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住在城内,有时爱到劳动人民文化宫坐坐。后来,搬到城外,就不那么方便了,挤车决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遂去得少了;再后来,人渐渐地老,也就渐渐地懒得动,只是每年的书市,偶尔兴起,会去凑凑热闹,买两本打折的书,除此,轻易不特意弯到那里去了。
早些时候好去太庙,纯系一种说不上名目的个人嗜好,只是愿意坐在那里静静地看树,尤其愿意看颇有一把子年纪的树。树老了,和人老了也差不多,有它的个性,有它的不同于一般的独特神态,有它那种使人肃然起敬的岁月沧桑感。
我管这种坐在树下的休憩行为,叫做“读树”。树木如人,人是一本可读的书,树也是一本可读的书。尽管,人这本书,没有树这本书厚实,但是,树这本书,却没有人这本书复杂。
年轮,便是时光在树木中的凝固物,可是,没有连根砍掉锯断之前,那一圈圈深深浅浅的岁月隐秘,都密藏不露。不为人知,也不想为人知,更不在乎人知或不知,这是树的性格。人,却不这样,除了遁世者,男女老少都惟恐别人漠视自己的存在,尤其有点名气的文人,大大小小成器或不成器的男的女的作家,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不把他当回事,将他忽略或者忘却。这就是树与人的不同之处,也是我愿意多亲近古树,而宁肯疏远老年名流的缘故。
古稀之年,友人送来对联,颜色喜人,便挂在那里。
微风轻拂之中,枝叶摇摆之际,听那窸窸窣窣的响动,你能感觉到树木也是很有灵性的生物,和所有老年人一样,大概也是很爱回首往事,感叹当年的。应该说,这些仍旧健在的太庙古树,至少见识过北京人从爷爷的爷爷那辈以来的往事:谁忽然红了,谁一下黑了;谁日前赢了,谁后来败了;谁拔份儿一时,谁窝脖一世;谁平步青云,谁乐极生悲;谁说胖就喘,谁盛极而衰……虽然古树无法指名道姓地一一说出,但它继续存在的这个事实,便可让后来人明白,不管是显赫的,卑微的,了不起的,马马虎虎的,脚一跺地乱颤的,蝇营狗苟,稀里糊涂过一辈子的人物,怎么样的折腾,鼓捣,翻跟头,跳得天高,最终都逃不脱伸腿瞪眼、狗屁着凉、退出舞台的那一刻。而树,年年常绿,岁岁更新。
所以,“读树”之乐,就在于能够参悟出这些简单的人生道理。
坐在那里,看阳光下的树影慢慢移动的轨迹,心也就自然地平静下来。树影渐渐拖长,渐渐淡化,渐渐消失,这时候,物我两忘,相坐无语,只有树与人的心灵交流。那真是一种愉快的享受。然而,人与人,却很难达到这样境界。不久前,读爱克曼的《歌德谈话录》,他倒是写出了这样令人神往的一个场面,并使我想到了许多。
“我又回想起他坐在书斋的书桌旁,在烛光下看到他穿着白法兰绒外衣,过了一天好日子,心情显得和蔼。我们谈着一些伟大的和美好的事物。他向我展示出他性格中最高贵的品质,他的精神点燃了我的精神。两人心心相印,他伸手到桌子这边给我握。我就举起放在身旁的满满一杯酒向他祝福,默默无语,只是我的眼光透过酒杯盯住他的眼睛。”
虔诚的爱克曼如此心仪于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那无言的交融,颇相似于我在太庙里“读树”时“相看两不厌”的境地。毫无疑义,歌德是值得后生心向往之的文学大师。与这样一棵根深叶茂的参天老树,对面而坐,哪怕只是“高山仰止”地瞻望,也会获得一种精神上的鼓舞。
但是,反复地读了这部书以后,恕我直言,这位好心的爱克曼先生,从1823年初次在魏玛会见歌德起,一直到1832年歌德去世为止的9年里,与这位大师保持了过多的密切接触,了解得太真、太实、太多、太细,把他害了。因为,他觉得有义务,应该逐年逐日,记下这位大师的只言片语,公之于世。
