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辞行东归,大汗赐以万金,真人拒之。大汗曰:“朕赐神仙虎符玺书,命天下善待全真教,神仙可往燕京行省,造道观,主司天下道教,神仙意下如何?”真人拜谢,曰:“然。”大汗亲送真人至行营外十里,曰:“朕与神仙千里神交,别情无限,不胜凄怆也。今神仙东归,长路迢迢,关山重重,后会难期矣!”言毕,乃仰天而叹,不觉垂泪。命刘仲禄麾下壮士骑从者五千余人厚送真人东归。是年冬,大汗率众至上都哈剌和林。
太祖二十一年,大汗命拖雷监国,亲率坚甲利兵,以往攻伐大夏,尽歼夏军,夏廷请降。十二月,大汗欲将兵攻金,然于六盘山中风,染寒热重疾,至永清盘龙山萨里川行宫养息,窝阔台闻大汗有疾,急至永清萨利川行宫以探。数日,大汗头痛身热,且病喘,目亦不明。众医切其脉,皆以为寒热也,多用药而不治,大汗日日渐痛入骨髓。耶律楚材曰:“陛下此非病也,不能医治。”众皆惊之,问其故。耶律楚材曰:“吾闻昔者方士丘处机言,陛下果有今日之祸,乃中邪气,神气弱也。”拖雷泣曰:“汝速相告,何以救吾父汗。”耶律楚材曰:“陛下为蝙蝠所惊,阴气袭身也。昔丘处机言‘川西有蝙蝠洞穴,老朽略知卜术,当入洞内为陛下泻邪气,元气复始,则可痊愈’。”拖雷急呼哲别等与俱去,率千骑于四方寻之,未果。当是时,拖雷遣百余骑具告武仙,曰:“父汗重疾,寻蝙蝠洞未果,为之奈何?谁为父汗为此计者?”武仙闻大汗有疾,乃大惊,曰:“吾知蝙蝠洞所在也。东西嘉良州大小金川之间,有山名曰‘墨尔多’,中有蝙蝠洞,可往之。”拖雷默然,曰:“东西嘉良州乃宋地也,据此遥远,更数地乃至,且为之奈何?”武仙谓拖雷曰:“当令左、右两军南下,吾率左路军先遣,出龙门山,攻进汉源、青州、平武等地,直逼黑水、马尔康,后攻金川至东西嘉良州,以打开通道,于小金川以南防守,请王自率右路军护驾随后,直入大金川,至东西嘉良州,安置大汗入墨尔多山蝙蝠洞,如是大事可成。”
当是时,武仙率大军南下击败宋地诸城,直逼黑水,横扫金川、东西嘉良州,后于小金川以南安营以守。宋廷尽失西南之地,拖雷率右路军六万驰驱东西嘉良州墨尔多山,观之辄有赤气,又于崎岖之处果见蝙蝠洞,入内,见蝙蝠倒悬于洞顶,不可胜数,故乃谓之曰:“真墨尔多神山是也。”拖雷速安置大汗于洞内养息。七日后,大汗病益甚,曰:“天命如是,岂可违哉,速回车还永清萨里川行宫,汝可问耶律楚材丧葬之事,速往上都营置,于达达勒督造寝陵。”拖雷遵命,令众急还。
看到这一段,宝音没想到丘处机的一番话会对成吉思汗产生这么巨大的影响,他居然不顾自己已经衰老的身体急于攻打大夏,甚至在自己重病的时候还要留在军营等待大夏灭亡的捷报。
耶律楚材的《西征纪要》留下的这些人物和故事,似乎比刚刚发生在眼前还要让宝音感到真实。
也许,宝音感到和自己要寻求的答案息息相关和紧密相连的人,就是他从耶律楚材的这本册子里看到的,他们都是真实存在过的血肉之躯,他们真实得就像屠夫刚刚丢在案板上的还像活物一样流着血的肉,显然他们已经是死去的造物,是命运留下的一堆肉块和排骨。但是他们都有一颗足以结束自己生命的灵魂。
宝音甚至在想成吉思汗究竟留下了什么,留下的是英雄的豪迈?还是过去一段不堪的忧伤?此事对宝音来说,成吉思汗留下的一切,也许只是人们记忆中他那宽大的脸颊周围的长胡子,还有他那傻乎乎的微笑,当然还有身上那件脏兮兮的棉布长袍和羊皮坎肩。这就是伟大的成吉思汗给我们留下的一切,而这个伟大的人的内心是如此深邃,以至于结束自己,除了他那深不见底的内心,毕竟没有什么理由能使一个人这样做。
“但是,这何尝不是一种激励和鼓舞呢?有的人把自己看似不能实现的生活努力变成一个伟大的梦,而有的人仅仅把自己的梦当成一个梦,有的人甚至完全没有梦……”宝音喃喃着。
