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留学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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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被困高昌(2)

估计麴文泰回去根本就没睡,只是掉了个头就回来了,因为第二天天亮,玄奘还没起床,麴文泰就已经站在门口了,率着妃子数十人就来礼问,说:“弟子思量着这一路艰难险阻,师傅能一个人来实在是太令人惊奇了。”说完就自己感动得先哭起来了,一边流泪,一边赞叹,“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礼问之后就设宴款待。然后又亲自送玄奘到皇宫道场居住,专门派一些净人伺候。“净人”不一定是阉割了的人。商务印书馆《古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寺院中担任守护及杂役的俗人”。

麴文泰倍献殷勤,他的目的是什么呢?让玄奘留在高昌。所有这一切都只是手段,目的是感动你,留下你。感动之后就该说明来意,马上说客就到。

麴文泰精心挑选了一位自己非常喜欢的高僧叫彖法师,《慈恩传》的记载是“王珍之”,这位法师在长安学习过,而且“善知法相”,熟悉佛典,麴文泰认为这就是共同语言,可以跟玄奘对话。让他去做玄奘的思想工作,可是这位高僧刚进去马上就出来了,出来就跟麴文泰摇头。

麴文泰一看这不行啊,马上安排一个更有分量的人,一是年龄上有分量,年逾八十,长者为尊,老人的话你不好反驳吧;二是级别上有分量,高昌国的护国法师“国统王法师”,无论学识、修养都是一等一的;三是方式上有分量,形影不离,朝夕相处,和玄奘一起睡,一起吃,一起住,抽着空就说,没事就谈,有时间就劝玄奘留下来,“勿往西方”。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玄奘的目的是“誓往西方”,你现在让他“勿往西方”,不但不可能,反而会让他早早离去。待了十多天就要跟麴文泰辞行。

但在麴文泰的国家从来都是麴文泰说了算,岂是你想走就能走的,麴文泰想问:“已让国统王法师咨请法师,不知考虑得怎么样了?”

有些事情考虑都不用考虑,想都不用想,直接可以回答你。“留住实是王恩。但于来心不可。”这是玄奘的答复。这句话说得很明确了,实际上就是委婉拒绝。

但是麴文泰不这么认为,麴文泰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办不成的事,只有不对口的条件,留不下来无非是诚意不够,条件不厚,筹码不多。麴文泰说:高僧我见得多了,看得上的没几个。想当年朕与先王游隋国,跟隋帝游历东西二京,燕、岱、汾、晋之间,也多见名僧,可是没有一个让我心动的。但是自从听到法师的名字之后,我就“身心欢喜,手舞足蹈”,开心得不得了。所以我把法师请到这里来,目的是希望法师能够接受弟子的供养以终一生。而且我可以“令”一国人都为师傅的弟子,僧徒虽少,也有数千,希望法师能够体察我的这份诚心,不要再以西游为念。

方法从来都是有两个,胡萝卜加大棒,两手准备。麴文泰的这句话表面上是求,实际上是令。看似是诱惑,实际上是逼迫。麴文泰这句话是想告诉玄奘,我的地盘我做主。你不要忘了,我是国王。其中一个“令”就能说明问题。为什么麴文泰能“令”一国人都为玄奘的弟子,就是因为他有这个权力。而且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的权力还大着呢。

而且我并不是把你囚禁在这里,是让你在这里讲经授业,“僧徒虽少,亦有数千”,到底多少呢?交个底,八千。按照640年唐朝的人口统计数据显示,高昌人口三万七千人,僧徒占八千,20%还多的比例,不少了。也就是说五个人里面就有一个人是僧人。而当时大唐的僧徒比例是多少呢?0.35%。按照这个比例来说,高昌的僧徒比例是大唐的五十倍还多。所以为什么高昌要对僧侣征税,就是由他的国情决定的,僧徒占人口比例太大,如果抹去,那失去的是20%税收的机会。除此之外,另外四个人还要养活一个僧人,这是他的实际情况。中国为什么不征,就是因为比例太小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在高昌这样一个国家来说,麴文泰说“僧徒虽少,亦有数千”,也是很有诱惑的。

