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在遗嘱里题名道姓,总是一件不好的事。但是那段日子,我不断接收到死去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的嘱托。
庄爸已经快不行了,现在连东西都吃不了,说话只能张嘴咿呀做声,词组都说起来困难,庄妈仿佛什么都看开了,安静地看护,不做苦大仇深,不做放声悲恸。那几****脱离郝华,白天来接庄妈的班,我问值班的大夫庄爸这情况还能坚持多久,大夫说一直不肯做手术的话,那就是没多久了。
晚上我问庄妈,怎么不手术?
没钱。
晓生的钱没打过来吗?
没有。
我来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还不是从你爸你妈那里要。我不想这样,反正都是濒死的人了,人活着都是为一念想,我们没有什么要希望的了。而且你们家的钱我们是还不上的。我已是垂暮的人,晓生犯的是重罪,也脱不了一死,我们不想做无谓的事,还要拖累别人。
您说什么呢!需要多少钱?
傻小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们不需要钱。
这时庄爸醒了过来,张着嘴不知是要吃饭还是想说话,庄妈把耳朵凑过去,庄爸这次却吐字颇清晰,庄爸说,带晓生来。
第二天下午,庄妈带来了一张三万块邮政的取款通知单,汇款人的地址无,汇款人姓名是“唐娅菲”,收款人姓名是“尹笙”,戳上的地址是“南京市鼓楼区”。
这是刚刚晓生的一个女同学递给我的,庄妈说,她说是晓生打给我的,我还没想好是不是要取出来。
这是晓生的努力,我说,不管怎样,晓生是希望能帮助到庄爸的。
现在能帮助到老头子的,不是钱。
我去跟我爹我妈说说,肯定有办法。
都说了,不是钱的问题。
我决定去一趟南京,我得找到这个叫唐娅菲的人。我给尹笙打电话,但是她坚持我不能因为一张汇款单便去南京,尹笙说他能找人在鼓城打款,那么很有可能他现在已经不在那里,而且晓生既然不想让我们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那他肯定就有自己的计划,他是个聪明人,我们只要按他的计划做事就行了。他特别交代过都不要试图去找他,时机到了他肯定就会回来,我们留在这里更能对他计划的实现更有利,我们都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我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说不知道。但是晓生有交代不要去找他,眼下盯住把庄爸的手术做好。
我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姑娘,满嘴胡说八道,晓生根本就是一个没头没脑的人,他才不会有什么计划,从小到大他从来都是用拳头解决问题,他才不会费劲去动什么脑子,而她坚持阻挠我的计划,只有三种可能,要么就是她知道些什么,但是看上去她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没脑子没文化,还讲一大堆空洞的理由来显摆自己的无知;要么就是晓生真的有说过要我们留原地配合他的计划,但这信息的流通基本是单向的,很多东西是人为不可控制的,要说有什么计划,那真是不靠谱;再要么就是这妞儿真以为自个儿跟晓生是一家人了,居然要代表晓生对我们行使指挥权,自大到以为自己一口一个晓生说一口一个晓生说便可以左右我们,与其说我和她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毋宁说我和他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如果她真有办法还好,但是这女人没脑子没文化,到现在我都怀疑她还有没有感情。我坚持要去南京。我叮嘱她说,带我干娘去把钱取出来,交给医院,医院虽然总是标榜救死扶伤,但是如果他们收不到足够的钱他们会认为喝杯咖啡的时间比救人一命更宝贵,干娘对这笔钱的来历耿耿于怀,我没时间陪她腻歪了。
我再给郝华打电话,郝华说我知道当年是谁对我爸下手的了。
我问你从哪知道的?
我表哥。
你想怎样?不是都讲好了这事由警察处理!
我比他们更有效率。
别胡说八道!我警告你安分点!
晚了!我找到他们了,我在体校门口,我有最多五分钟的耐心跟他们文明交流。
那个地方离我们学校很近,而我每日上下学,却从没计算过花在路上的时间。我一边朝大街上跑一边我想,这姑娘怎么有迫不及待的心情挑战体校男女,那里面的人非凶即恶,即使不凶恶,也凶猛,姑且她不体谅我的运动极限,她也应该照顾一下自己的险恶处境,那是个生人勿近的地方,这丫头到底为了什么答案而如此奋不顾身。这妞太冲动!
老远就看见体校门口围了很多人,我问司机别打表了大概要多少钱?师傅说十块。我掏出二十说,到地方等我两分钟,还有,你开快点。
车开近时我在人缝里看到里面拳来腿往动作迅猛,如果郝华拿了凶器,我还能看到刀光剑影。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叫,我心一慌,仔细一辨认,还不是郝华的,脑子一时有点抽筋。车没停住我便开了车门要飞跃,司机叫了一声你来打架啊?我没理他,开门便跳,只听出租车油门咆哮一声,我还以为师傅尚武,在为我助威,回头一看,这车他妈跑了!
