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性问题。
对于玄奘来说,具体表现为两点问题:第一,能不能生在弥勒佛身边;第二,能不能成佛。这是玄奘最关心的问题,也是根本问题。对于佛教徒来说能不能成佛,就和当时的儒学之士认为能不能做官是一样的,这是归宿问题。
但是问题背后还有问题,故事背后总有故事。玄奘的这个问题至少说明一个问题:五年的那烂陀寺学习生活,并没有给玄奘一个确切的答案,能不能成佛玄奘并不知道。谁知道呢?天知道,菩萨知道。
所以当玄奘听说伊烂拏钵伐多国今印度比哈尔邦孟格尔地区。迦布路寺的观音很灵,只要你许愿之后将花环抛出,停在你想停的位置,愿望就能成真时,马上来到这里,带了三个花环,许了三个愿望:
第一,玄奘在此学成回国,如果能平安无难,希望花环停留在菩萨手上;第二,玄奘“所修福慧”,如果能使我降生在弥勒菩萨身边,希望花环挂在菩萨臂上;第三,“圣教”说众生中还有一部分人是没有佛性的,玄奘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如果有佛性,并且修行可成佛,希望花环停留在菩萨脖子上。说完就把花环抛出去。
我们不知道花环有多大,玄奘距离佛像有多远,他是怎么抛的,如果是三个一起抛,那是他运气好,如果他一个一个抛,那是他看得清,投得准。因为当玄奘把花环抛出之后,所有的花环就都好像长了眼睛知道自己要往什么地方去一样,准确无误地挂在该挂的地方,一一应愿。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些人说完就跑过去抓住玄奘的鞋子就脱,抱住玄奘的脚就亲,“弹指呜足”。这是古代印度的礼仪,“弹指”就是用手指弹撒金水,表示恭喜,“呜足”就是亲吻脚。
他们一方面是对玄奘表示祝贺,另一方面是给自己托关系。因为接下来他们的话就可以表明,他们跟玄奘说“如果将来成佛,一定要记得今天的因缘,先度我们”。
玄奘这一次周游印度,从公元636年到公元639年,并不轻松。当他来到瞻波国的大山林的时候,就险些发生危险,因为“其间多有野象,数百为群”,而且又有“豺、兕、黑豹”无数,无人敢行。虽然有危险,但是玄奘仍然一路巡礼圣迹,求学问道。这一走就是三年。
公元639年,玄奘回到那烂陀寺。参见戒贤之后,玄奘去见了一个人:胜军。
胜军是戒贤的弟子,也跟戒贤学过《瑜伽论》,也是一个大德,深受两任国王的敬重。
前任国王给他“封二十大邑,立为国师”,不干。
现任国王给他“封八十大邑,又请为师”,不干。
干什么呢?跑到山上办了一个民办院校,“养徒教授,恒讲佛经”。胜军说我不是不想去,只是胜军听说“受人之禄,忧人之事”,可是我现在正忙着传授经业,让百姓幸福,哪里有时间处理政府的事,“岂有暇而知王务哉?”所以胜军不去。
玄奘说胜军这个人,情操高尚,知识丰富,德才兼备,所以他门下的人很多,一时间他所在的那个山就成了一个百家讲坛,成了一个山间大讲堂,“道俗宗归,常逾数百”。玄奘跟胜军的这次见面,历时两年。
公元640年,玄奘做了一个梦。做完这个梦,玄奘就决定回国。
玄奘梦见昔日辉煌的那烂陀寺一片荒芜,破烂不堪,仅存的几间房子,上面画一圈,里面写一字:“拆”,旁边还有一群水牛在吃草。难道不办寺院开发房地产进行暴力拆迁吗!怎么回事呢?玄奘想找一个人问,无人可问,无论他怎样找,始终找不到别人,连个人影都没有。正当玄奘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突然看见他刚到那烂陀寺所住的四号楼里有一个金人“色貌端严”,搞得满屋子通亮,就跟一个电灯泡似的,“光明满室”。玄奘非常高兴,满心欢喜地跑过去。可惜没有电梯,也没有楼梯,玄奘想上上不去,让金人帮忙金人说我帮不了,金人说我是佛,你是人,因为你的“缘业”未尽所以你上不来。金人就是文殊菩萨,曾出现在戒贤的梦中。
文殊来干什么呢?送信。文殊手指着远方说“你看”。结果玄奘顺手望去,寺外火光冲天,喊声一片,生灵涂炭,村落已夷为灰烬。
