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宏的生活变得沉重起来。那个八岁的小男孩成了他肢体上新长出来的一块赘生物,顽固而醒目地存在着,割又割不掉,甩又甩不脱。
比如说,影剧院的工作一向自由,马宏早晨是习惯了睡懒觉的,为了孩子的上学,他不能不买回一只报时准确的闹钟,以便一清早能够挣扎起床。开始的时候,起床到学校上课之间的时间,他只吝啬地留了半个小时,两个人穿上衣服,上完厕所,刷牙洗脸,剩下十来分钟只够马宏骑自行车一路急奔,把孩子送到学校门口。马宏自己一向都不吃早饭,他以为孩子也可以不吃。结果一个月之后,那孩子得了胃病,时不时地捂着肚子,小脸煞白,叫人可怜。马宏才知道是自己照顾不周,酿成大错。他只好把闹钟上的时间往前再拨半个小时,而且记得提前一天买回牛奶面包。于是每日一清早从梦中惊醒,头晕脑胀地钻出被窝,马宏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生活痛苦不堪。
晚上和节假日的时间也不能属于自己了。要么他出门必须把孩子带着,弄得跟真的似的;要么他只能窝在家中,看孩子读书。他有过一段在国外生活的经历,知道把这么小的孩子长时间留在家中是违法,也有违人道。为此他不止一次地放弃了聚会的快乐,呼朋唤友结伴云游的快乐,昏天黑地玩牌和醉酒的快乐。他从来没有这样深切地认识到婚姻的艰辛,生儿育女的艰辛,做一个有责任的男人的艰辛。
马宏终于熬煎不了这样的日子,登报找到一个退休的小学老师,把钱运儿子全托到那个老师家中。
接踵而来的问题是,马宏的经济状况立刻窘迫。全托要付不小的一笔开支,此外他还要付他另外一个儿子的抚养费,如果业余作画没有什么收入,马宏每个月就总是捉襟见肘。
马宏已经三十多岁了,他在艺术上肯定没有太大的指望了。关于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他自己也很清楚。不光是他,我和木子的情况同样如此。我已经放弃追求,谈好了女朋友,准备结婚。木子的个人条件困难一点,也还是在不懈努力。从前我们曾经拼命地作画,狂热地作画,期望着画出我们崭新的人生和光辉灿烂的前途,画出马宏和居真理的幸福,我和木子以及我们未来女朋友的幸福,结果我们未曾如愿。我们依然活得普通而又平凡,艰辛而又暗淡。
有一天我们三个人买了一箱啤酒聚集在小楼,喝到酒酣耳热的时候,忽然发现当年贴在餐室墙上的"达达运动"的宣言还在,虽然纸质暗黄,有大大小小虫咬的洞眼,字句还能够辨认:
达达就是我们的强力所在……达达就是既无拖鞋也无类似东西的艺术……我们没有自由,所以我们坚信没有纪律管束、没有道德教唆的自由是十分必要……
我们希望从现在起让艺术的动物园被装点得五彩缤纷。咚咚将!嘿啵哈啵!嘿啵哈啵!
"我的天哪,这真是我们当年头脑发热写出来的东西吗?"木子撮着牙,像个历经沧桑的老头儿一样摇着脑袋。
马宏纠正他:"是我们抄录下来的别人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往事不堪回首。"木子闭上眼睛。
我们陷入沉思,都觉得被一种尖锐的东西穿透了身体,感觉到疼痛。
又过了不久,木子跑来找我,忧心仲仲说:"你不能只顾过自己的小日子,也要关心关心朋友。"
我以为他指的是帮他介绍女朋友的事,就如实相告:"人选暂缺。"
他说:"我无所谓,有人够呛。"
"谁呀?"我问他,"还有谁比你更加狼狈?"
他一脸认真:"据不少人向我反映,马宏经常在一些熟识的餐馆和茶馆里混吃混喝。"
我觉得不太可能。马宏生性浪漫,却绝不流氓,他怎么会堕落成一个黑社会的角色,到人家的餐馆里吃霸王餐?
