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由章太炎、陶焕卿两先生编辑,更偏重于“民族”主义了。不过革命以前发挥民权共和之议论者,总应首推此报。此报出版于一九○五。(与此报同时有陈陶怡先生主撰的《复报》,则当归入甲派。)(丙)吴稚晖、李石曾、褚民谊诸先生主撰的《新世纪》等等。《新世纪》是中国最早宣传“ㄢㄋㄚㄧㄙㄇ”的杂志,而排满的色彩也非常地强烈。《新世纪》中关于排满的文章,以稚晖先生所作为最多。稚晖先生一开口,一提笔,无不“语妙天下”。
他对于满廷,常要用猥亵字样去丑诋它。有些人是不满意他这种文章的,他们以为这样太不庄重了,太失绅士的态度了。这种批评未必是适当的。当时的满廷是站在绝对尊严的地位的,忽然有人对它加以秽亵字样,至少也足以撕下它的尊严的面具。我那时对于《新世纪》的其他主张,反对的很多;但稚晖先生用秽亵字样丑诋满廷,却增加了我对于满廷轻蔑鄙夷之心不少。丙派和甲派的主张,在排满问题上毫无不同;惟有绝对相反之一点,甲派怀旧之念甚重,主张保存国粹,宣扬国光,丙派则对于旧的一切绝对排斥,主张将欧化“全盘承受”。太炎先生可作甲派的代表,稚晖先生可作丙派的代表。《新世纪》出版于一九○七。
我当时是倾向于甲派的。一九○六年秋天,我到日本去留学,其时太炎先生初出上海的西牢,到东京为《民报》主笔,我便到牛迁区新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民报社去谒他。我那时对于太炎先生是极端地崇拜的,觉得他真是我们的模范,他的议论真是天经地义,真以他的主张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但太炎先生对于国故,实在是想利用它来发扬种性以光复旧物,并非以为它的本身都是好的,都可以使它复活的。而我则不然,老实说罢,我那时的思想,比太炎先生还要顽固得多ㄋㄛ。我以为保存国粹的目的,不但要光复旧物;光复之功告成以后,当将满清的政制仪文一一推翻而复于古。不仅复于明,且将复于汉唐;不仅复于汉唐,且将复于三代。总而言之,一切文物制度,凡非汉族的都是要不得的,凡是汉族的都是好的,非与政权同时恢复不可;而同是汉族的之中,则愈古愈好。——说到这里,却有应该声明的话,我那时复古的思想虽极炽烈,但有一样“古”却是主张绝对排斥的,便是“皇帝”。所以我那时对于一切“欧化”都持“讠也讠也然拒之”的态度;惟于共和政体却认为天经地义,光复后必须采用它。
因为我那时志切光复,故于一九○七年入同盟会(但革命以后我却没有入国民党)。
那时日本称中国为“清国”,留学生们写信回国,信封上总写“清国某处”。我是决不肯写“清国”的,非写“支那”不可。有人告我:日本人称清国,比称支那为尊重。我说:我宁可用他们认为轻蔑的“支那”二字;因为我的的确确是支那国人,的的确确不是清国人。
我在日本时做过一件可笑的事。一九○八的冬天,载和那拉氏相继死了。过了几天,驻日本的“清国公使”
胡维德发丧举哀,我住的那个旅馆主人忽然给我们吃素。
我诘问他,他竟用吊唁的口气侮辱我,大意说:“因为贵国皇帝崩御了,今天是贵国人民不幸的日子,所以……”
我哪里受的住这样的侮辱,不等他说完,即将素菜碗往屋外摔去。碗固摔破,而屋内的“ㄊㄚㄊㄚㄇㄧ”上也弄得油汤淋漓!我的日本话是头等蹩脚的,对于旅馆主人的侮辱,只好向他瞪眼以出气而已。过眼之后,赶紧穿了“ㄍㄝㄉㄚ”出门,想往“支那料理店”去吃一顿肥鱼大肉,不料这些支那昏百姓也与清国公使和日本旅馆主人一样的见解,竟“休业一日以志哀”!我只好买了一罐“豚肉之琉球煮”和一罐牛肉回来,将这冷猪肉冷牛肉和已经冷了的饭胡乱吃了这样一顿“三冷席”。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一个左臂缠白布(此人的缠白布,等于现在缠黑纱)的留学生,连声骂他“ㄉㄚㄍㄚ④”不置。
从一九○三冬到一九一一。这八年挂零之中,我仇视满廷之心日盛一日(那时不仅对于满廷,实在是对于满族全体)。因仇视满廷,便想到历史上异族入寇的事;对于这些异族,也和满廷为同样之仇视。那时做了一本《纪年检查表》,于宋亡以后,徐寿辉起兵以前,均写“宋亡后几年”,而附注曰“伪元某某酋僭称某某几年”;于明亡以后,洪秀全起兵以前,均写“明亡后几年”,而附注曰“伪清某某酋僭称某某几年”;于洪秀全亡以后,民国成立以前,均写“太平天国亡后几年”,附注同上。我这种书法的主张,出于郑思肖的《心史》,亡友陶焕卿先生深以为然。今日覆视,颇自笑其过于迂谬。以其可以表示当年排满之心理,故及之。
