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顺世外道一回到自己的国家,就跟国王鸠摩罗王说玄奘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有德,如何如何有才,如何如何漂亮,说得这个鸠摩罗王怦然心动,马上要见玄奘。立刻就派出使者来请。鸠摩罗王是谁呢?印度实力仅次于戒日王的一个国王,如果说戒日王是大王,那么鸠摩罗王是二王。
而玄奘这个时候干什么呢?准备回国。找了一个露形外道伐阇罗来给他算卦,提了三个问题,玄奘说:“玄奘是中国僧人,来此学问,岁月已久。现在想回国,不知能不能到?而且回国和留下相比,不知哪个更好?再者,寿命长短希望先生也能帮我看下。”
前两个问题表明玄奘有顾忌,第一,想回国,但对那烂陀寺恋恋不舍,印度是佛国,那烂陀寺是名寺,回去谈何容易,情感上不易割舍;第二,想回国担心追究责任,因为玄奘是私渡出国,所以对他来说,回国有风险,归国须谨慎,李世民会不会追究责任,不知道。但是玄奘想知道自己的寿命长短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那么他就知道时间该用来干吗。
这个人马上拿了一块白石,在地上作画,得出来的结论是:留下来最好。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呀,你在这里有名啊!有地位,有影响,“五印度道俗无不敬重”,你回去干什么?所以你应该留下来;但是回去也可以,回去也能到达,于敬重也好,只是不如留下来好。至于寿命吗,以现在来看剩余十年,以后靠你的福分转续,剩余多少年,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什么意思呢?玄奘到底能活多久,他也不知道。
但是这个结论一出来之后,玄奘马上决定要回。为什么呢?第一,时间不多,只剩十年;第二,回去也不错,虽然不比留下,但是也没有关系,而且恐怕有关系,玄奘也要回。因为他就不在乎荣誉,否则他就不会出来,出来了也就要回去,而且接下来的问题就表明他其实已经决定要回了,玄奘的问题是什么呢?“经像很多,不知道该怎么带回去好?”这就表明他要回去。
外道说这个问题不用担心,戒日王、鸠摩罗王自会派人送法师回国,“必达无苦”。
可是问题是这两个人玄奘从来没有见过,所以玄奘说:“此二王我从未见过,如何能降得此恩?”
露形外道说:“鸠摩罗王已经派使者来请师父,两三日就到。见到鸠摩罗王,自然也就会见到戒日王。师傅不用担心。”说完露形外道就走了。
而玄奘的心情也非常有意思,这个事情和出国前的情景如出一辙,出国前他找术士何宏达算卦,回国前他找露形外道伐阇罗占卜,其实都已经做了决定。
但是玄奘要走,那烂陀寺的大德不同意。玄奘正准备收拾东西,那烂陀寺的大德马上拦住。为什么呢?两点原因,第一,玄奘有本事;第二,玄奘有人缘。所以当大家一听说玄奘要走,都来劝玄奘不要走。
为什么呢?这些人说印度好,中国不好,印度适合弘法,中国不适合弘法。为什么印度好呢?这些人说仅凭一点就足以说明,释迦牟尼就出生在这个地方,佛祖就降临在这里,“印度者,佛生之处”。虽然释迦现在不在了,但是遗迹还在,巡游礼赞,足够你一生,为什么到了这里又要回去呢?而且你回去干什么呢?“又中国者,暴残之地”,“轻人贱法”,所以“诸佛不生”,“志狭垢深”,所以圣贤不往,而且“气寒土险”,你回去干什么呢,“亦焉足念哉!”不值得留恋。
