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个星期。你要是第三次来,我还要再降一百。"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愤怒。"我画这四幅画用的材料钱都不止这个数。"
"可是,你如果卖不出去,不是连材料钱都扔进了垃圾堆吗?"
我咽不下这口气,扭头就走。
又过了一星期,我想不出筹钱的办法,还是腆着脸皮去了她的画廊。反正我年轻,又是个不出名的小人物,丢点面子也算不上耻辱。
她果然只肯出三百。我气得几乎要当场晕倒。
最后我还是咬牙切齿地把这四幅画脱手了。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君子复仇,十年不晚。
果然,在这个不十分光彩的开头之后,我的画作便打开了销路,逐渐被市场接受,画价随之节节上扬。钱运再去小楼收我的画,就开始要看我的脸色,受我的揶揄了。
木子给我出主意说:"谈价钱你还是不行。这样吧,我来做你的经纪人,下次钱运再来,由我接待。"
下一次,在钱运约好过来的时间里,木子事先约了另外一个画商,两个同行加冤家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跨进我们的楼门。
木子笑容满面地迎出来,对钱运说:"请你稍等。"对另一个画商说:"请跟我上楼,他在画室里恭候。"
这里的"他"指的就是我。
钱运的脸立刻就白了,两条浓眉越发的漆黑、阴郁。
木子使出浑身的解数,尽可能地拖住楼上的画商,给他泡茶,请他抽烟,还拆开一包瓜子,就差没有打电话叫上一桌酒宴。我们三个人天南地北地穷聊,从画坛现状聊到画家逸事,又把我的画作一幅幅地拖开来看,评论,欣赏,随意地估价,好像时间这玩意儿在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当中木子下楼看过一次钱运,发现她双眼闷红,笼中猛兽一样地走来走去,神情非常失落也非常愤慨。木子就上楼对我挤挤眼,意思是事情有眉目了。
好不容易等我们送走那个画商,钱运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楼去,扑到靠墙堆放的我的那些画作前,双手飞快地翻动,一口气挑中了其中的十幅。木子双手抱胸在一旁看着,故作矜持地开出了一个很高的价钱。钱运昏头昏脑,一口答应。回去之后再仔细想这件事,她又觉得后悔,怨自己太不冷静,打电话过来骂木子做出圈套给她钻。木子用肩膀夹着话筒,一边对我做鬼脸,一边乐哈哈地说:"你还是别吃后悔药的好,否则等你下次再来,每幅涨价一百。哥儿们今非昔比,伸脖子挨宰的时候早过去了。这也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钱运在电话里"嗷"地一声怪叫。是木子形容给我听的。木子说,就像老母鸡下不出蛋来的惨号。木子形容一个他不喜欢的人时,用词通常都这么尖刻。
在章 可以说是毫不成功的恋爱。
起因是木子收下了一个年幼的学生,那学生有一个姿色还算不错的母亲,年龄比木子大五岁,单身。学生到小楼里来学画时,母亲就跟随过来作陪伴。木子跟这个女人同坐一起,被她丰满身体中的强烈的荷尔蒙气息迷倒了,他开始对她想入非非。有一次,女人不经意间遗在木子画室中一条束发的丝带,木子拣拾起来,如获至宝地藏进衣橱。女人下一次来,又遗下一管口红。木子依然收藏了,不肯还她。女人心里有了数,再一次来小楼时,是独自一个人袅袅婷婷走进门的,没有带着她学画的孩子。他们没有去楼上画室,去了楼下木子的房间。木子关上房门就把她扑倒在床。不,准确一点说,是女人在木子扑过来之前,自动倒在了床上。女人是离异之人,木子还是处男,云雨之中,她让毫无经验的木子大长见识,此后木子便对她爱到疯狂。
女人对"模特"这个职业有特别的迷恋,她主动提出来让木子画她。她在他的画室里脱光衣服,摆出各种各样迷人的姿态:纯情的,羞涩的,性感的,夸张的,淫 荡的……她让木子不停地画她,一张又一张,而她自己长时间地对着木子保持一个姿态,毫无怨言。