(六)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革命军起。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中华民国政府成立于南京,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先生就职。我那时在故乡吴兴的浙江第三中学校做教员,天天希望义师北伐,直捣燕京,剿灭满廷,以复二百六十八年以来攘窃我政权残杀我汉人之大仇。而事实上却是由袁世凯耍了一套王莽到赵匡胤耍厌了的老把戏,请溥仪退位。溥仪退位,总是事实,所以当时大家都不再作进一步之解决。我对于满清的怨恨虽然消灭了些,不过优待条件我是很反对的。请问,干什么要优待他?若说,他自己觉悟犯了滔天大罪,因此退位,其情可嘉,所以应该优待。
那么又要问,他可是自己觉悟不该做皇帝吗?要是对的,咱们干么还要把皇帝这个名儿送给他呢?再问,他可是自己觉悟不该搜刮钱财吗?要是对的,咱们干么还要一年送他四百万块钱?他有罪而自知有罪,咱们虽然可以因其知罪而恕其既往,加恩赦免;但对于大罪人而赦免他,不追究他既往之罪,这已是至高极厚之恩了,还要赏赐东西给他,这成什么办法!对于大罪之人而加赏,则对于大功之人一定要加罚了。赏罚倒置,无论专制之世,共和之世,乃至大同之世,恐怕总说不过去罢。若说他自己并不知道不该做皇帝,不该搜刮钱财,他实在还要保持皇帝的名儿,还要看相咱们的钱财,故遂如其意而与之。这真是“什么话”!!!了。照此办法,则强盗要抢钱,土匪要绑票,一定非送钱送“票”给他不可!噫!天下有这种道理吗!!!——我这个见解,从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溥仪退位之日起,直到现在,并未变动。
上面说过,我从前是主张光复以后应该复古的,所以我在一九一二年十二月中,参考《礼记》、《书仪》、《家礼》,及黄宗羲、任大椿、宋绵初、张惠言、黄以周诸家关于考证“深衣”之说,做了一部书叫做《深衣冠服说》。
我自己照所说的做了一身。一九一二年三月,我到浙江教育司中当了一名小小的科员,曾经戴上“玄冠”,穿上“深衣”,系(音ㄐㄧ)上“大带”,上办公所去,赢得大家笑一场,朋友们从此传为话柄!所以一九一七年才认得的朋友“狄莫”先生也曾经在《晨报副镌》上宣布过我的这件故事。
(七)
这几年来,我常常对朋友们说: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以前的满族全体都是我的仇敌。从这一天以后,我认满人都是朋友了,但溥仪(他的“底下人”和“三小子”即所谓“遗老”也者都包括在内)仍是我的仇敌,因为他还要保持伪号,使用伪元,发布伪论(大家都认一九一七年张勋、康有为拥溥仪复辟,为溥仪在民国时代犯了叛逆之罪,这固然对的;但溥仪之叛迹,宁独复辟一事?其保伪号,用伪元,发伪论,何一非叛逆?我以为这事那事,厥罪维均,故不特提复辟一事):所以我仇视他的祖宗之心始终消除不尽,我从一九○三年冬天至今,这念一年中,对于奴尔哈赤到博仪,绝不愿称他们为清什么祖,什么宗,什么帝,也绝不愿用福临以来二百六十八年中他们的纪年。民国以前,称他们总是“虏酋”、“建夷”、“伪清”;民国以来则称为“亡清”。我是主张用公历纪年的,但遇到涉及他们的地方,总爱写民国几年和民国纪元前几年。——这种咬文嚼字的行为,不必等别人来骂我,我可以自己先骂自己道:“这完全是《春秋》和《纲目》那种书法褒贬的传统的腐旧思想,真是无谓之至!”但我自己虽明知无谓,而对于亡清,宿恨未消,实不能不用此等无谓的书法以泄忿。这个谬见,至今犹然。
但我又常对朋友们说:我虽认“溥仪”为仇敌,可是我丝毫不想难为他,只希望他废除伪号,搬出伪宫,侪于民国国民之列,我便宿恨全消,认他为朋友;我并且承认他到了适合的年龄,一样有被选为中华民国大总统的资格。今年十一月五日,我的希望居然达到了(虽然优待条件并未完全取消),所以我高高兴兴地做了那篇《恭贺爱新觉罗溥仪君迁升之喜并祝进步》。彼时我的确完全解除武装,认他为朋友。我方且以为从今以后,我们对于爱新觉罗氏窃位二百六十八年的事实,应与刘渊、石勒、拓跋圭、李存勖、石敬瑭、阿骨打、忽必烈等人的窃位同等看待,还他历史上的地位,不必再存仇视之心了。
岂知近一月以来,溥仪既白昼见鬼,躲到日本公使馆去。而某某两国的无聊人,死不要脸长垂豚尾的遗老,以及想偷伪宫古物的流氓,他们“三位一体”,捏造谣言,阴谋捣乱:一面“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用“盗憎主人”
“贼捉捕快”的手段,诬蔑国民军和清室善后委员会偷东西;一面唆使溥仪不许他高升为平民,非保持伪帝的丑态不可;一面包围段祺瑞,叫他恢复已废之优待条件。我于是把对于亡清的武装已经解除了的,现在又重新要披挂起来了,看他们那样勾结外人来捣鬼,说不定仇恨之心比以前还加增些;这是事实使我如此,我虽欲不如此,亦不可能。
这篇文章写到这里,可以完了。现在再加一句话:假如今后“三位一体”的捣鬼完全消灭,溥仪完全做了民国国民,我一定再解除武装;如其不然,我当然仍旧认他们为仇敌,而且仇恨之心比从前还要加增!
一九二四,一二,三○。
(本篇发表于1925年1月5日《语丝》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