这样一对比的结果很明显,二者相选取其优,谁都看得出来是留下来好呀。但是我们说证据不足,不予采纳。第一,这是什么时候的问题,你不能拿历史说现状。你不能说人家过去是这样子,现在还是这样子,要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现实问题。第二,现实问题就是他们要让玄奘留下来,那这样的话他们肯定会夸自己的好,说别人的不好,而且会对自己的好过分夸大,抓住别人的一个缺点无限放大,这就不客观。第三,这话要看对谁说,骗外国人可以,对中国人说就不行。而且现在的情况是恰恰玄奘就是一个中国人,这就相当于一个外国人告诉一个中国人中国是一个什么地方,这话用他们说吗?不用。即便有问题,那也是我们的内部问题。何况你说得还不真实,不全面,不客观,这就更不足为信了。
这个说法和《西游记》中的说法极其相似,《西游记》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观音奉旨上长安”中,如来对比印度和中国说:“我西牛贺州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反正是他所在的地方好得不能再好,别人所在的地方都有问题,这是典型的美国思想,不足为信。
任何地方都有问题,中国也不是一无是处,印度也不是什么都好,所以玄奘作了两点澄清。
第一,事业与个人安危相比,事业重要,传播佛法与个人得失相比,传播佛法重要,法贵流通。“法王立教,意在疏通,岂是让你一个人明白了而不管那些尚未领悟的人。”
第二,中国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祖国的发展翻天覆地,我告诉你们中国是个什么样子:“彼国衣冠济济,法度可遵,君圣臣忠,父慈子孝,贵仁贵义,尚齿尚贤。”这是爱国,这是一个留学僧所表现出的伟大的爱国情怀。而且玄奘说自从佛法传到中国以后,尤其注重大乘,而且曾经佛祖降灵,亲自教化,你们怎么能说佛不住、圣贤不往呢?
但是偏见从来都是难以改变,玄奘想要扭转当时印度人对中国的看法也不容易,当玄奘说了一大通中国的好处的时候,这些人只说了一句话:你说中国好,它为什么没有佛。“而佛生于此,不往于彼。”为什么,那就是因为它是“边远恶地”,所以佛不生。修业要在福地,“地既无福”,劝师傅不要回去。
这句话正不正确,印度是不是福地,中国是不是恶地,先不说,但是首先就有一个明显的逻辑问题,那就是佛讲救人于苦难之中,而你现在待在福地,到哪里去救苦救难呢?
所以玄奘马上就指出这个问题,说:“无垢菩萨说‘我为什么到印度去’,那就是要‘为之除冥’。意思是这里有问题才到这里,否则去干什么?我今天要回国其实也就是遵照这个意思。”佛教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我们都应该下地狱,到地狱里去干什么呢?教化坏人,现场说法。否则你待在天堂里干什么,这哪里是在修福,分明是在享福嘛。所以修业不要在福地,哪里有难到哪里去,哪里有问题到哪里去,哪里需要我们我们到哪里去。
所以玄奘这句话表达了两点意思:第一,印度也不是什么福地,否则无垢菩萨不会来,他说得清清楚楚干什么来了,“为之除冥”。佛祖出生在这里,不是因为这里是福地,而是因为是恶地,所以才要来解决问题。第二,中国不是什么恶地。即便退一万步讲,按照你们说的是,中国是块“恶地”,他有问题,那我更应该回去呀。为什么呢?为之除冥呀,菩萨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
这话说得让所有的人无话可说,第一,逻辑上无懈可击;第二,情操上高尚伟大;第三,关键是他是对的。但是这些人还是想留住玄奘,怎么办呢?那就只能拿出最后一张王牌,找戒贤。
戒贤什么意见呢?戒贤问玄奘的意见:“仁意定何如?”你的意思呢?
