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诡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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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渡魂

渡魂者,舟楫人之别差也,此职名曰“渡”,而不与常者类。渡魂人旦以渡人,夜则覆生魂。反夜渡者,为人而不渡,魂则善焉。有蒋氏,专其利六世,至蒋圭(字玉文)仍袭祖制。余曾与玉文携游,询其司此职有何利害?乃曰:“昼渡人以糊口,夜渡魂以增寿。”确矣!其四世祖皆九旬而亡,其父今已七旬,皆作长寿,故断言玉文之言必不我欺。——任氏家言。

这是五爷留下的关于渡魂人的文字。全部都是文言文,大家应该能看懂,但是为了大家能够更为深刻地理解,还是对渡魂人进行一下详细的说明:

渡魂人是一种脚踏阴阳两界的特殊人群,有河就有渡魂人。他们白天渡人赚取生活,夜间则渡魂增加寿命。在西方,也有渡魂人这样的职业。每每有人死亡,死者家属无论家里多么贫困都要往死者手心里攥一枚银币,这是渡河用的川资。要不然没钱渡河,只能变成游魂野鬼,无法转世。交过银币之后,有渡船将灵魂渡到对岸,然后接受审判,紧接着便是上天、入地、投胎三种去路。据说,渡到河对岸,欣赏彼岸花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只是活人从来没有兴趣去感受。

有一户姓蒋的人,祖孙六代从事渡魂这样的行业,其先祖都是在九十多岁高龄的时候无疾而终。可见增寿的说法是站得住脚的。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我和五叔刚刚聊完这个渡魂的事情,就见一个人进了院门。那人年纪很老了,有些驼背,头发花白,胡子却剃得很干净。他穿着一件很破旧的夹袄,脚下是一双灰色的布鞋,布鞋上有水印的痕迹。他没有穿袜子,鞋后帮也没有提起来,而是踩在脚下。但是他的眼睛却很有神,看一样东西只是一扫,就能发现其中的重点。“他一定是一个非常狡猾的家伙。”我想。可是这个人开口说话了:“你们可是任家老五的后人?”五叔点点头,并立即让出座位,请他坐下。这人也不客气,直接就把两只脚踩在凳子上,蹲下了。

“我是蒋家的人,是你们家任五爷让我找你们的。”那人说着,从腰间抽出旱烟来,那旱烟杆的颜色,跟那夹袄差不多一些黑亮。“我五叔已经去世好长时间了,您是?”五叔感到很纳闷。那人满不在乎,道:“他生前留下一封书信给我父亲,信上说的很明白,你看看吧。”说完从内里口袋找出一封信,递给我们。

五叔将信将疑地将书信打开,喃喃地说:“确实是五叔的手笔。”信中很短:“云儒并任桀:我百年之后,将有蒋姓船家投奔尔等,尔等切勿怠慢,内中缘由蒋氏自会告知。”

我和五叔看了看封印,确是五爷的无疑,这才彻底相信。而且我们推断这个老者应该就是一个渡魂人。五叔询问之下,果然不差。那人道:“因为河里面早就没有水了,渡船人没有饭吃了,这才想到这封书信,前来讨个温饱!”五叔道:“前辈远行至此,未能恭迎,晚辈无礼,还望前辈见谅!”寒暄过后,便是吃饭时间,五叔少有的弄了几样好菜,还有几瓶窖藏好酒,也拿了出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渡魂人才讲起他遭遇的奇闻怪事了。

渡魂人说的这个女人就嫁在我们村里。这女人姓郭,叫什么忘记了。只记得嫁的这个男人叫二憨,年前刚死了老婆,还留着一个丫头在家继续浪费粮食。这女人的来路很成问题,有人说:“我和她娘家是一个庄子的。这女人可不是好东西,十几岁就跟梁庄子的后生好上了,让那个后生给喂大了肚子,还真把孩子生下来了。要不然能嫁给二憨?”有知根知底的说:“这女人牙(关中话,狠的意思)着呢。二憨那妞可是要受罪了,摊上个这样的一个后娘。”

这一点真没说错,这女人嫁给二憨之后,二憨的姑娘没少受罪。村里人的传说,当然不可能捕风捉影,但是并非空穴来风。我从小时候就听说过二憨家妞被虐待的事情。我想,既然这事情能被传得如此久远,当然不会是完全相反的观点吧。

