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很久,晓生在离家之后就成为一个谜,郝爸在去世之后也成了一个谜,到底是我太笨了,还是他们的人生太传奇?我决定还是不告诉郝华,表哥既然有意隐瞒真相,那么肯定就是不想郝华受到伤害,而我也开始反对郝华对于真相的执着。
我很少出门旅行,我的家乡是一马平川,我很少见到过山。这是我第一次跨越黄河,看到层峦叠嶂,看到远山如眉黛。刚开始还有些兴奋,后来那些美景让我审美疲惫,一路的山川,让我觉得离故土越来越远,我觉得,外面景色再好,都不如家乡垂柳一棵。
我开始越来越向往邂逅平原。
我对面的人一共出现过三个人。第一个人是个东北的小伙子,操着浓烈的东北口音招呼我喝酒,并坚称见面就是缘分,喝过酒就是兄弟。首先,我真不怎么喜欢东北口音,尤其是男的说出来,霸气太重,没自信的人口气才重,跟韩国人靠的近传染地厉害;其次,论喝酒我不差,但我为什么要跟你称兄道弟,对于见第一面便臆造我意愿的人,不反目成仇就很不错了。他整整跟我讲了两个小时自己横行这个社会的故事,他讲自己打架多么英勇,对兄弟多么仗义,讲自己对路边落魄的人是多么的有爱心,我受不了他居然可以这么持久地对自己歌功颂德,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偶尔点头微笑,但这丝毫不减他的激情。本来还想问问他是到什么地方,南京的风土人情知道多少,但文化的差异使我们表面和谐但内心暗流涌动,真不敢冲他张嘴主动回应,不管他去没去过,他都会把这当成一个友好和兴趣的暗示,大讲他有限的生命里的传奇故事,脏话连篇地叙述个人英雄史。还好,被喋喋不休两个小时之后,有人来接我班了。
在济南上车坐我对面的是一对学生情侣。我以为我终于找到有共同话题的人了,但是他们跟居然我聊周杰伦和林俊杰。我只好说我受应试教育荼毒太深,对这些概念甚不清晰。说完便侧着头要睡觉。东北人说,这俩人我知道,周杰伦英文名叫“叽歪”,林俊杰英文名叫“叽叽”,学生男大叫,你才叫“鸡鸡”呢。这是他们争论的开始,我有幸要参观一次大学生对话东北爷们的辩论现场,东北男大概本无意说这俩明星的坏话,但是被学生男一激动,他很快进入角色,投入到反方,搜肠刮肚找不带脏字的贬义词,但这显然是以鄙之长攻己之短的自残战术。我无心参与他们不够精彩的论战,昏昏睡去。印象之中东北男好像在第一轮的明星之争中败北,但是他成功地将辩论引入加时赛,他第二轮的观点是“应试教育是多么的失败,现在的大学生出来什么都不是”。我迷蒙之中暗笑一声:这哥们真他娘邪恶。
等我醒来时那一对学生已经下车了,我一看手表,我真是睡了很久,怎么没睡的死过去。我身上披了一件衣服,一看是东北男的,而东北男此刻在睡觉,身上披的是窗帘。这段日子我内心不正常,我觉得一切的真诚都是虚伪的,我很阴暗地想东北男跟我说了两个钟头的兄弟义气,这只是面子上挂不住表现了一下而已。面子指导行动,从来都是堕入行为艺术者的雏形。但我还是略觉感动。列车很快到了南京,我收拾一下东西,匆匆离开那张让我屁股生疼的椅子。
旅店老板并不知道这个叫“高建”的建筑公司,出租车绕了大半个城区终于到了地方,抬头一看,这个“高建”地盘再小点就是个门面了,楼体再破旧一点可以申请遗址了,印象之中搞房地产的都是暴发户,不明白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建筑公司苟延残喘。人力资源部的人说这里没有叫“陆飞”的人。我说他们家出了事故,我来这里必须活要带人走死要带尸走,我是他亲戚,他人一直联系不上,您这要是再没什么线索我就只好报警了,人力资源部的经理这才过来给我翻找两个月之内的人事档案。
