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钱玄同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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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中山先生是“国民之敌”

我也和林玉堂先生一样,以为“近日论孙中山,哀孙中山,悼孙中山的文章也尽够多了,我又何必来照例做无谓的文章以扰读者?”(林文见《猛进》第五期。)但我一向总觉得孙先生是“国民之敌”;这个意思,我现在却要说它一说。

孙先生以国民之导师自任,大家也都公认他是国民之导师。我不但认孙先生是国民之导师,我并且希望国民奉孙先生为导师。但从事实上观察,截到现在为止,孙先生确乎还是“国民之敌”。

“国民之敌”,是ㄧㄅㄙㄣ本戏剧名著的名目。戏里的主人翁ㄊㄎㄚㄙㄙㄊㄛㄎㄇㄢ医生发现了本地浴场的水里有传染病菌,想要去改良它。不料浴场董事会和一班股东们因为改造浴场要耗损资本,所以拚死反对去ㄙㄊㄛㄎㄇㄢ,地方上又都是些没有眼睛,只会盲从附和的人,于是ㄍㄨㄞㄧㄅㄠㄗㄨㄟ竟被市民大会宣告为“国民之敌”(以上抄自潘介泉先生的《易卜生传》)。

孙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国民之敌”。

国民要大清皇帝或真命天子坐在金銮殿上;孙先生偏要排满,而且还要废除皇帝。国民要爬在清天大老爷的公案下面,褪下裤子,等着打屁股;孙先生偏要叫人民去管理政事。国民以富人享福而穷人受罪为天经地义,孙先生偏要来主张平均地权,节制资本。

国民安于晴天踏香炉,雨天踹酱缸,刮风时闻“七香散”,粪便四溅,泔水激扬这种“精神文明”:孙先生偏要来鼓吹物质文明。国民最爱吐痰,放屁,留长指甲,不洗牙齿;孙先生偏要劝大家把修身的工夫做得有条有理(《民族主义》第六讲,第一三○~一三三页)。国民甘心做驮“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两块大石碑的篆文;孙先生偏要叫他们“知”(《孙文学说》一书,几乎全部都述此义)。国民愿意苟安旦夕,喜欢维持现状;孙先生偏要提倡奋斗,主张革命。其他国民要如彼,孙先生偏要如此,说起来真是更仆难终,《ㄨㄞㄧㄅㄠㄗㄨㄟ一句话,国民要静坐或倒退,而孙先生要抖擞精神地跑,而且要向着寥廓无尽的前途不息地跑。

孙先生这种精神,真是我们这疲癃老朽的民族起死回生的唯一圣药;他具有这种圣药,他当然是一位良医。可是有祖传痼疾的国民们,是以做“膏盲间二竖子之伥”为天职的,见了良医,便咬牙切齿,不与共戴天;他活着,他们咒他死——咒他不得好死;他死了,他们于是乎大乐——但因必要,故又在笑眼中挤眼泪。

有人说我这话过火吗?我绝对不承认。我只承认我的文笔太笨拙,不会描写他们这种鬼心思百分之一二而已。

谓予不信,请闭目一想:不是孙先生发表远大的建国方略,他们便说是“大炮”吗?不是孙先生实行救国救民的事业,他们便说是“捣乱”吗?只此两个名词,便如见其肺肝了。人焉哉!人焉哉!

这不是孙先生是“国民之敌”的铁证吗?

老实人于是驳我道:这是过去的事。近数月来,颂扬孙先生者日见其多,可见国民渐渐明白了。我们应该“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才是。

我乃哈哈大笑道:您别傻ㄌㄚ!您看十三年前称孙先生为“孙汶”的,十年前散布《孙文小史》的,六七年前称他为“民贼孙文”的,半年前还是称他为“孙大炮”

的,“近数月来”,都亲亲热热地叫起“中山先生”来了,甚而至于叫起“元勋”“伟人”这一类的字样来了!最奇妙者,竟有一位姓“清”名“室”的人,居然也送花圈到社稷坛去,居然对于十三年前他想拿来处以极刑的“孙汶”称起“孙中山先生”来!!!(岂独令人“肌肤起粟”,简直要“毛骨悚然”!)这是什么缘故?老实说吧,全是为了“段执政”近来和孙先生有了往还哪(虽然……)。要是……,他们马上就……。谓予不信,请到田比骞国王那儿去查民国元年孙先生来京时和二年二次革命失败后的流水账簿。

我写到这里,没有勇气再想下去了,且引一段话来结束此文:

“孙文来了,怎么好!听说这回是段执政约他来的,他许不至于捣乱吧!”

这话是去年年底孙先生扶病到京之日,我在一个饭馆子里吃饭,一位伙计低声向我说的。

一九二五,四,五。

(声明)文中所说的国民,是指国民全体中的最大部分而言,并非指国民全体。如有人自己觉得不像此文中所说的国民那样,则我所说的就不是足下,请足下不必脸红。为免除“超老实人”误解计,特此郑重声明。

(本篇发表于1924年4月23日《语丝》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