太祖二十二年春,大汗病益甚,自知天命,召耶律楚材,授以密旨,命其依真人之言铸“金蝠牒”四枚。牒为足金浇铸,厚一寸,长一尺,广一尺。牒如赤瑙雕镂,金光烁烁,内藏蝙蝠玄图,以为秘谶。图合三垣、四象之理,循五行相生之道,分前后左右之方位,乃军匠雕镌而成。蝙蝠为中,依上下之序而镌:上镌前之朱雀于南,后之玄武于北;下镌左之青龙于东,右之白虎于西。释曰:“朱雀为天鸟,玄武乃龟龙,青龙为白鹿,白虎乃苍狼。”……
七月十二,大汗召谕拖雷曰:“朕崩,当从神仙之言卜葬。朕知天命,而天命难言,非神仙焉能见?朕闻苍狼逐食尚倒立以卜所向,而况人乎?自古王者皆易卜以决天命也。朕既寡德,常畏不终,然乃幸以天年,是赖长生天之祚,知足知止矣。昔得长春神人翊化,洞悉生寄死归,亡者乃天地之理,物之自然也,何哀哉之有,毋或悲哭。神仙不辞万里惠然肯来,幸教丧制,朕实无妄之福,但祈长生天赦过宥罪也。朕崩之后,叶落归根,禁毋得重服厚葬以伤生。今夏主有纳降之意,但闻朕崩,唯恐有变,故宜秘之,不发丧,一可绝鬼神之祭祀,二可倚待其降。事若有变,则可联宋克之……”大汗崩殂,圣谕传位于拖雷。是时,拖雷于上都营置崇丧之事,窝阔台矫敕,假以遵奉遗诏即位,使使赴告天下诸汗国王及诸部首领,又密召耶律楚材问国事。
“这简直不可思议,这么说来,窝阔台是违背了成吉思汗的意旨,篡夺了拖雷的汗位。”宝音睁大眼睛自语道。
宝音脑海中出现了那个位于永清的萨里川行宫——在雾锁烟迷的六盘山一个谷地,辽阔的草场上有一排排连绵不断的蒙古包,而中间那座最大的最雄伟的毡包,就是成吉思汗的金帐了。
大汗金帐之上,也就是蓝天的最深处,残留下一片踌躇不定的游云,那是成吉思汗的灵魂吗?成吉思汗痛苦地仰卧在榻上,气若游丝,他身边的大臣和将军以及妃嫔都跪在他面前,等待他最后的旨意……
宝音幻想着,无论成吉思汗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身为凡胎,他只能想到他已经死了。宝音仿佛看到了他那虎背熊腰的尸体,装进他的棺木,他的后人最终将他送达那个生冷的墓穴,他的族人哭了整整一夜。而第二天,太阳泛出斑斓、刺目的色彩,依旧扬起它沉重的光翼,但太阳只是为了成吉思汗一个人而升起;让蒙古人得以舒适生活的毡包以及策马驰骋的辽阔草原,也只是为成吉思汗一个人而建立;波光粼粼的鄂嫩河和图勒河江流,尽管在宝音的视野之外,但也只为了成吉思汗一个人而涌动。
从短暂的幻想中醒来,宝音喃喃道:“不,太阳不是为他而升起的,不管他自己愿意或不愿意,但都必须承认一个事实,太阳是不会偏狭到只为某一个人升起的……”
天似乎快要亮了,宝音由于睡眠不足,脸色显得苍白,眼睛也熬红了。他接着看这些文字,并且一边将一些重要的信息记录在他随身带的小本子上。
而接下来的这段文字,就像喝了一杯浓咖啡那样令人提神,宝音几乎瞌睡全无了。
……拖雷依耶律楚材之言,于达达勒寻四公驼,镌制金蝠牒四枚,以麻绳系之,倒悬于公驼之颈,遂将驼以四方驱出,东、南、北三公驼不知所往,全无踪迹,唯西行之公驼行至不儿罕山,金蝠牒落地,遂密记此处,以待大汗金身。当是时,窝阔台汗运送大汗灵柩至达达勒入葬。拖雷遵命宣葬,取百年独木,一分为二,凿空其中,类似人形大小,合而为棺,置大汗遗体于其中……大漠人闻大汗崩,皆哭泣,悲不能自止,如亡亲戚。有往来之商贾,皆服丧而行,又以铜铃系于驼颈,鱼贯而行,绵延千里,哀戚甚悼,后人谓之曰“驼铃”。窝阔台汗顺乎族人之意,敕命部族于伊金霍洛建八白室“注释1”,葬大汗衣冠于内,是为衣冠冢。
宝音准备再翻页的时候,可后面什么都没有了。
但宝音至少获得了一条重要信息,那就是成吉思汗遗体是被送往达达勒下葬的。可是达达勒那么大,哪里才是成吉思汗的安息之处?