陆飞的档案终于找到,和他一起的便是庄晓生的入职表。档案显示陆飞已于一个多月之前离开,从入职时间上看,他被压了将近一个月的工资没有支付,离职原因陆飞写是“家中变故”,而晓生的则没有离职记录。我趁人事经理不注意,偷偷把他们的照片揭了下来,我问这个叫庄晓生的还在吗?经理说你认识他吗?他是不辞而别。我想,这得多大的离职诱惑力才能让晓生放弃一个月挥汗如雨廉价的辛苦报酬,正式离职的人工资到底还是可以回来领取的,但是看来晓生压根就没想过要回来拿工资,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晓生义无反顾地放弃拼打工地的初衷。我谢过之后就要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突然又被叫住,我吓一跳,经理说,你还认识那个叫庄晓生的话,他们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带走,你赶紧替他们收拾了吧。
去晓生宿舍的路上,我刻意轻松地跟人事经理讲,听家里人说陆飞在这边跟一个叫庄晓生的混的很好啊。
经理说,陆飞这个人没怎么听说过,但是庄晓生这小子我印象还很深呐。
我一紧张停下来,经理接着说,这小子挺仗义的,为了朋友敢大闹董事长办公室。我们董事长对这事很气愤,本来执意要开除他,还明确跟我表示一分钱工资都不用给,但是他偏偏还跟我们董事长儿子混的好,我们董事长儿子千方百计才把他留了下来,没想到最后这小子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匆匆忙忙就走了。
陆飞家里人在家那边报了警,这边最近有警察来过吗?
没有。哦……没有。没来过。经理欲言又止。
咱董事长儿子怎么称呼啊?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经理开始显得有些紧张,又道,这个好像不该你打听吧。哦,到地方了。
晓生的宿舍面北,室内阴暗,屋子很大但毫不显宽敞,上下床铺便二十多个。经理说这里快要拆了,很久没人住,本来想找收破烂的来收拾收拾,但又怕弄的太乱,上面说这里的工人有私藏建筑器械钢钎锭铆的恶习,要求我们过来先收拾一下,再找收垃圾的。我一锁一个月,哪有时间。倒是偶尔离开的那些人有很多回来收拾东西,渐渐这里就清理的差不多了,正好你先把陆飞和庄晓生的东西一并收拾了,那边,那边角上上下铺。
其实晓生的东西并不多,但是陆飞的东西就更少,显然陆飞是收拾过走的,而晓生根本没来得及收拾。我以为会发现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东西,可是我连个钉子都没看到,我只好应经理的要求,把他们所有的东西打成一个包,然后帮着把地面清扫一下。床底下什么都有,笤帚挥舞,乱尘起飞,我捡起一个手电,打开试一试居然还能亮,但是在手电筒的集束光线之内,灰尘一眼以蔽之,吓得咳嗽两声,真是见光死——见光就被吓死。拿手电在床底一巡视,发现在深处一个本子,我翻一眼,立刻收在口袋里。
拿到本子之后便没什么心情搞大扫除了,对经理千恩万谢过,便告辞离开。出了高建,找一个清洁工打听坐哪个车回我的宾馆,阿姨说直向东,走两个路口就到,我想起刚才毫不犹豫地给出租车付了三十多块钱,会心一笑,我决定步行回去。
人事经理真是个好人,我从没想过她还会带我去他们的宿舍,我看看脚底板,确定走的不是****运。我掏出那个本子,忽然想到一个事情,于是又跑回去,在门口拦到清洁阿姨问,您知道这家公司的老总是谁吗?阿姨说,只知道姓周。又问,这个……董事长就是总经理吧?答,恩好像是一个人,叫周云海吧大概。你来跑业务吗?这家快倒了。我说,是的,需要跟他们老总谈一谈,我来挽救这个公司的。阿姨您知道董事长他儿子叫什么吗?答,这个就不清楚了,他儿子好像出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