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年间七月的上午,江苏丹阳华亭镇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摩肩接踵,伸颈引脖,不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让人瞩目的事情。
接近午时,人群开始骚乱,只听前面一阵锣响,接着,一队官兵押着一个人犯向这边走来。那人犯二十八九岁年纪,气度不凡,两只浓眉下的大眼炯炯有神,仿佛他将要去的地方不是生命的绝地,而是一个人生的考场。街道上一阵哗然,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呼。原来这人犯镇上人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的,他就是镇上的年轻部将王冲元。
说起部将王冲元的犯罪,那还得从他几年前担任华亭镇的部将开始。
华亭镇是一座临湖的小镇,镇上的人多以打渔为生。每天的早市上人山人海,长约几华里的鱼市上排列着刚刚打捞上来的各种水牲。那些水牲多半已经翻着白眼,生命处在游丝的状态,少数仍在篓中奔跳着,挣扎着,知道最终逃脱不掉油锅的烹炸,逃脱不掉食客们的大块朵颐,终于不再挣扎,索性静下性来,喘着粗气,等待一位买主的到来。
那天是年轻的部将第一次到华亭镇就任。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人群中穿行着,人们纷纷让开道来。部将走过一条条街道,走过一处处鱼市,一些胆大的鱼贩向他扬着手中的鱼篓高声地叫着:大人要买鱼吗,新鲜的鱼,刚从湖里打来。部将伸头朝那些鱼牲看看,那些鱼像是得到某种召示,突然就又一阵狂跳,鱼篓里一阵噼噼叭叭之声。部将于是买下这几条挣扎中鱼。然而人们看见,部将并没有走向自己的官邸,而是让侍从带着他径直朝湖边走去。走到那片湖边,部将翻身下马,在侍从们惊愕的目光中将那刚刚买来的鱼一条条放回到湖里。那些得了生路的鱼赶紧向湖的深处游去,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又游了回来,鱼们向部将摇一摇尾,似是向这救命恩人表示谢意。于是,部将的脸上也露出少有的笑意。
一天又一天的日月,华亭镇上一天又一天的鱼市。人们只是看见,部将几乎每天清晨都要到鱼市上来一趟,每来一趟,必有一些尚未死去的水牲被他买去,于是,那些幸运的水牲们便逃脱了葬身口腹的命运,重新游进那片生命的乐园。一年又一年过去,人们不知道部将究竟买走了多少鱼虾和老鳖,也不知道部将那日复一日的善行究竟花去了多少钱财。终于有一天,有人告发了他,一道一道问罪的公函发下来,部将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他承认,他日复一日放生的所需,全是国家税收的所得。身为国家官员,却目无法纪,将税收的所得用于放生,这是任何一个朝廷也无法允许的。于是,部将被削去了官职,关进了死囚。
官兵把部将押到位于镇外的刑场,问斩的时刻也就到了。监斩人命令部将跪下,然而部将却面不改色,高大的身子像是一棵笔直的大树。监斩的人说,王冲元,你既已在刑书上画押,就应该服罪,为何不肯跪下?
部将说:“虽然我家有妻小,俸银微薄,多年来却不曾动用国家一文一分。但为了救度万千生命,我不得不违反国家法令。国法难违,死又何憾,救度众生,何罪之有。”
部将一言既毕,四周的民众一起发出声声讷喊:“王部将不该死!”“部将为救生灵,何罪之有?”“部将平时爱民如子,这样的官员还要问斩,百姓还有活路吗?”“斩了部将,我们全都不活了,大家一起造反去!”