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太阳还没有落尽最后的余辉,地里已经见不着几个人影了。我们村的二水因为闹肚子的缘故,在玉米地里长时间蹲着。他着急地想赶紧拉完这一泡回家,因为天黑之后,这地里的狼可是很厉害的。他不断地挥舞着双手,驱赶眼前的蚊子和苍蝇。而在不远处的一口机井旁边,一大群蚊子正密密麻麻地集结着,他所在的位置正好能看见那口井,甚至包括井边飞舞的蚊群。这时候,田间的路上渐渐响起了脚步声,这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留在那口井边,二水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两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女人拿着锄头,而小姑娘则拿着一个竹篮子。两个人在井边站定,那女人说:“你跳下去吧!快点儿!别磨蹭!”小姑娘拿着篮子,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女人,迟迟不动。孩子太小,但也知道利害,跳下去会没命,孩子不敢。这女人急了:“你自己跳还是等我动手?”小孩下意识地往后缩着。二水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幕,他甚至不敢大声喘气,更不敢挥舞着手臂驱赶眼前的苍蝇和文字了。二水认得这两个人,大的是二憨家新过门的添头,小的是二憨家的妞。

“这女人也忒毒!”二水心里骂着,“狗入的二憨也不管不问!真牲口!”可是,他这只能排遣心中的怒火,却不能为那濒临死亡的小姑娘做任何事情。这女人拿着锄头,狠狠地击打在小姑娘的身上,小姑娘很倔强,并没有因为挨打而听从她继母的“投井建议”。确切地说,是小姑娘还想活下去。可是这女人大概已经等不及了,她立即抱住那姑娘,就往井里送。这狠毒的女人,可怜的孩子!

那女人看着水中溅出的水花,笑笑,扛着锄头离开了,连同那个竹篮子,也被一起扔到井里。二水等那女人走远,连裤子都顾不得提,奔到井口,拿着自己的锄头把小姑娘捞了上来。小姑娘已经强忍住泪水,自始至终都没有叫出一声。“孩子,哭吧。哭出来就不怕了。”孩子说:“俺不哭。俺娘不让哭,也不让出生。”小姑娘也许还天真的认为,不让哭就不哭,听话就没事,只要不是牵涉到大原则的过分要求,小姑娘一律执行,而投井,小姑娘拒绝了,她不想死,大部分人都不想死。二水搂着可怜的小姑娘,眼泪夺眶而出。他赶紧拿出自己带着的干粮,给了这姑娘:“吃!吃完再回去。别说遇到我的事儿,就说是两个妖怪救的你,一个牛头,一个马脸,记着了吧?”小姑娘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馒头,一边翻着白眼艰难地吞咽,一边点着头。二水走了,小姑娘吃完干粮,月亮已经很高了,她这才回家。当然,她牢牢记住了二水的话。

回到家里,那女人表情僵硬,刚才还有说有笑的,现在看见这个丫头自己又回来了,感到有些害怕和心虚。颤颤地问:“你咋回来的?”丫头说:“两个妖怪送我回来的。”“妖怪?什么……妖怪?”女人有些害怕了。二憨也惊奇:“啥?妖怪?长什么样儿?”“一个牛头,一个长着马脸!”丫头照着二水的描述。这对夫妇打了一个寒噤!“你怎了?死哪儿了?”二憨问。这时候,那女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凶狠,眼睛瞪着丫头,丫头怯怯地看着女人,低声道:“我,我掉井里了!”那女人嘴角露出一丝狞笑,满意地撇撇嘴,道:“案板上有吃的,你先吃点。别都给吃了,多吃一个宰了你!”二憨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也渐渐恢复了常态:“以后留神点儿。小命不小!”说完又躺在炕上抽旱烟去了。

