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丰臣秀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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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生吞热铁(1)

眼下,为了与秀吉对战,家康举兵从冈崎来到清洲,正全力进行着军队编制。

十二日清晨。“有紧急要事发生,求大人召见!”

驻扎桑名的酒井忠次亲自彻夜赶路,快马加鞭突然飞奔而至。“什么?忠次?”前线司令官会无故离开阵地,事情绝不简单。而且忠次是名年已六十的老将,一族中还有与四郎重忠和与七郎忠利等人跟着,为何老人家要亲自彻夜赶来呢?

“立刻通传!”虽是早饭之前,家康还是立即离座等候忠次。“有异事发生了!”

“忠次……是何事?”“昨日,有传言称信雄卿与秀吉在桑名以西的矢田川原达成会面,未及联络本家便定下了和睦之议!”“……在矢田川原?”“是的。”

左卫门尉忠次从家康脸上看到痛苦地、感情麻木地压抑沉寂的表情,而自己的嘴唇却在不停地颤抖。忠次没法压抑自己,只想破口大骂信雄这个大蠢材!恐怕此时家康强行压制在心中的也是如此,到底该愤怒,还是该嘲笑,突然之间大概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内心的冲击,只得压制下去。

“……”家康眼神茫然,表情只有一脸的无奈。沉默持续了很久。

“……”期间家康眨了两三下眼睛,左手捏着大大的耳垂,侧过脸一直摩挲着。困惑,无力。一副打从心底感到棘手的模样。他浑圆的背部向左右微微晃动,左手离开耳垂“啪”地落回膝盖。“忠次。”

“是……”“此事当真?”

“如此大事自然不敢随意来报。不过谨慎起见,之后的调查应该会快马追来,将事情原委细细汇报。”“这么说……三介殿下也不曾对你的阵营有任何通知?”“昨日三介殿下出了长岛,经过桑名前往矢田川原之际,也只道是去巡视守备、布阵情况。不久回城之时,也并未透露任何信息。”“如此……”说到这里,家康首次点头,嘴上喃喃自语道:“这也理所当然。”

接二连三的报告终于确定了信雄促成单方议和的传言。而当日,从信雄方面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信雄缔结单方议和的事实很快便在德川家传开,以井伊兵部、榊原康政、大久保忠助、同姓忠邻、本多弥八郎、同平八郎忠胜等人为首的热血年轻武士都震惊不已,连明辨是非的鸟居忠政、户田十郎右卫门、内藤新五郎、松平康次、同族与一郎广家、同族孙六郎康长、安藤彦十郎、酒井与七郎、阿布正定等部将也难以置信地互相确认,“真有此事?”“似乎是确有其事!”各处骚动四起。终于,无数将士聚集到武士集合场,谴责信雄毫无节操的行为,想到被欺瞒以致走入困境的德川家的立场,以及该如何面对天下,所有人都眼噙泪水悲愤不已。

愤慨的平八郎忠胜甚至道:“若此事属实,就算是信雄卿也不能就此了事!”

连井伊兵部直政也眼梢竖挑,激昂地附和道:“首先要将信雄卿从长岛迎来,纠正其错,此后必须与羽柴筑前一决雌雄!”

“不管怎么说,真是荒唐至极!”“何况,最初德川家是为了谁才起兵的!”“当初是他前来哭诉,若无家康大人的帮助,已故信长公一族必将因秀吉的野心走向灭亡,我德川家才会因义而起——谁料这支义旗的名分之主竟轻易向敌人倒戈,愚蠢至极令人无话可说。”

“事前与主君也毫无半句商量。”“连事后都未传来一点儿消息,莫非是想就此擦嘴了事?”“不,春秋的道义再怎么荒废,也不能就此了事啊!”“无论做什么都是万念俱灰。”

“如此下去大人脸上无光,我等也会成为天下笑柄,更对不起战死小牧、长久手的友人和部下的亡灵!”

“没错,他们的牺牲就白费了!”“没道理要让死者的死变得毫无意义,生者还必须忍受如此悔恨。大人对此事究竟是作何打算?”“今早起大人的居室就尤为安静,只召唤了从桑名来的左卫门尉忠次大人、大须贺康高大人等老臣……今日似乎也在反复商讨。”

“派一个人去将大家的意见告知众老臣如何?直接提出可能会惹大人生气。”

“没错,让谁去好呢?”阿部、内藤、松平等人环视四座,道:“还是井伊大人比较好吧?平八郎大人也一同前去。”“好,让我来说吧。”

就在本多平八郎和井伊兵部二人作为代表要走出去的时候,他们的部下特意前来这里通报:“长岛信雄卿的两名使者刚刚被通传到城中大书院了。”

“什么,长岛使者来了?”这又一次让众人的愤懑之情暴涨。“还有何面目前来!”“太不知廉耻了!”一时骂声不止。

不过既然已经通传至了大书院,想必主君家康正在面见使者,应该也会顺便表明其意志。于是众人互相安抚,决定等待结果。

信雄派来的使者是他的叔父织田越中守信照和生驹八右卫门二人。先不管信雄怎么想,不过这二人作为使者来到德川家似乎也觉得脸面无光,极为尴尬地待在大书院座席上等候。

不一会儿,家康身着日常服饰,仅带着小姓轻松淡然地现身了。

他一坐到褥垫上便立即道:“听说信雄卿突然改变想法,与筑前议和了?”

