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丰臣秀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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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长条(2)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他。大家都知道是强右卫门后,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大家的这种表情并不因为他是一个臣下之臣、只有五六十石的小吏,也没有嘲笑他身份卑微。现在是全城众志成城的时候,是生死与共的关口。因此所有人都没有身份高低之见。

然而,说到强右卫门,谁都不敢指望他。或许如“规矩人,孩子多”这句俗话说的,他才三十六岁就有四个孩子了。

因俸禄微薄,他平日里生活的贫困程度,即使在冈崎也是数得上的。他不仅搞副业,还做农活,即便如此好像还是不够吃。不当班的时候就身背长满疙瘩的孩子,手牵带鼻涕的孩子,去各家修理弓和日常用具什么的,以此糊口。而且他的妻子生来身子弱,要么生小孩要么躺在病床上,干不了什么活儿。所以即使强右卫门好不容易才从战场回家,也没有闲工夫悠闲。另外,如同他的妻子配上他这样的夫君一样,强右卫门并不是市井所说的“聪明伶俐”。他反应迟钝,性格中唯一的优点就是极其忠厚。这强右卫门受什么感动了?听了奥平胜吉的话后,他发出了好像抽泣一般的怪声。于是大家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不过在如此紧张的场面之下,他的声音很快又自然而然地被忽略了。这也不是轻蔑。

“如果胜吉不去,其他人估计也不会轻易出城……这样,我们只能坐等援军到来了吧?可是只有四五天的粮食可以吃了。”

贞昌叹息般地说道,看了看左右的人的脸。有谁可以替代胜吉?有优秀的使者吗?他双眼在物色。

“……”无边的沉默在延续。

就在这里,不知是城后方还是哪儿传来了小枪的声音。听起来像小冲突,谁也没有为之所动。现在面临的问题令大家疲惫不堪。

强右卫门从武士堆的一个角落慢慢地爬过来。越向城主、副城主靠近,就越挪不动身体,因为上座坐着人。

“请原谅属下打扰大家讨论了……但是请容许强右卫门说出自己的请求好吗?”他在人群中,双手低低地伏在地上,背对着大家诚惶诚恐地如是说。

城主奥平贞昌静静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话?强右卫门。”

“刚才交给胜吉大人的任务,只能城主大人同族的人莫属吗?”“也不是。”“我也能做吗?大人您能把这个任务交给属下强右卫门吗?”“你说什么?你要去吗?”

“是的。如果您允许的话。”“……”贞昌无法即刻回答。他担心他的愚笨,也为平日大气不敢出一声的男人刚才出其不意的话感到震惊。强右卫门无意识地将庞大的身躯移了过来,然后竭尽全力地说道:“拜托了!如果可以,请交给属下吧!”他把额头磕在了地上。每个人都只是望着他,或许都跟贞昌抱有同样的感受。但是谁也说不出眼前这个男人办不好这件差事。因为不论是他的身影,还是他的声音中,都透露出让人惊异的诚实的光芒。

就在那时,一位守兵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手里握着一封密封的信。“方才我在弹正曲轮的外土居视察的时候,有个乔装成当地农民的人从河对岸打招呼,并射了封箭书过来……很像援军的密探的样子。”守兵这么说。一定是!每个人的眼中都燃起了希望。贞昌立即拆了信看了一遍,还不时将信放到鼻子下闻闻。

信中详述了对他们守城的慰问和信长自己的动静。岐阜信长的来信中主要是说,只因信长现在自己也事务繁忙,德川大人也不停地在催促他,所以一时间很难派兵增援。长条可暂时打开城门,待日后再寻找夺城之机。

贞昌苦笑。随后将信中内容念给大家听,念完后,贞昌大笑着说道:“甲斐的军师还真是马大哈。我敢断定这肯定是封假信。因为信长经常出入京都,虽然与公卿之间会有文书往来,但是不会在笔墨上含糊。闻闻这墨便知,丝毫闻不出京墨的芳香,而是胶水味很浓的地方墨——甲斐墨。”

不过他很快又回到了现在面临的问题上,脸上重现抑郁的神色。贞昌对从刚才起一直静静地跪在自己面前的强右卫门,用坚定的口吻说:“强右卫门!如果你有这份心,就一定可以突破敌人的包围,完成作为使者的任务。但是,这本来就是一件九死一生、侥幸的事。你必须做好牺牲的心理准备……要去吗?能回来吗?”