怎么回事呢?金人说我是来通知你的,告诉你一个内部消息,不公开的,一切都设计好了,正在按照程序进行,说:“这里十年之后,戒日王当崩,印度慌乱,恶人相害,你要早点回去。我是来通知你的。”说完就不见人了。
那么玄奘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其实都是他主观意愿的强烈表现。
第一,梦见回国是因为他想回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公元636年的时候他就在观音面前许愿回国,祈求平安,640年他还在印度,从三十七岁到四十一岁,五年时间,玄奘虽然没有回国,但是他想回国。而且恐怕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这就是他为什么梦见金人跟他说“你应该早点回去”的原因,思念所致。
第二,梦见金人是因为玄奘听说过金人,这个金人同样出现在戒贤的梦中,而且宣告玄奘的到来。所以这个通知必须由金人来说,玄奘的到来就是金人通知戒贤的,那么玄奘的回国也应该由金人来告诉,这叫有始有终,善始善终。
第三,梦见那烂陀寺一片荒芜是因为担心所致。玄奘一路上看到的景象都是“伽蓝百所,多已荒芜”,当他看到这种景象的时候,他担心那烂陀寺也是这个样子,在他快到那烂陀寺的时候驻足不前就是证明,说明他有这点担心。虽然那烂陀寺现在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但是不代表它将来没有这么一天,历史与现实的差距,让玄奘担心一天不如一天,担心那烂陀寺也有这天。所以他会做这个梦。
但是奇怪的是这个梦竟然成真了,差不多十年之后这个事情就发生了。按照大唐使臣王玄策的记载,永徽年间,戒日王果然驾崩,印度慌乱。永徽年间是什么时间呢?650年至655年。这就很奇怪了,因为玄奘做梦的时间是640年,十年之后也就是650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误差不大。
但是这个时候结果还没有出来。玄奘以一个宗教人士的特殊敏感马上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胜军,说你看我怎么办。结果胜军说你自己看着办,胜军说“三届无安”,既然有人跟你这么说,希望“仁者”自己考虑。这就和如来的说法有分歧,如来说“三届有苦,吾当安之”,胜军说安不了,“三届无安”,你怎么安,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所以胜军劝玄奘自己做主。
玄奘的主意是什么呢?回家,而且现在就回。他倒不是担心个人安危,而是担心佛法被毁。他要把这些佛法带到中国去,在新的土地上继续抚育佛法。
但是当玄奘回到那烂陀寺,还没跟戒贤说回国的事,戒贤说你回来得正好,这里有两门课程你去讲一讲,直接将玄奘晋升为教授。这是对玄奘的信任。
戒贤的开明之处就在于勇于提拔新人和争创学术自由。提拔干部从玄奘就可以看出,学术自由随处可见,外道可以在门口贴大字报,在校园内做公开演讲。包括戒贤的《瑜伽师地论》可以随时拿来批评,公开表示反对。在戒贤看来,这不是对他权威的挑战,也不是对他本人的不尊重,而是对学术的尊重,对知识的尊重。一个大师首先要尊重知识,尊重知识首先就要听取不同意见。
当时就有一个大德狮子光,公开批评戒贤的学说,在那烂陀寺开了一门课叫“驳《瑜伽师地论》”。但是狮子光的观点首先遭到了玄奘的反对,玄奘反对的不是狮子光的行为,而是狮子光的学说。玄奘说权利与责任义务并在,任何人都有权利但也有责任和义务,对于批评行为我不反对,但是对于批评意见我要分析。搞批评不搞随意批评,你不能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为批评而批评,这就变味了。
