊珊”;行鞠躬或点头的礼,还说“顿首”、“再拜”;除下西洋式的帽子,还说“免冠”;……诸如此类,你说用得对不对呢?大概亦不用我再说了。——更有在改阳历以后写“夏正”,称现在的欧美诸国为“大秦”者,这是更没有道理了。照此例推,则吃煎炒蒸烩的菜,该说“茹毛饮血”;穿绸缎呢布的衣,该说“衣其羽皮”,住高楼大厅,该说“穴居野处”;买地营葬死人,该说“委之于壑”;制造轮船,该说“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了。这“茹毛饮血……”,确是成语;但是请问,文章可以这样做吗?如曰不能,且宜知“夏正”、“大秦”和“茹毛饮血……”正是一类的成语呀。
照此看来,则成语有可用,有不可用,断断不可笼统说是“可以沿用”的。(譬喻也有可用与不可用两种。)(《随感录》(四四)、(四五)发表于1919年1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1号,署名玄同。)五○
王运说,耶教的十字架,是墨家“钜子”的变相,钜子就是“矩子”。姑勿论矩的形状和十字架的形状是否一样,就算是一样,请问有什么凭据,知道从中国传出去的呢?就算查到了传出去的凭据,请问又有什么大道理在里头?近来中国人常说:“大同是孔夫子发明的;民权议院是孟夫子发明的;共和是二千七百六十年前周公和召公发明的;立宪是管仲发明的;阳历是沈括发明的;大礼帽和燕尾服又是孔夫子发明的。”(这是康有为说的。)此外如电报、飞行机之类,都是“古已有之”。这种瞎七搭八的附会不但可笑,并且无耻。请问:就算上列种种新道理、新事物的确是中国传到西洋去的。然而人家学了去,一天一天的改良进步,到了现在的样子,我们自己不但不会改良进步,连老样子都守不住,还有脸来讲这种话吗?
这好比一家人家,祖上略有积蓄,子孙不善守成,被隔壁人家盘了去;隔壁人家善于经理,数十年之后,变成了大富翁,这家人家的子弟已经流为乞丐,隔壁人家看了不善,给他钱用,给他饭吃,他还要翘其大拇指以告人曰:
“这隔壁人家的钱,是用了我们祖宗的本钱去孳生的;我们祖宗原是大富翁哩!”你们听了这话,可要不要骂他无耻?——何况隔壁人家的本钱是自己的,并不是盘了这位乞丐的祖宗的钱呢?
五一
有一位中国派的医生说:“外国医生动辄讲微生虫。
其实那里有什么微生虫呢?就算有微生虫也不要紧。这微生虫我们既看不见,想必比虾子鱼子还要小。我们天天吃虾子鱼子还吃不死,难道吃了比他小的什么微生虫倒会死吗?”我想这位医生的话讲得还不好。我代他再来说一句:
“那么大的牛,吃了还不会死,难道这么小的微生虫吃了倒还死吗?”——闲话少讲。那位医生自己爱拿微生虫当虾子鱼子吃,我们原可不必去管他。独是中国这样的医生,恐怕着实不少。病人受了他的教训,去放量吃那些小的虾子鱼子,吃死的人大概也就不少。我想中国人给“青天老爷”和“丘八太爷”弄死了还不够,还有这班“功同良相”的“大夫”来帮忙,也未免太可怜了。但是“大夫”医死了人,人家不但死而无怨,还要敬送“仁心仁术”,“三折之良”,“卢扁再世”
的招牌给他,也未免太奇怪了。
五二
中国人自己说自己身体的构造,很有生些特别:心在正中,一面一个肝,一面一个肺,这三样东西的位置,和香炉蜡台的摆法一样;这已经很奇怪了。此外还有什么“三焦”,什么“丹田”,什么“泥丸宫”,什么“气”。身体里还有等于金、木、水、火、土的五样东西,连络得异常巧妙。所生的病,有什么“惊风”,什么“伤寒”,什么“春温”、“冬温”,还有什么“痰裹火”,“火裹食”。这样的怪身体,这样的怪病,自然不能请讲生理学的医生来医了。
(《随感录》(五○)、(五一)、(五二)发表于1919年2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2号,署名玄同。)五五
昨天在一本杂志上,看见某先生填的一首词,起头几句道:——故国颓阳,坏宫芳草,秋燕似客谁依?笳咽严城,漏停高阁,何年翠辇重归?