但不管你是诱惑还是逼迫,对玄奘是没用的。玄奘的态度是三点:

第一,“王之厚意,岂贫道寡德所当。”这就在立场上首先不与麴文泰形成直接对立,不说麴文泰不对,只说自己才疏学浅,这是顺势而下,是谦虚,也是策略。有时候就得把自己缩小才能逃出那个笼子。

第二,告白。“但此行不为供养而来”,只是因为本国佛法不周,经书不全,存有疑惑,所以我才舍命求法,誓往西方,目的就是“请未闻之旨”解决这个问题。而且我这个决心“只可日日坚强,岂可中途而止”。

第三,表结论,请大王收回诚意,“勿以泛养为怀”,不要见到谁都想收养。

麴文泰怎么认为呢?装,继续装,你不就是装吗,不就是摆谱吗,我让你装。

麴文泰认为有些人就是卖关子,摆架子,要面子,非得再三请求,千呼万唤才出来。明明要干这个事情还要犹抱琵琶半遮面,非得你请,你不能人家一说,就马上答应,这样不好,不庄重。你要让他再三地求你,要吊足了胃口,摆足了架子,卖足了关子,这样显得有面子。

这是自以为是。玄奘真不装。玄奘从来都是真性情,不装蒜。

玄奘说你不懂。麴文泰说我懂,我怎么会不懂呢?你不就是怕我的诚心不够吗,那我告诉你“明明白白我的心”。麴文泰说“弟子慕乐法师,必留供养,虽葱山葱山,今帕米尔高原和口客口刺昆仑山脉的总称,也叫葱岭。可转,此意无移”,希望法师就不要怀疑我的诚意了。

可是这跟葱山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道理要讲给讲理的人,你跟一个不讲理的人讲道理结果只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有时候让一个人明白是很难的,但是玄奘万万没有想到让一个人明白怎么就这么难呢!玄奘说我都告诉你了这不是诚意问题,第一句我说“于来心不可”,第二句我说“此行不为供养而来”,你现在还在跟我扯什么诚意问题,那我告诉你这不是诚意问题,我重申:大王的诚意没有问题,但是问题是我不是来感觉你的诚意的,我是来求法的,“法既未得,不可中停”,希望大王能够体谅。而且大王你现在权贵一时,位为人主,那是佛祖保佑,前世修来的福分。现在,不光苍生要仰仗你,佛法的弘扬也需要你的支持,而我恰恰就是去弘扬佛法,你理应支持,怎么还能阻碍呢?

这话有情、有义、有理。可是让一个人承认错误有时候是很难的,很多人不但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而且还会找一堆理由为自己的错误辩解。麴文泰就认为自己没有做错,麴文泰说你说得有理,我也做得没错,我国家没有导师把你留下来指点迷途,我有什么错,我这不是在“助扬”佛法我是在干什么?

这话也没错啊,看似也有三分道理,但是问题是你不能强迫。这不叫执著。固执和执著是两个概念,执著是做正确的事,是在一个正确的方向上坚持不懈,以对为前提,固执是在一个错误的方向上不断向前,结果越走越远。麴文泰现在就越走越远,他认为他是在爱,实际上他是在实施伤害。

有些人也讲理,但他讲的不是道理,没有从大义上去考虑,而仅仅是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麴文泰就是这样子。

两个人都在证明自己的决心和诚心,只不过是在相反的方向用力,结果是僵持不下,不管麴文泰怎么说,玄奘就是不同意,也不管玄奘怎么说,麴文泰就是不同意,结果步入一个僵局。玄奘越是不同意,麴文泰越坚持,麴文泰越坚持,玄奘越不同意,一个坚持要留,一个一定要走,结果矛盾升级,谈话谈崩。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有两种情况,要么不说,要么胡说。最终的结果是麴文泰大怒,玄奘大哭。

麴文泰袖子一甩甩下一句狠话:“你以为你走得了吗!我告诉你我有办法治你,要么留下,要么遣返回国,你自己选,依我看还是留下来好些!”