木子说:"我给你说过这事了,信不信由你。万一哪一天在街上碰到他,你不要吃惊。"
还真是被他不幸言中,有一次我陪女友在一家兼营简餐的茶馆里喝茶,亲眼见着了令我啼笑皆非的一幕。
当时我和女友坐在大厅比较昏暗的一个角落,旁边还有棕榈之类的高大盆栽半遮半掩,不注意的人基本上不可能发现我们。选择这个稳秘的地点,目的非常简单:能够做一点公开场合允许的小动作。
我们双双并肩倚在沙发式的圈椅里,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右腿沉甸甸地搁在我的左腿上。我的左胳膊从后面绕过她的腰肢,手腕以下的部位穿山甲一样地迂回插进她的裤腰,掌心紧贴住她柔软滑腻的小腹。她的呼吸开始急迫,而我则在思量下一步的动作做到何种程度,才能让她舒服而又可以接受。
章 谦和、羞涩的微笑,带光晕的眼圈使他的面部表情非常温暖,温暖而且有贵族气,因而十分迷人。
我的女友是认识他的,所以一下子挺直身体,一边把右腿从我的左腿上放下,一边抓住我伸进她裤腰里的手腕,恶狠狠地拔出来,看样子是要迎上前去招呼。此时我猛然想到木子说过的话,就眼疾手快地摁住她,对她做了个"噤声"的示意。
马宏根本就没有打算往茶馆的大厅深处看,所以没有发现我们。他在近门的一张小方桌上坐下,拎一拎裤腿和衣袖,好让自己更舒适一些。然后,他用细长的手指推开面前的杯碟和茶垫,变戏法一样地从袖筒里取出一小卷速写纸和素描笔,纸铺好在桌面上,笔握在手中,抬头捕捉柜台后面的人。他抓到了戴着眼镜、脸型略胖的茶馆老板,眯眼看了对方约摸一分钟的样子,埋头动笔。从我坐的地点,只看见他握笔的手在速写纸上急速地移动。三分钟过去,他抬头,面带微笑,看也不看地在纸的右下角签上他的名字,交给好奇地朝他走过去的老板:"送给你。请上一份简餐。"
我的女友再也按捺不住,冲过去要看那张肖像速写,我只好跟着过去。
马宏看见我,并没有惊讶,稳稳地继续坐着,问我:"你鉴定一下,水平如何?"
肖像的确画得不错,线条简洁准确,人物神情捕捉得恰到好处。
老板笑起来,挥手喊一个服务生:"给这位先生上一份牛肉烩饭。"他还客气地问了我们一声:"二位也需要吗?"
我连忙摇手,表示我们已经吃过了。老板就叫人把我们泡的那壶茶送到马宏的桌上。
我坐下来之后,对马宏的行为表示不解:"不至于需要这样吧?"
马宏笑眯眯地舀一勺烩饭送进口中,抿着嘴巴略嚼一嚼,咽下,说:"是不至于。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好玩。"
我说:"没这么玩的。"
他做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我在巴黎的时候,每天都看到街边和地铁里有吹拉弹唱的艺术家。我想他们也不会是没有饭吃,只不过是喜欢,开心,需要有这么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我的情况同样如此。我每次用一幅肖像画换来一顿饭吃,就感觉自己成功了一次,舒服得很。"
"不是所有的老板都有这种幽默感。"
他耸耸肩:"那是他的损失。"
"你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我女友一脸好奇。
他温和地笑着,眼角堆起细密的、有几分优雅的皱纹:"什么是最大程度的身心自由?"