我是不研究旧文学的,这首词里有没有什么深远的意思,我却不管。不过照字面看来,这“故国颓阳,坏宫芳草”两句,有点像“遗老”的口吻,“何年翠辇重归”一句,似乎有希望“复辟”的意思。我和几个朋友谈起这话,他们都说我没有猜错。照这样看来,填这首词的人,大概总是“遗老”、“遗少”一流人物了。
可是这话说得很不对;因为我认得填这首词的某先生:某先生的确不是“遗老”、“遗少”,并且还是同盟会里的老革命党。我还记得距今十一年前,这位某先生做过一篇文章,其中有几句道:——借使皇天右汉,俾其克绩旧服,斯为吾曹莫大之欣。
当初希望“绩旧服”,现在又来希望“翠辇重归”,无论如何说法,这前后的议论总该算是矛盾罢。
有人说:“大约这位某先生今昔的见解不同了。”我说:这话也不对。我知道这位某先生当初做革命党,的确是真心;但是现在也的确没有变节。不过他的眼界很高,对于一班创造民国的人,总不能满意,常常要讥刺他们。
他自己对于“选学”工夫又用得很深;因此,对于我们这班主张国语文学的人,更是嫉之如仇;去年春天,我看他有几句文章道:——今世妄人,耻其不学。己既生而无目,遂乃憎人之明;己则陷于横溷,因复援人入水;谓文以不典为宗,词以通俗为贵;假于殊俗之论,以陵前古之师;无愧无惭,如羹如沸。此真庾子山所以为“驴鸣狗吠”,颜介所以为“强事饰辞”者也。
但是这种嬉笑怒骂,都不过是名士应有的派头。他决非因为眷恋清廷,才来讥刺创造民国的人;他更非附和林纾、樊增祥这班“文理不通的大文豪”,才来骂主张国语文学的人。我深晓得他近来的状况,我敢保他现在的确是民国的国民,决不是想做一“遗老”,也决不是抱住“遗老”
的腿想做“遗少”。
那么,何以这首词里有这样的口气呢?
这并不难懂。这个理由,简单几句话就说得明白的,就是:中国旧文学的格局和用字之类,据说都有一定的“谱”的。做某派的文章,做某体的文章,必须按“谱”
填写,才能做得像。像了,就好了。要是不像,那就凭你文情深厚,用字的当,声调铿锵,还是不行,总以“旁门左道”“野狐禅”论。——所谓像者,是像什么呢?原来是像这派文章的祖师。比如做骈文,一定要像《文选》;做桐城派的古文,一定要像唐宋八大家;学周秦诸子,一定要有几个不认得的字,和诘屈聱牙很难读的句子。要是做桐城派古文的人用上几句《文选》的句调,或做骄文的人用上几句八家的句调,那就不像了;不像,就不对了。——这位某先生就是很守这戒律的。他看见从前填词的人对于古迹,总有几句感慨怀旧的话;他这首词意的说明,是:“晚经玉虫东桥……因和梦窗‘西湖先贤堂感旧’
韵,以写伤今怀往之情”,那当然要用“故国”……这些字样才能像啊!
有人说:“像虽像了,但是和他所抱的宗旨不是相反对吗?”我说:这是新文学和旧文学旨趣不同的缘故:新文学以真为要义,旧文学以像为要义。既然以像为要义,那便除了取销自己,求像古人,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比如现在有人要造钟鼎,自非照那真钟鼎上的古文“依样葫芦”不可。要是把现行的楷书行书草书刻上去,不是不像个钟鼎了吗?
一九一九,三,一三。
(本篇发表于1919年3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3号,署名玄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