“如果大人把这个任务交给属下,属下感激不尽,那是属下的荣幸。”强右卫门还是不会说大话。连旁边看的人也个个焦虑不安,低头不动。

“拜托你了。”贞昌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为了五百名守城将士和德川家的命运。虽贵为主公,家康此时更应拜伏在他面前请他帮助德川家。

“去吧!强右卫门。应该没有纰漏了。出城时多加小心,明白吗?”

“遵命!”“你准备行装的时候,我先给冈崎的兄长贞能写封信。但是城中的紧急情况,希望你能亲口对主公家康大人说。”“明白。今晚半夜到明天清晨,如果属下能出城越过护城河,顺利地瞒过敌人的眼睛逃出去,属下会在雁峰山山顶燃起狼烟作为信号。”“嗯。如果我看到狼烟,就会认为大事已成。”“如果到明天中午山峰上还没有升起狼烟,就意味着我这该死的强右卫门没有完成使命,白白落入敌人手中。那时请大人立即执行第二套方案。”“好。交给我吧!”贞昌点点头,可是马上又为他考虑了一番:“如果你被敌人抓住,就那么牺牲了的话,不用担心留在家里的妻子儿女。我贞昌会向冈崎那边的大人禀报,即使我们都战死在这里,也一定会向大人请求提拔你的孩子。那件事你就别操心了。”

只见强右卫门摇了摇头,脸上没有呈现一丝顾虑,他说:“请恕属下无礼,大人不必为属下的家人担心。强右卫门现在不是为妻儿而战,而是为了城中五百名勇士而战……如果就因为这点,大人给属下这么多关照,那属下反而会胆怯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当晚,强右卫门独自走进房间,拿起针,缝缝补补。在战场上,针线也是武士的乐趣之一。他把很久以前从敌人的死尸上扒下来的壮丁的短衣摊在膝盖上,打开衣领,将城主奥平贞昌的密信缝进衣领里面。好像是同僚,不时透过门板眯着眼往屋里看。“强右卫门……还在呢?还没走吗?”都念着他身上的重任,没有把他当外人,都为他担心。但强右卫门还在摆弄他的针线,头也没动一动。“嗯,嗯,还没走。才半夜不是?走的时候会跟你们打招呼的。快到一边去!做好自己的工作。”强右卫门说得似乎有些冷淡。

屋外的三四个朋友听到这里,悄悄地回去了。强右卫门好像缝好衣领了,正咬着线头。

一拿起针,他眼前就会浮现起病妻的影子。想到病妻,耳旁又会传来孩子的声音。很自然地,他眼中落下了几滴眼泪。

他赶忙擦掉泪水,一边数落着自己的失态,一边想外面该不会有人在看吧?眼光却朝厚厚的门板转了过去。门板下,备齐了旧绑腿布、布草鞋、一把刀、打火石和狼烟筒。“哟,不行。”他好像要掸掉头上什么东西似的,摇了摇头,用拳头敲了一两下,然后立刻就去准备行装了。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挖地道的甲斐壮丁,对自己的着装发式几番苦思焦虑。

“……好了。”他一个人嘟哝着,重新坐了下去。吹熄了短架灯后,苍白的月光从四面的缝隙间映照进来,逼近他的膝盖。

五月十五日,正巧今晚月色明朗。要是在平时,现在正是挂着梅雨云的雨季黑夜。

“……强右卫门。”又来了四五个同僚,他们从门板处探了探头,然后说了一句,“在吗?怎么又吹灭灯火了?”便将信将疑地走了进来。

被方形月光窗自然地吸引后,大家缄闭嘴唇呆立未动。从那里一眼就可以看到城下的大河——对岸的围栏和甲斐军队隐蔽在平原上的黑压压的阵地。“要穿过它吗?”谁都为如此艰难的重任感到担忧。面对眼前这位即将出门赴悲壮的敢死之行的朋友,大家佩服得连饯别的话都说不出。有个人在强右卫门身旁放了酒壶,坐了下来。“喂,只跟头儿要了点,是酒……供神的酒,喝了再走吧。”强右卫门嗜酒。平时生活贫困,喝不上。近来守城连粮食也没有,酒就更难得见到了。他为友人的好意感动得热泪盈眶。对酒壶施了一礼后,说道:“太谢谢了。”