“竹篮子呢?你个枪崩的!”那女人突然大喊起来,这个屋里又一场暴力开始了,却始终听不见孩子的哭叫声……

第二次事件是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土坝上。趁着天黑,这女人把孩子领到土坝上面,在一个已经挖好的土坑旁边,没有了上次的矜持,直截了当地把孩子推了下去,然后填坑,直到坑平了。那女人在上面踩了很久,这才放心地离开了。可是第二天一早,这丫头还是原封不动地回去了!这女人在吃惊之余,也没有了上次的惊恐,而是充满愤恨和厌烦。这次是村里与这丫头唯一要好的黄狗,扒开土把小姑娘挖了出来,小姑娘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她已经免掉了除了干活之外的这姑娘的一切待遇。明明有父母的小姑娘,不得不每天在村里吃百家饭。可是这样的日子也依然不能快乐。她在被“活埋”之后不过十天,就又遭不幸。这次她的继母终于发了狠,尽管她前两次都在发狠,但是这次却是最狠的一次,她趁着小姑娘熟睡之际,用被子将她捂死,扔到了河里。二憨好几天不见女儿,就问女人:“这两天咋不见妞儿?”那女人道:“这妞儿野惯了,谁知道死到哪儿去了!赶明开春给她报名上个学吧。也该让管管了!”二憨说:“女娃娃家的,上什么学?能给养着不让饿死就不错了!”再没说话。一个月以后,二憨又问:“这丫头怕是丢了吧?”女人不说话。又过了一个月,二憨道:“妞长久不见了。”女人说:“谁知道,许是死了。”男人也没再说话。再后来,男人不说了,只是偶尔说一句:“好像家里总觉得少了个啥。”之后连这个也懒得说了。

然而不正常的事情这才刚刚开始。这女人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稳婆闹的满头大汗,就是生不出来。一旦降生,这孩子浑身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只是已经没有气了。第二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全身的土,倒是活了几天。但是,在一次夫妻二人下地干活的时候,孩子爬出门外,被一只大黄狗活活咬死。二憨回家,痛不欲生,拿一把斧子把那条狗追出二十里地,最终追上的时候,那狗已经累死了。可是二憨还不解气,硬是举着斧子把那狗砸了个稀烂。

这女人怀着第三个孩子的时候,说什么也不敢在二憨家住了,她回了娘家,想在娘家安安稳稳的把这孩子生下来。然而事情并非她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孩子生下来之后根本就是个死胎,孩子满脸憋得青紫,脖子上满是淤青,留着被人为掐过的痕迹。

从此之后,这女人再也没有怀孕,整日郁郁寡欢,天天被二憨打,也没有怨言。直到她悬梁自尽之前,她一直认为自己的命不好。

那天晚上,渡魂人早早备好了行头,准备迎接当天晚上第一个上船的灵魂。他坐在小码头上,如往常一样吸着旱烟,为那些迷途之人引导着方向。这时候,一阵阴风吹来,一个女人,吐着血红的舌头,轻飘飘地向着这个明灭闪烁的烟火之地走来。渡船人一看来者,问也不问就载到船里,撑起篙子,往对岸驶去。在经过江心的时候,一群水鬼露出头来,纷纷要拽这女人下水,幸亏这渡船人手艺很好,他保护着这个没有到达对岸的女人的灵魂,避免被他们拽下水去,要知道,一旦下去之后,就会永世不得超生。

女人很害怕,渐渐向着船家靠近。为了减轻她的心里压力,渡魂人开始跟她聊天,这在之前是不被允许的。女人说:我是吊死的。我三个孩子都死了。我家男人也有一个妞,最先死的,这样说来,我死了四个孩子,你说我该不该死?我年轻的时候跟梁庄子的一个后生相好,生了一个丫头,那丫头长得可好看了,只可惜我那时候还没成亲,孩子生在娘家,没有满月就被抱走了,送给谁也不知道。你说多命薄?那丫头就送给我的男人了。我怎么能知道?我还那么对她。等我的孩子都死了我才知道的。就是那天晚上,我看见窗户上有一个影子,像是妞的,我打开窗子一看,什么都没有,关了窗子回头睡,发现那妞儿就在炕上站着。我害怕极了,叫二憨,二憨睡得跟死猪一样。我害怕了,就求她,我不对,我只想要自己的孩子,要一个娃子(男孩子)对我好的,将来能娶媳妇成家。我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那妞儿不说话。我问她来干啥,要报仇已经报了,我的三个娃子都死了,你还不够?妞儿笑了,这才说:“官家让我找亲娘,就把我送来了。我不知道亲娘是谁。他们送来这儿,说你是我亲娘。”说完就走了。天明了我四处打听,我给我娘跪下了,问孩子当初送哪儿了?娘说送山里刘家垴老刘家了,老刘家说送华阴陈家了,陈家说送到我们村了。我信了,是我的孩儿。因为那天晚上,孩儿的大腿肚子上有一块胎记,我记得是铜钱形状的。是我的孩儿,我把她弄死了。那女人咬着长舌头哭了一路,引得河里的冤魂们纷纷探出脑袋。

终于送到河对岸了。渡魂人的任务完成了,他回去的时候,看了看那女人。这是最后一次看见那女人,岸边的一个女孩子,把她推了下去,河里的冤魂们立即围了上来,吞噬了她。那女孩儿冷冷地盯着河里,在她的背后,彼岸花开得异常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