一时间刑场秩序大乱,监斩人乱了阵脚,刽子手们也迟迟不敢下手。
其实,部将的话不仅感动了四周的人,其中也包括监斩人。为防意外,监斩人不得不下令对部将的死刑暂缓执行。紧接着,监斩人把部将的话飞马报到了朝廷。
部将所在的越国是后五代时的十国之一,国王钱缪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而对这位部将也并不陌生。十多年前,钱缪就曾读过少年王冲元作给他的《齐天赋》,当时他就被这少年天才难得的文学才情感动。听了下面的报告,钱缪当即发出一道赦令:免除王冲元死刑。于是,华亭镇上便有了一曲“刀下救人”的活剧。
不久,华亭镇上又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赦免后的部将舍弃家小,来到浙江四明山龙兴寺,祝发为僧。
遁入空门的延寿无法释怀家中的妻小,不久前刀下生还的经历也让他的心绪久久不平。但是,清幽的佛门又是他早就向往的生活。他记得早在他八九岁时第一次走进寺庙,第一次读《法华经》时突然萌发出家的情形。只是后来他被世俗所牵,还是走进了仕途,以致人生也必然有一番困苦和曲折。
一天夜里,延寿的窗前泄进一轮明月,远处传来几声猿猴的啼鸣。寂静的山野像是被这夜月被这无始无终的岁月生生地切割了。于是,他披衣在榻,点亮油灯,挥笔写下一行诗句:
孤猿叫落中岩月
野客吟残半夜灯
此景此景谁会意
白云深处坐禅僧
这首诗很快就在寺中传诵开来,一时间有人说好,有人说差强人意。说好的说,孤猿啼鸣,夜月敲灯,此情此景也只有禅僧能够意会,是一首难得的禅诗。说差强人意的则认为,身为僧人,当不可再作吟风弄月之作,更何况诗中不乏哀惋凄切,与出家人的身份不相吻同。
对这首诗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不管怎么说,延寿的这首诗后来还是在这一带传吟开来。师父令参禅师知道延寿是一个大才,不敢耽误了他,便对他说:“但凡有作为者,必参学四方,广纳天下,现在,我介绍你去天台山德韶禅师那里问法。德韶禅师是慧能下五家七宗之一法眼宗的创始人文益的弟子,你去他那里,便可延续法眼宗的衣钵心灯”。这样,延寿便来到当年智者大师传道的浙江天台山,拜在德韶禅师的门下。从此,延寿便也成了法眼宗的第三代传人。
在德韶禅师的指点下,延寿的禅定有了很大的长进。他一入定少则几天,多则半个月。有一次他在树下入定,等到出定,却见身旁的衣物上鸟巢累累。他自己也不知究竟在定中度过了多少时间。
禅门中智者的开悟往往因为一次偶然的事件。当年释迦牟尼菩提树下夜睹明星豁然大悟。近代虚云禅师的开悟是因一只茶杯的堕落。延寿的开悟则是因为一堆柴薪的倒塌。据说那天寺僧们正将一堆柴薪往屋里搬运。其他的僧人搬完当即走了,唯有延寿觉得柴堆太高,不够平稳。正当他准备重新堆码那一堆柴薪时,只听轰然一声,那堆柴薪突然向四处塌下。寺僧们以为延寿一定被那倒塌的柴堆压住了,然而等大家闻迅赶来时,却见延寿正站在那一堆散落的柴薪前怔怔发呆,接着,人们听到他口诵一偈:
扑落非他物
纵横不是尘
山河并大地
全露法王身。
人们在为延寿奇迹般地躲过劫难而吃惊,延寿却为自己从此开悟而兴奋。寺僧们怎么会知道,这倒塌的柴薪启悟了他蓄藏已久的智慧,一个新的延寿诞生了。不久,延寿开始登坛说法。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延寿是一个拙于言词之人,然而自柴薪事件之后,人们发现他登坛说法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全然不见过去智巧言讷的影子。
晚年的延寿重新回到天台山,一边开坛传戒,一边著述。延寿早年修禅,继又习净。他认为禅与净只是名相上的不同,并无实质上的差别。禅以智慧度人自度,净以念佛往生。在他八十余万言著述《宗镜录》中,延寿广泛融会净土、天台、华严、慈恩各宗,以明了禅宗的法眼心宗,表达了他禅净一致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