我女友瞪大眼睛,无比崇拜地看着他。如果不是我已经早早下手和她做成了好事,没准儿她又是一只死心塌地撞到马宏身上去的飞蛾。
居真理一去了无踪影,没有信,更没有电话。科技和文明已经发展到令人惊讶的程度,有了"全球通"的手机,又有了电子信箱和邮件,网络在地球的表面四通八达,可是居真理从章 同学和朋友,试图打听到她在法国的地址。不知道是事先约好了还是怎么的,谁也不肯告诉他,都回答不知道,不清楚。
马宏猜测她是不是嫁人了,嫁给法国人了。他非常忧伤,经常把自己喝得烂醉,或者半天半天地坐在影剧院里看电影,朱丽叶.庇诺什主演的法国电影。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居真理的眼睛始终在看着他,隔着蓝色的地中海、黑海、里海,隔着广袤的俄罗斯大地,一时一刻也没有错过地看着他。
上帝是存在着的,当我们缺席的时候,上帝从不缺席。
马宏把自己飘泊放逐了一段时间之后,不知道是经济上的需要,还是精神上的需要,他决定辞职下海,办公司。
从专业特长出发,他办的是一家广告公司,用钱运留给他的房子做抵押,从银行贷了一笔款,三两张桌子,四五个人,小小不然地折腾起来。
他来找过我和木子,问我们愿不愿加入?我是因为刚结婚,需要安定,更需要时间满足老婆的各种浪漫要求,木子则因为懒,都对他摇了头。我们说:"要发财就发你一个吧,发了财之后别忘了到海边盖间大画室,让我们都沾沾你的光。"
他笑,目光柔柔的,眼角的皱纹碎碎的,标标准准的一个新好男人。
早些时候的广告公司还没有普遍用上电脑之类的高科技制作,尤其是马宏这类资金微薄的草台公司。他们打出来的是"传统"牌:如果接下一单户外制作的大型广告,就在广告牌前搭起高高的脚手架,人爬上去,一手拿画笔,一手拎颜料桶,农民工一样地爬上爬下,把自己弄成一个油彩斑驳的猴儿。
马宏是老板。马宏这样的老板是需要亲自上阵干活儿的老板。马宏有一手干活儿的绝技:他哪怕猴在脚手架上整整一天,手里的颜料红的换成绿的,黄的换成蓝的,他的手上和身上依然干干净净,不见一星颜料点儿。他最后从脚手架上一步一步后退下来的时候,头发和衣服一丝不乱,脸上是永恒不变的微笑,眼睛里的目光像冬夜温暖的炉火。
有一次他在闹市区做一幅化妆品的大型广告。从竖广告牌、搭脚手架开始干起,前后忙了二十多天。
第二十天的黄昏,太阳落山了,街上的玉兰花灯亮起来了,光线已经改变,影响了画家对广告画面色彩的判断,马宏才恋恋不舍地拎着颜料桶从高处下来,准备收工回家。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忽然从街角幽暗处闪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带保温功能的银色茶杯。
"你在上面呆了一个下午,肯定渴了,喝口热茶暖和暖和吧。"
季节已经是深秋,高处不胜寒,马宏的确觉得身子有点发僵。
"你认识我?"马宏惊讶地问了一声。趁着黄昏橙色的光线,他上上下下打量这个女孩,拼命回想他曾经在哪儿和她相识。
"不,我们不认识。"女孩笑起来,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面相非常生动。"我每天都在这里看你画画,看了一星期了。"她抬手指指广告上的浓妆女郎。"她真漂亮。你怎么能把一个人画得这么漂亮啊!"
马宏觉得这女孩很逗。他揭开杯盖,喝了几口保温杯里滚烫的茶水。是福建乌龙茶。他想她还挺会挑选茶叶,如果泡进去的是苏州碧螺春,在保温杯里闷一个下午,就有烂熟气了。
"要把一个人画得漂亮,再容易不过,不算什么本事。"马宏随口答了这么一句。
"啊,真的?"女孩露出一脸的敬佩。"难吗?我是说,学会画这样一幅画?"
马宏笑着,没有回答。问题太过幼稚了,他没法回答。对一些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对另外一些人也许难过上天入海。他心里想,她问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她想要学画?
女孩叫常宝,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待业在家。想找的工作找不着,能找到的工作又不想去干,就这样踟蹰了下来。因为没有工作,有大把的时间在外面闲逛,有一天逛到马宏的广告牌下,抬头看见马宏攀爬在脚手架上的山鹰一样的身影,她着迷了,停了下来,痴痴地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她从马宏一笔笔地在广告牌上勾勒出模特脸部线条开始,一直看到他给人物着色,向满大街的行人展示出一张冷艳性感的巨大面孔。她目睹了美女诞生的全部过程,因此而对诞生美女的画家充满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