所以当玄奘一听狮子光的讲解之后,玄奘说什么呢?这是狮子光自己没搞清楚跑来说别人不对,批评无效。玄奘说:“圣人立教,各有侧重,虽有不同,却不矛盾,只是侧重点不同,就像一条大河的支流,方向不同,却最终都汇到一起。有些人自己没有搞清楚,就说别人不对,这才是不对的,错误在人,不在于法。”玄奘这是批评狮子光的眼光太过于狭隘。然后马上在旁边也开了一堂课,叫“驳狮子光驳《瑜伽师地论》”,结果所有的人都跑到玄奘这边来听课,狮子光那边没有学生了。而且玄奘专门针对狮子光提出的问题作了种种修正,写了一本书公示。所有人看了之后都无不称善,都觉得好,但是狮子光觉得不好。
狮子光认为这是面子问题,很不高兴。这在我们看来,狮子光这个人确实气量不行,肚量太小,你不能搞批评不接受批评,批评别人你很高兴,被别人批评你就不高兴。而且我们说狮子光也是遇到了戒贤,开明。
但是狮子光不服气,结果干什么呢?跑到东印度去找了一个老同学来帮忙,找玄奘论辩,“冀解前耻”。输不可耻,关键是要知道你为什么输,输给了谁,死不认账,拒不认输,这才可耻。
狮子光找的这个同学从东印度赶到中印度之后,没有直接去找玄奘,而是先去听玄奘讲了一堂课,因为要找一个人辩论,你首先要了解这个人,贸然前去只会自找没趣,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结果一听玄奘讲课之后他浑身冒汗,气都不敢出,哪里还敢辩论,一节课上完他就知道他赢不了。听完课自己就回去了。悄悄地来,悄悄地走,而且一回去告诉狮子光你输给这样的人并不可耻,不但不以为耻,而且还应该反以为荣。狮子光本来打算辞职不干了,随便在东印度找一家寺院做事,结果一听这话,马上又回到那烂陀寺,而且跟玄奘的关系非常好。从此玄奘在印度“声誉益甚”,名声大振。
但是声誉所带来的结果是回国计划的一延再延,一拖再拖,一个又一个的巅峰对决迎面而来。事情的起因由来已久,就是佛教与外道的矛盾冲突,但导火线是那烂陀寺里的一个铜塔。戒日王所造,“高逾十丈”,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座塔,所有人也都知道为什么要在那烂陀寺建这座塔,就是因为戒日王信仰大乘,相信那烂陀寺。
但是这就有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呢?有人不服。当戒日王经过乌荼国的时候,乌荼国的人马上就问:大王为什么只给那烂陀寺建不给我们建?
乌荼国人说很简单,说我们才是正宗,那烂陀寺华而不实。为什么这么讲呢?因为信仰不同,乌荼国全是小乘僧,不信大乘。所以管大乘叫“空华外道”。这就非常有意思,大乘派将其他宗派称为外道的时候,其他宗派也把大乘叫做外道,反正非我同类皆外道也。
但是说话要凭良心,事实要讲证据,你不能因为和别人意见不同,就说别人华而不实,自己是对的,有证据吗?有。
证据就是“南印度王灌顶师老婆罗门”般若毱多所作的《〈破大乘论〉七百颂》。这个称呼就表明般若毱多,第一,是贵族,“婆罗门”,印度的第一种姓,地位高;第二,是大师,大师是什么师呢?灌顶师,专门给南印度王行灌顶礼的,职位高;第三,老,不光年龄老,而且资格老。所以这样一个人有影响力。《〈破大乘论〉七百颂》就是他专门针对大乘佛法所做的批判,指出了大乘佛法中的错误。一个有影响力的人做的书也是有影响力的,所以这部书被乌荼国小乘僧奉为经典,当戒日王来的时候,马上拿出来,说“这岂是大乘僧人能破一个字的?”
但是这个也有问题呀,什么问题呢?你不能用别人的错来证明你的对,这个证据只能证明大乘佛法有错,未必能证明你对。而且你指出的这个错误本身正不正确,就有待探讨。说不定是你搞错了呢?再者,即便别人有错误也不代表全错,即便全错不代表你就是对的。有些事情不是选择题用排除法,而是证明题需要证明,首先你必须确保自己是对的。所以这些人指责别人的错误说自己是对的,这本身就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