“是的……”二使脸也没抬起,就那样平伏在地回答道:“此次骤然与羽柴大人达成和议,对当家而言想必只有意外不已。实际上,主君信雄殿下对此是有深思熟虑的,加之眼下形势……”

“明白。其实这些事并无须特意说明。”“事情原委都细细写在此书函中,还望大人阅之。”“嗯,稍后我再细细看来。”“主君心中一直只忧心着大人您会生气一事。”“哪里哪里,殿下无须多想。原本这场战役便非出自家康私心,二位想必也对事发之由一清二楚吧?”“在下非常清楚。”

“因此我家康不论昨日还是今天,心中只希望信雄卿万事皆好,从未有一丝改变。殿下根本无须担忧。”

“在下会转达给主君。闻知大人心意主君将会多么欣慰啊。”“我已在别室中备好膳食,如今战火已停,实在可喜可贺,二位慢慢享用后再回去吧。”家康说着入了内室。

长岛使者在别室享用酒膳后,没多久便仓皇离开了。事情传到武者聚集地那些血气方刚的武士耳中,都为事情的荒唐愤慨不已。

有人扼腕而怒,“这算怎么回事!”也有人沉思后劝慰道:“大概主公是有其他的深思熟虑吧。不管如何,主公怎么会轻易认同信雄卿和秀吉私通呢?”而井伊兵部和本多平八郎在这期间则去向老臣们转达众人的意见。“祐笔。”

家康唤道。自方才在大书院接见信雄的使者返回自己的房间后,这里就再无一人进入,静寂无声。祐笔房间中立刻有人赶去。“是了庵吗?替我拿纸笔来。”

家康换了换扶手。祐笔拿来笔砚,等候着他说出要其代笔的言辞。“我打算给北畠信雄请和羽柴筑前大人送去祝贺信,照我所说的写。”“遵命。”了庵沾湿笔尖,忽然抬头看了看家康的脸。他说要给信雄和秀吉送去祝贺和睦的信函。现在他正偏过脸,闭上眼睛思考文案。不过在锤炼词句之前,他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在心中重整有如生吞热铁般的心绪。

不一会儿,他开始淡淡地口述书面文案。虽然家康七岁时便成了今川家的质子,但他一直在临济寺的寒室中跟随雪斋和尚研习学问,一直接受着秀吉所无法比拟的高等教育。因此,秀吉的祐笔的职责就是将秀吉随性说出的话回归常识,写成书面语,而家康的祐笔则只需将他口述的一字一句如实写下即可。

两封信函写完,他便吩咐小姓,“去唤伯耆来。”祐笔将写好的两封信函放在家康面前退出了屋子,换了一个拿着烛台的近侍进来,安静地点亮两盏灯便离开了。不知何时天色已暗。看着灯光,家康总觉得这一天真短。“自己心中所想原来如此繁多,另一面又是如此地空洞。”家康暗自想着。远离灯影之处传来了一声轻轻拉开隔扇的声音。石川伯耆守数正和主人一样早早地换回日常服饰,在那里跪地磕头。家中的将士大部分都还未解除武装,即便如此,数正今早看到家康穿回日常服饰后自己也立即换成了平时的小袖和麻质上衣、裙裤。数正竟然如此衣着。虽说重装戴铠已经太迟,但要脱下也太早了。这一行为立刻招来他人不悦,看向他的眼神露骨地想要不只看清他的表面,似乎连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也要看透一般。

不知为何,只要是伯耆守数正所做的事,虽说是同属一族,但众人就是无法直接接受。展示出正面便想探其后背,亮出底牌便总是将其当作有双重底的人一般想再探出另一层。

这实在出人意料,近来数正脸上的皱纹明显增加,肤色也没有光彩,很久都不曾笑过了。

“哎,是数正吗?那太远了,近前来,再靠近点儿。”一直不曾改变的只有这位主君。数正来到家康面前时,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伯耆。”

“在。”“明早你就作为德川家的使者启程吧。”“要出使前往何处呢?”“绳生阵营的羽柴大人和桑名信雄卿处。”“遵命。”“祝贺书函在此,拜托你代为转达。”“是缔结和睦的祝贺?”

“没错。”“大人心意在下明白。不过大人不仅没有丝毫不满之色,还以如此宽大的态度示之,即便是信雄殿下也定会感到羞赧的吧。”“不,数正。若是让三介殿下(信雄)羞愧,依然会让人认为我家康小气,因义而起的战争宣言就会变得可笑。家康的立场放到第二位便可。不管是虚假的和睦也好,什么都好,面对和平都没有理由不平,我家康心中与天下万民一样万分欣喜,此欣喜之情届时你也务必陈上。”

看来家康是认定只有伯耆守才是深知自己心意,能够完成此次出使任务的人选,所以特意仔细交代。

但对数正而言心中却有另一种痛苦必须忍耐。说起来,德川家臣们对自己的误解便是从自己和秀吉接近时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