说完,对其他人讲:“哟,都坐下吧。大家一起喝吧。”

可是大伙儿说:“什么嘛?这不够大伙儿喝的。这酒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想让你至少得喝一口。嗯,你喝就好了。”

“不。即便每个人只尝一口,也比一个人喝更有味道。有杯子吗?”“带来了。”

“倒上一杯,大家轮流喝吧。能帮我倒吗?”强右卫门先在杯边抿了一口。每个人轮流着抿。酒过一巡,强右卫门对依依不舍的人说:“让我休息一会儿吧。”话语中带着请求。

“你睡吧。”同僚们无论拿出多少诚意来安慰这位友人,都觉得不够。大家按他的意思,拿了酒壶,又悄悄地走了出去。

强右卫门一骨碌便躺了下去。约摸睡了两刻钟。鸢巢山的山肩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月亮已经倾斜。

“啊,快天亮了……”强右卫门睁开眼。布谷鸟的啼声钻进耳朵。

敌人的阵地也好,我方的城池也罢,此刻悄无枪声,被深深的静寂包裹着。那时常可以听到的、从远处传来的淙淙的声音,是冲洗着石墙墙脚的泷川的奔流发出的。

“……哪位?”

他缓缓地走了出去。背上斜挎装着狼烟筒和火药的网状包袱皮,脚穿绑腿布草鞋。

“属下这就告辞了。”他向着本丸阁低头自语道。同时也在内心同城中五百名将士道别。

一想到如今自己肩上担负着五百多条性命,强右卫门又再次感受到活着逃出去的意义。

“直到今天,我也没有立过什么像样的战功……”这么重要的使命降临在自己身上,真是时运适然,恰巧被自己遇上。这是武士最大的幸福!荣幸啊!一想到这儿,他全身的肉就禁不住紧绷起来。“强右卫门,一路顺风!”

“祝你顺利!”很多人在小声地跟他道别。他蓦地转过脸去,他所在组的首领和其他同僚全站在土墙后面目送。之后,他们将惜别之情系于目光之中。“……”强右卫门无言以对。稍施一礼,便赶忙朝外曲轮方向加快了脚步。通常,肃穆的本丸阁都会熄灯,黑漆漆一片,但是今天它也隐约有灯影移动。城主贞昌和侍臣也一宿未眠,像是默默地为他的敢死之行送行。

强右卫门躲进了城墙一隅的树丛内,之后沿着不净门的悬崖滑了下去。这里是将城内污物带向城外的水门,所以连城里的人也不会太留意,敌人自然是更不会注意到了。防御看起来也相对薄弱。

他把背上的行李和衣服捆在一起,绑在头上。然后像只野猪似的在石墙下的草丛里爬。计算水流后,不一会儿便“扑通”跳进激流中。

除了强大的水压,还有东西立即挡住了自己的胸脯和脚,是横横竖竖撒在河中的粗绳。绳子上拴着无数个鸣器一样的铃铛。

“八幡神,请保佑我吧!”强右卫门向神祈祷。铃铛“玲玲玲”地响了起来。他拔出短刀,把缠在身上的粗绳砍断,边砍边游。好不容易碰到了泷川的对岸。“咳,铃响了哦。”围栏的背阴处传来了敌兵的声音。强右卫门就在那个围栏下面的岸边,他屏住呼吸。又传来另外一个声音:“是鲤鱼或者鲈鱼吧。昨天也抓到一条大鱼。梅雨季节嘛。”

“真乃天助我也。”强右卫门等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后,跃过围栏,一路猛跑。要怎样才能穿过眼前这些敌人的阵地和阵营,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就快到正午的时候,在先前说好的雁峰山上,他燃起的狼烟划破天际。在城中五百双充满惊喜和泪水的眼里,那烟和天空是多么美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