这是最后的底牌了,这道题是个难题,难就难在它两个答案都不是正确答案,两个选择都不是玄奘想要的选择。没有选择的时候你选择什么呢?什么都不选,自己作答。

玄奘说:你留下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玄奘为求法而来,今天遇此障碍,只可尸骨被大王留下,决心绝不在此”。说完这话玄奘就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流满面,“呜咽不能复言”,话都说不了。

为什么哭呢?三种可能,第一,后悔,我干吗要到这里来呢,没事非要跑这来干吗!我不来,你们偏让来,来了又不让人走。第二,遗憾,西行之路难道就此终结,自己的理想难道就此受阻?第三,装可怜,麴文泰是这么想的,麴文泰认为玄奘的哭无非是苦肉计,为博得同情装的。这纯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哭最主要的原因是玄奘认为他的西行就此了结。因为在玄奘的信仰中,追求是可以付出生命的。

这么一来的结果是两人从此不说话,只做,都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决心。

麴文泰做了两方面工作,第一,让玄奘死心,“勿往西方”;第二,让玄奘起心,留在高昌。这是很多人常用的两个方法,一方面击垮你,另一方面拯救你,把你的精神世界摧垮,再构建一个新的精神世界。让你死心之后重新起心,那么麴文泰认为现在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剩下的问题是心已死怎么救?麴文泰认为人分为三种,一种是精神型的,一种是物质型的,还有一种是既物质也很精神型的,但是不管是哪一种类型只要双管齐下就必有一管见效,所以只要条件开得合适,那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凡是人,就有办法解决。无非是增加筹码的问题。就像现在有些人认为,大不了给钱吗,100万不行200万,200万不行1000万,拿钱砸,再摆出一点怜悯的姿态,从物质和情感两方面着手,总有击破你心理防线的时候,也总有把你砸死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价值,价值不一定要用价钱来衡量,玄奘恰恰就是这么一个让麴文泰不相信的人。

麴文泰的筹码就是诚意和待遇,一方面增加供养,另一方面亲自服侍,每天亲自端盘子递碗送饭,这应该诚意是够了吧。我可是一国之君啊,都这样了,你还要我怎么做,真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你一大活人呢。但是在玄奘这儿就是不奏效。因为这是麴文泰一相情愿的想法。

玄奘没有死心,倒是差点死了,让麴文泰逼死。

麴文泰在证明自己的诚心,玄奘也在证明自己的决心。玄奘的方法是你让我死心,我先让你死心,你送饭我不吃——绝食。因为玄奘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只可日日坚强,岂可中途而止……只可尸骨被大王留下,决心也绝不在此”。那么现在麴文泰这样做的结果就只有一个,不是感恩戴德,而是逼上绝路,逼着玄奘这样去做。

玄奘为什么要绝食呢?没有办法。玄奘只能用这种方法告诉麴文泰人你是留不住的,留的只能是一堆白骨,有什么用!玄奘是想要告诉麴文泰,你不用证明给我看,我证明给你看,你告诉我这就是你的决心,我告诉你这就是我的决心。而且玄奘恐怕是真的连死的想法都有了。法不能求,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玄奘“于是端坐,水浆不涉于口三日”,也不跟麴文泰说话。房间内唯一的变化是麴文泰每天进进出出,饭菜每天有所不同。但是玄奘依然端坐在那里,不说话,不吃饭,麴文泰认为玄奘这是做样子,结果玄奘是玩真的;麴文泰认为你饿了总会吃的,结果玄奘就是不吃。但是不管玄奘吃不吃,麴文泰每天都是换上新鲜饭菜,放在玄奘身边,唾手可得。

到了第四天早上,麴文泰来送早餐的时候推门一看,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究竟麴文泰看到了什么?玄奘性命如何?他的西行能否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