玄奘表达了四点意思,第一,对印度表示爱乐;第二,对戒贤表示感谢;第三,对这次西行的成果表示肯定;第四,就是表态。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发扬这次西行的成果,怎么对戒贤表示感谢。玄奘说我对师傅最大的感谢就是:“愿以所闻,归还翻译,使有缘之徒同得闻见,用报师恩。”所以我才要急着回国。
这话说得戒贤非常高兴,大喜曰:这是菩萨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然后对旁边的人说“任为装束,诸人不须苦留”。这是对玄奘真正的支持。
但是玄奘想走恐怕还走不了。为什么呢?鸠摩罗王的使者到了,马上书信就呈到了戒贤法师面前,说:“弟子十分想见中国高僧,希望法师能给我送来,以安慰我这思念之情。”
但是问题是,第一,玄奘要回国;第二,戒日王让待命。现在送到鸠摩罗王那里去,如果戒日王要人,怎么办,唯一的方法是拒绝鸠摩罗王。拒绝的方法是什么呢?玄奘要回国,你不能讲戒日王让玄奘待命,否则那就是事。所以戒贤马上回了一封信,说:“中国僧人要回国,没时间到大王那里去。”
但是这个说法鸠摩罗王不满意,鸠摩罗王说急什么,赶飞机呀,改签。从我这里过一下有什么问题,我还可以送他。马上又派使者去跟戒贤说希望你不要再拒绝我了,让他一定过来。
这话说得没有问题,合情合理,我不但让他回去,我还可以送他回去。但是戒贤还有另外的担心,所以只能又一次拒绝了鸠摩罗王。
事不过三,结果是鸠摩罗王大怒,说你什么意思,看来我有必要让你了解一下我的为人。我是个粗人,我这个人毛病很多,不像你们知识分子,是文化人,有修养。我这个人修养不深,脾气不好,根本就不懂什么佛法,也没有什么善心,但是今天我听说一个中国僧人,我就很高兴,满身欢喜,好像道心来了,可是师傅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我们见面,你什么意思?你这分明是拒绝我信佛,阻止我向善嘛。如果你再不让他来的话,那就说明我就是一个坏人,坏人就要干坏事,那么接下来我有两个事情要做,第一,砍掉菩提树;第二,踏平那烂陀寺,我“必当整理象军,云萃于彼,踏那烂陀寺,使碎如尘”。希望法师你好好考虑考虑。
这个时候事情马上性质就变了,性质变了那就得重新分析,不能沿用原有方案。所以戒贤只能找来玄奘商量,说,鸠摩罗王这个人“善心素薄”,但是自从听说你的名字之后就不知道怎么着好像有善心了,可能这就是缘分,也可能你们是前世的好友,出家人以利物为本,你现在去教化他,把他这棵恶果给摘了,恶根给断了,让他向善。
玄奘会去吗?玄奘是一定会去,而且一定是高高兴兴地去。为什么呢?第一,你必须去,不能不去,你不去菩提树就要被砍,那烂陀寺就要被夷为平地,鸠摩罗王就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恶人,而且露形外道伐阇罗算卦说你回国“戒日王、鸠摩罗王定会遣人相送”。不见面怎么送?所以这三个人是一定要见面的。第二,既然都已经去了,何必还不高兴呢。耍态度,使性子,那是小孩子做的事情。你不能人到了,态度没到。关键问题是你想给对方传递一个什么信号,玄奘显然是想传递一个友好的信号,我来了,而且高高兴兴地来了。
鸠摩罗王虽然话说得严重,也说自己是个粗人,但他未必不是个聪明人,而且从来没有减少对玄奘的喜欢。所以即便这种情况下去,鸠摩罗王一见到玄奘,仍然是大喜,马上率群臣前来迎拜。请入宫中,“日陈音乐,饮食华香”,对玄奘是恭恭敬敬。而且玄奘从来没说自己要回家。这一停就是一个多月,天天如此。
但是问题总归会来的,担心的事情也总归会发生的。戒日王回来了,一回来发现玄奘不在,在鸠摩罗王那里,非常生气,明明是我先请的,怎么在他那里。马上派使者说你去让鸠摩罗王马上把玄奘给我送回来,口气很不好。
但是鸠摩罗王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你说给我就给呀,不给。鸠摩罗王说什么呢?“我头可以给你,法师也不能给你。”但是这个话鸠摩罗王一说马上就后悔了,自己就觉得自己恐怕说错话了吧。为什么呢?欠考虑,不给自己留余地,没给对方留面子,发出了一个错误讯息,传递了一个错误信号。这样做的结果是把自己逼到墙角,万一对方说,好哇,你说“头可给,法师不能给”,好,把你头拿来,你怎么办,给还是不给?而且一个国王你随随便便说让别人把你头拿走,这是什么话,不像话。而且你要知道,你要面子,戒日王何尝不要面子呢。