费了拨云见日的力气终于见到郝华的时候,发现她除了脸上被别人指甲刮伤两处之外没有他伤,而三个姑娘两个扑在地上一个蓄势待扑,郝华手起掌落一把掴过去,那手法简直骇人见闻,只听一记响亮,我听着都耳鸣,受害者估计怕是醒不过来了。旁边几个男人磨拳霍霍,早已忍不住要跟郝华交交手,大概因为不想对女人动手而见笑于黑社会男女朋友之间,见我一冲进来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地四下围堵,有人开始脱外套了,看来准备大干一场。数男三女,旁边他们同学之间没准什么时候还会再蹦出几个呐喊摇旗,而我们只有两个人,在人群比较稀疏的方向,围过来的是个个头较小但是看上去颇有范儿的人,这种人在黑社会青年团大概就是一背景痞子,在黑社会成年组大概会是一智囊身份,地位颇高的一种,但,这是短兵相接的战斗,我想,****才跟你们干!形势稍一分析,我拉起郝华便往矮子方向奔突,两三步到矮子跟前借势就死劲抡起一巴掌,矮子当即匍地,我手都疼地忍不住甩一甩。
郝华跑的并不快,这严重影响了我们逃命的进度,但很快我们看到一家门面堂皇风格粗野的歌厅,“东城娱乐厅”那几个字让我一时喜出望外,没想到这黑社会聚众娱乐红社会聚众消遣黑红社会聚众交易的场所会成为我人生最要命时刻中的第一个避风港,我跟郝华欢叫着冲进去,仿佛跋山涉水荆丛毒蟒大难不死千辛万苦终于回了家一样。
少爷说不认识你,你赶紧走吧!一个毛扎头的中年男说。
大叔,你让他出来,我有话跟他说。我道。赖纹那厮不知为何,死活是不肯露面,而且坚持不认识我,我看着那群体校的暴乱分子个个虎视眈眈地坚守门外,急得我直想跟那混蛋滴血认亲。
在我再三请求下,赖纹终于现身了,我笑着对他说,你搞什么呢,我被人追杀了,你这又不是医院,怎么还见死不救啊!
赖纹冷漠地对身边一人道:带他们后门出去。
那人上来就要引路,我摆摆手试探说,晓生出事了。
我不认识。赖纹道,请你赶紧走。
你有苦衷啊?
没有,我告诉你了我不认识他,他一杀人犯我我跟他有什么交情,我们是正当人。
****你怎么着,树倒猢狲散呀你,知道晓生当年怎么跟我抬举你的吗,他说你是这边唯一可以深交的朋友。来你给个正脸让我瞧瞧,写你脸什么地儿啦!
赶紧滚蛋!
赖纹****你妈!
说完我便拉着郝华从正门冲出去,在门口恍惚之间不知被谁砸了一拳,但跑到出租车的时候发现体校那帮运动健将们居然没追来。我的额头上隐隐发涨,郝华碰一下我额上的包,问疼吗?我点点头。郝华无奈地身体松垮一下,“刷”地搧我一脑袋。我看看她,一点搭理她的心情都没有。
我现在满脑子拧巴,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叫赖纹的居然是他妈这样的人,还有他怎么会知道晓生杀人的事,这哥们这么反常那么他肯定是知道点什么,我现在发现怎么人人都比我知道的多,而且不知的人在追寻真相知道的人却在躲避真相,晓生这厮到底干了什么!
我突然想起郝华的事情来,问,你表哥跟你说什么?
他提到了一个叫“戚如龙”的人,青华路的匪首就是他。
感觉怎么样?疼吗?我帮她擦一擦脸上的血,我发现那根本不是她的血,她一点伤都没有。我说,你不错呀,这身手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生的?我看挺天赋的呀。
我爸教我的,我们平时会切磋切磋。
我告诉你你不要试图手刃仇人,你还是让警察来解决,既然确定是这个叫戚如龙的了,相信很快便会将这个人绳之以法。
不会的。他已经跑路了。
你以为你去找那帮小混混就能知道你的杀父仇人在哪吗?
戚如龙只是一个线索,我只是要问他一点问题。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可不可以安分一点,你可不可以让我放心一点!你以为你很强大吗?你是太记仇!
记仇并不能使你强大,复仇才能证明你强大。你跟我一块啊?我们一起找出凶手。
这不是玩游戏,你小说看多了吧,这个世界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我看不清你了。
行行行,我答应你,我跟你一起找出那个人。
体校那帮人什么都不肯说,明天我们去钱柜,来,我们想个办法,看演哪出戏能套出他们的话,这地方可动作知道,那地方却得谋划智取。
可以,但是你得给我一些时间,我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哼,你总是有事情要做,我的事从来都不重要。
你听着亲爱的!你爸是一位已经作古的人,而我现在面对的还有一个即将作古的人,我现在必须一定立刻马上要做的就是找到庄晓生。
郝华面无表情地看我好久,眼神空洞,我甚至觉得她走神了。我觉得我不能再由着这姑娘使性子,什么我看不清你了什么我觉得你变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了等等等等,我不能由着她臆造我的品质,我不能被她无中生有的道德辞令左右我的意志。
我刚要说什么,郝突然说,我知道了,你先忙你的。
你这是在赌气是吗?亲爱的!我是真不希望你出点什么事,而且我现在不得不找到庄晓生,他是我最好的哥们,我希望在最糟糕的事情还没发生之前可以帮到他。你能理解吗?
我不能理解。他是你最好的哥们,我算什么,他最糟糕的事还没有发生,而我最糟糕的事已经发生了!我可以为你死,他能吗!你自己觉得这公平吗!
对事不对人!
再见!
车停了,到了郝华家门口。郝摔门而出,看着她愤然的背影,我真后悔当初帮他寻找郝爸去世的真相,急得我直抓头发,一抓居然抓下来一根白发,心里格外惆怅,这事件才发生到哪呀,我就悔白了头发,我不能再做会让我终生遗憾的事,我决不用染发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