有一天她过来的时候,木子正好出门,她就敲开我的画室,问我需不需要模特?她展露了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容,说:"免费的。"我想,既是免费,不画也对不起她。我为她画了一张半裸体:衣服从肩膀滑下,刚好滑到乳 房附近,露出香肩和若隐若现的一侧乳 房 。
木子回来看到了这张画,他当时阴沉着脸,没有吭声。第二天,他从玩具市场买回来两把威力足够大的钢珠手枪,扔了一把给我,说:"我要跟你决斗。除了眼睛,哪儿都可以打,伤着了活该。"我没有想到他对这个女人如此认真,只好自认理亏,赌咒发誓从此不再看她一眼。
他们曾经热络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木子给所有的朋友都发去一份"预备请柬":
值此良辰美景,我和我的女友将在一个月后举办订婚喜宴。
一个月过去了,木子毫无动静。我试图提醒他有这么一个宴请的许诺,他神色愤怒地说:"我们吹了。"
好多年后,有一个下午我们在临湖的茶座里喝茶聊天,木子的目光不断睃巡湖边走过的年轻姑娘,满足他对美色的那一点可怜要求。忽然他脖子一僵,下意识地挺直身体,一动不动。我好奇地顺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从远处走过来一个肥胖的女人,穿一件面料极薄的真丝连衣裙,乳间、肚腹和大腿的赘肉从衣裙下鼓出来,一块块的历历在目。我看了好久之后,才恍然醒悟:这就是木子当年的女友,比他年长五岁的学生母亲。
我说:"木子,你要为你的今天喝一杯。"
钱运又一次来到我们的小楼。那一次在木子的成功运作下,她从我章 中国画、或者匠气十足的仿制品,当然是买我这样的作品更为妥当。
总之,是广大人民生活质量的改善给了我发财的机会。
钱运坐在我们的饭桌前,双腿曲起来,膝盖顶住桌边,同时身体舒舒服服地往后靠,把椅子的两条前腿顶得离开了地面。她喋喋不休地责备我和木子的忘恩负义。用她的说法,我和木子都是由她这个伯乐发现的,包装的,推向市场的,没有她的慧眼识画,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可以算是我们再生的娘亲。
"娘亲啊!"木子嘻嘻哈哈地喊了她一声。
钱运尽管作风泼辣,被木子冷不丁这么一喊,还是愣了一愣,暗黄色的面颊上慢慢浮出两团红晕,显出从未有过的羞涩,多少有一些可爱。
就在这样一种气氛微妙的时刻,马宏从楼梯上梦游一样地走下来,端着一只大号的雀巢咖啡瓶,到厨房里找开水泡茶。
那一天距马宏回国不到一个星期。他好像一直都没有倒回时差似的,整个人总是恍恍惚惚,人在心不在,所有的事情都反应迟钝。我知道,其实是因为他在巴黎看了太多的名画真迹,灵魂上受到震撼,回来之后又目睹了朋友们的小小成功,一时间不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对将来要走什么路感觉茫然。
那天,马宏穿着黑色的针织套头衫,一条白色纯棉灯笼裤,脚上是轻软的泡沫拖鞋,走起路来飘飘欲仙,完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他的目光内敛,甚至是虚浮,从钱运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对眼面前坐着的这个人视而不见。我认为他当时脑子里是在构思什么作品,或者重现在巴黎看画时的某些场景和感受。他走过钱运身边之后,又从我和木子之间穿过去,进了厨房,提起一只热水瓶,往大号雀巢瓶里注满开水,褪出小半截袖管,包住滚烫的瓶身,端着回到楼上。
但是在那短短的一刻钟内,钱运注意到了他。或者说,她一下子被他吸引了,迷住了。我前面说过,马宏这家伙是很有女人缘的,从来不见他主动地招蜂惹蝶,偏就有那么多长相和性情各异的女人喜欢往他的身边靠。她们到底是喜欢他的外表整洁呢,还是性格的柔顺呢?或者是他目光里的温暖和朦胧?他笑容中的温润和羞涩?我实在说不清楚。
总之,钱运看见了马宏走过来的刹那,下意识地放下顶住桌沿的膝盖,让椅子恢复平衡。而后她坐直身体,脑袋抬起来,脖子扭过去,目光跟着马宏身体的移动而移动,脸上浮起一种并不常见的惊讶、好奇和专注。
马宏上楼之后,钱运马上向我们提出了一连串问题:他是谁?从前怎么没有见过?他画什么画?画得如何?最后一个问题是:他结婚了吗?