果然,戒日王大怒,说:“这家伙今天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敢跟我这么说话,竟然为了一个和尚跟我动粗。”好啊,你说头可得,法师不能给,那你现在把头给我拿来。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鸠摩罗王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去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后悔了,怎么办?挽救。所以鸠摩罗王这个时候马上整理象军两万,乘船三万艘,沿着恒河、带着玄奘一起前往戒日王府。
干什么呢?送自己的脑袋吗?当然不是,脑白金可以送,脑袋岂能白送。打仗吗?也不是,没到那个程度。送玄奘吗?也不是,因为沿途鸠摩罗王就把玄奘放下来了,安置在自己离戒日王府最近的行宫,然后自己去参见戒日王。那么鸠摩罗王这是什么意思呢?赔不是。我来是给你面子,但是面子人人要,给你了我就没有了,怎么办呢?挽回面子,用谁呢?玄奘。
戒日王一看鸠摩罗王来了,《慈恩传》的记载是“甚喜”。为什么呢?两点原因,第一,好气又好笑,呵呵,来了,我看你怎么下台,看你怎么收场。怎么样?逞能吧,结果怎么样呢,还不是得跟我来道歉。第二,《慈恩传》的记载是戒日王知道鸠摩罗王是因为敬爱法师,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也就不责怪了。这就是说戒日王也是敬爱玄奘的,因为敬重玄奘所以原谅了同样敬重玄奘而说了那些无礼的话的鸠摩罗王。
但是问题是玄奘呢?戒日王没有看见,他还故意把头侧了下往鸠摩罗王身后一看,没有。
“法师在哪里?”
“在我行宫。”
“为什么不来?”
“大王钦贤爱道,崇敬佛法,爱慕圣贤,理应你去见法师,怎么能让法师来见你呢?”这话是拍一下你马屁,然后揪住你辫子,结果你无话可说。鸠摩罗王用玄奘为自己扳回一局。
戒日王只能说:“‘善。’你先回去,我明天就来。”
但是戒日王说他明天来,恐怕今天晚上就会到,鸠摩罗王一回去就安排所有人不许睡觉,说我们要严阵以待。然后就跟玄奘说如果戒日王来了,师傅要按照印度礼节让戒日王来礼拜。
玄奘说我懂,这是规矩,规矩不能乱。
戒日王会来吗,肯定会来。一是这是他的行事风格,二是经过这两人这么一争,玄奘的地位被提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让鸠摩罗王如此看重,死活都不愿意让他来参见我,还得让我去参见他,戒日王也想知道,他也没有见过玄奘,你不能说我拿出一张照片来你先看一下,没有照片。
果然,戒日王等不急了,他等不到第二天。大概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就有人报鸠摩罗王“河中有数千炬烛,并步鼓声”。“并步鼓声”什么意思呢?《慈恩传》的记载是“金鼓数百,行一步一击”,称为节步鼓。这是戒日王的专用,“独戒日王有此,余王不得同也”,这是一种身份象征,就好像中国古代皇帝穿龙袍,奏宫乐一样,其他人不能模仿。你不能说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这是要杀头的。所以鸠摩罗王一听到这就很清楚这是戒日王来了,然后马上与诸臣出宫远迎。
戒日王一进来,看见玄奘高坐在高台上,马上跪倒在地,一步一行礼,就像当时玄奘见戒贤一样,趴在地上,用膝和肘慢慢地靠近玄奘,然后用头对着玄奘的脚,行顶礼,这就叫做顶礼膜拜。
这个时候这三个人才第一次真正见面。
关于戒日王和玄奘第一见面的谈话,《慈恩传》和《大唐西域记》有所不同。《大唐西域记》的记载是“自何国来?将何所欲?”《慈恩传》的记载是“弟子先时请师,何为不来?”但是虽有不同,总归大同小异。因为后面的话都是围绕着对李世民和唐朝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