“原来‘驼铃’是这么来的。”宝音放下那本残缺的线装书,躺下舒展着自己疲惫的身子。这就像是一次心灵的感冒,躺在毡包内就像躺在一个空旷的草原上,又如同身处病床,需要经历一次漫长的疗养阶段。
他脑海中又闪现出一个无比广袤的草原,矗立在成吉思汗金帐之外的一排排毡包仿佛在召唤他——他仿佛意识到自己经过了一张必须进入的门,而一切都好像已经静止了,眼前都空空如也,凝结的空气虚弱得浮不起一丝轻盈的驼毛,更不能使他的身体移向别的任何地方。
“你经历了东方西方的一切地方,你这只沉睡的苍狼,你的战马和苏鲁锭长矛现在何处?”宝音枕着双臂,内心不断涌出疑问,而这些疑问仿佛成了他胃里堵塞着的东西,自己好像躺在一片虚空之上,身体犹如一抹浮云从西边天空的某一个缝隙中流出来,最终融化在虚幻的晚霞之中。
深不可测的苍穹如同天国中的一座令人遐想不尽的剧场,滚动着那永远也无法听见的惊雷,除了凄凉的风、憔悴的狗尾巴草,还有它周遭的马粪,别的什么也没有。
宝音瞌睡了,但他怀抱着的秘密使他无法进入梦乡,困顿的眼睛老瞅着毡包的门框,他在迫不及待地等着黎明的到来。
天色终于明了,活物仿佛在这一刻都重新诞生了。草原上的牛羊饥饿地叫着,走出毡包,眼前是朝霞映射的草原那美丽的面庞,毡包的烟囱上有一种青色的烟雾悄悄弥漫。宝音看到阿其勒图大叔正在用铁锹铲着马粪,而婶婶则单膝蹲在一头母牛圆溜溜的肚皮下挤奶。
坐在毡包内喝茶的时候,阿其勒图问宝音都看到了什么故事。宝音耐心地给他讲了线装本子上记载的内容,这一次他并没有反驳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由于听得出神,以至于他的眼眶里噙满了高兴的泪花。
早餐过后,宝音就告别了阿其勒图一家,临走的时候,阿其勒图请他留下电话。宝音除了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外,还留了戈恩的电话,这样是为了随时都能联系到他。婶婶在一旁不停挽留,让他多住几天,他似乎没有听到婶婶的话,就匆匆忙忙上路了。对他来说,现在急于做的就是能马上见到戈恩教授。
“注释1”成吉思汗死后,造长陵,并修建白室八间,以为寝庙。后遂以“八白室”为其陵寝专称。
七 惊魂诺尔圣湖
生命原是一场悲壮的旅行,
光阴从我眼前流过,
一切的求索和希望,
都在别无选择的绝望之后重新奔放。
一千个美好的愿望在心中开放,
一千次在泪眼中破灭,
任曾有过多少风雨我总是坚信,
只要有玫瑰总会开出火红的花朵,
只要是路总会有风景优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