钱运在第二天又来到我们的小楼。如此频繁的拜访实属罕见。并且那天钱运还将自己好好地收拾了一番。她把头发松松地挽到脑后,盘成一个乌油油的髻,髻上别着一枚银制发夹,好像是蜘蛛形状的,造型有点怪异。她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连衣裙,翠绿底子,撒满大朵的红花。如此冲突的色彩,却因为衣料和款式的精美,显出一种相得益彰的和谐,而且非常跳眼,让人一见难忘。想必这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大师手笔的服装,普通成衣店根本驾驭不了这样喧闹热烈的色彩。
还是一句老话,钱运穿上这件连衣裙并不合适,怎么看都是怪怪的,眉毛更浓更黑,鼻子嘴巴的线条也更加生硬。这衣服让居真理穿,会高贵脱俗。让丫头穿,会有村姑的可爱。唯独钱运穿,不合适。
但是钱运偏就穿着这样一身衣服,感觉良好地来到我们小楼。
"他在吗?"钱运问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掠过一丝丝的羞涩和温柔。
"谁?木子?"我逗他。
"别这样,我不会喜新厌旧的,放心好了。"她马上就恢复了商人的本性。
我只好往楼上指了指。"右手那间画室。"我说,同时心里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失落。
钱运用两只手拎起连衣裙的下摆,小心翼翼地往楼梯上走,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轻柔。
钱运敲响马宏画室的门时,马宏正坐在窗前发呆。出国之前为跟丫头离婚而拼命赚钱的那股子狂热劲没有了,画坛这段时间的重新整合因为他的缺席而令他出局,他感觉郁闷而痛苦。
钱运敲开他的门,手扶着门框,直截了当地说:"我想买你的画。"
马宏眼睛都没有抬:"我很久没有画了。"
"我可以看看你的旧作。"
"我对旧作不满意,不想拿出去。"
钱运有点没撤。但是钱运是个画商,商人都有点死缠烂打的劲儿。钱运低头想了一想,很快有了主意:"这样吧,我想请你给我画一幅肖像画,价钱肯定会让你满意。"
"请我?画你?"马宏抬了头。
"对,请你,画我。"钱运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直觉。我相信你能够令我满意。"钱运扬起脸,递上一个灿烂的笑容。
马宏这时候才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女人的面孔非常特别,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醒目,而是一种向内审视的阴郁,尤其她那两条连成一条线的卧蚕般的黑眉,使她整个的面部有一点尖锐,有一点荒诞,又有一点狂野。这样的面孔又匪夷所思地配上一条艳丽夺目的连衣裙,更加具有马宏非常熟悉的野兽派风格。
马宏冷不丁地有了冲动,感觉他能够画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他请钱运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下,他自己趋前退后地看着,调整了几次角度和姿势,一直到十分满意。他开始在绷好的画框前工作,弯着腰,利索地运动他握笔的小臂,勾勒肖像的底稿。
那段时间里,钱运几乎每天都来,每天都穿着那件绿底红花的连衣裙。来了之后她就上楼,坐在椅子上,摆出熟悉的姿势,一动不动,很有耐心。她明白画一张肖像油画必须要有的时间和过程,所以她非常配合,显得温顺和乖巧。
肖像画完之后,钱运非常满意。马宏在画作中恢复了他从前那种儿童画风格的纯朴和稚拙,大红大绿的色彩显出孩童的率真,人物的眉眼有一点夸张的变形,章 野性和一种不屈不挠的气质。
钱运付了马宏可观的一笔钱,用一块毛毯包着油画,心满意足地带回画廊,挂在进门最显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