这就不是一件值得赞许的事情了。
我以为,若是想与大师名家,保持最佳的融和状态,应该去寻找他所写过的、隔着烛光的、那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朦胧感觉。
对于老人,老夫子,老先生,是大师或还不够大师的老作家,自称的或他称的文坛前辈或泰斗之流,宜尊敬,宜礼貌,宜恭谨,宜谦逊,切切不宜靠近,尤不宜亲昵,更不宜登堂人室,深入其内心世界。最好,保持一点点距离,远远地欣赏,可以观察到笼罩在老人头上的真的或不那么真的五彩光环,可以感觉到他整体的真实的美或看上去的美,这就对了。
距离太近,便知道太多;知道太多,便难免毁誉;其实,对于作家最好的了解,还是要靠读者自己对其作品的破读。知道一,便是一,知道二,便是二,我只能领会出一和二,因我的天资不够,因我的悟性太低,可以待之来日再深入。别人说破嘴,不是我自己的体会,等于白搭。而现在,爱克曼想在书中告诉我他知道的三,那就麻烦。因为他这个三,有可能影响了我已经认知的那一和二。
太贴近,看到伟大,也就有可能看到难免要败兴的渺小;太细致,看到光辉,自然也会看到生出堵心之感的灰暗。虽然,瑕不掩瑜,但是,瑕疵摆在那里,总不能掉头不顾。因之,像植物学家,站在树干前,用显微镜看那皴裂斑驳的树皮细缝里的真菌、木蛆、寄生虫,具体入微到这种程度,即使不出现颠覆感和破灭感,也会感到恶心的。
所以,对于名人大家,我习惯于敬而远之,对于具有侵略性的名人大家,我采取惹不起但可以躲得起的逃遁态度。如果没来由地一定要我鞠躬,我就会骂街,去你妈的。
但对于歌德这棵文学常青树,我倒是真的走进了他的故居,近距离地了解过一点。时间为80年代末,地点为魏玛。正好是那个叫做民主德国的政权,即将终结其历史的日子。大批东德人离境的结果,使得秋天的这座小城,空空荡荡,显得格外的寂寥和萧条。然而,歌德还在,朝拜者还有,这或许就是文学永远斗不过政治,但生命力却永远比政治坚强的例证。政治,总是一过性的,而文学,却拥有永恒的魅力。
在施泊林咖啡馆拐个弯,路过一座喷泉,在白天鹅饭店旁边,所谓肥皂弄的那座黄色的大房子,就是我们魏玛之行的目的地。然而踏进门槛,我真的很失望,作为魏玛公国枢密顾问歌德,我感觉到了,而作为伟大作家的歌德,却怎么也感觉不来。
我心目中的歌德,还是早年读《少年维特的烦恼》时留下来的,那个穿着绿色短呢外套,充满激情的年轻人。自然,寻觅那位“多情自古空余恨”的夏洛蒂的余馨芳踪,是大多数访问者关注的事情。可殷勤的主人,却坚持向我们的耳朵灌输歌德、席勒、李斯特、巴赫与这座小城相关的响亮名字。那个多情女子,在这位已成圣人的歌德光环下,则是一个作为点缀用的可有可无的符号。然而,没有她,会有歌德吗?会有歌德的那部不朽的成名作吗?
在血气方刚的年纪,读《少年维特的烦恼》,也曾迸发出激情之火,因为歌德在燃烧,读歌德书的我,自然也随之燃烧。可等到我读这部《歌德谈话录》,歌德成了圣人,读这部讲歌德的书的我,却是凡人,凡圣之隔,就很难产生共鸣。等我这次来到魏玛,我希望看到那个作家的歌德,却处处可见必须脱帽致敬的爵爷歌德和圣人歌德,对不起,使我欣欣然来到魏玛的游兴,顿时减掉许多。
我不太喜欢朝拜谁,不论他是哪位文学菩萨。
于是,便随着主人在小城踱步,等一位什么人物与我们共进午餐。我前面讲过了,我的个人“读树”的兴趣,便把注意力放在魏玛小城里那种中国少见、外国常有的橡树。这种硕大的阔叶树,与北京太庙里的松、柏、桧针叶树,似乎也存在着洋人的奔放和国人的内向那种性格上的差别。太庙这里,只有薄薄一层掉落的松针,而在魏玛,满街的橡树落叶,厚到甚至绊脚的程度。
由此,我迂想过,针叶树的拘谨,阔叶树的放纵,也是东西方文学发展道路不同的象征。19世纪的中国文学,未能产生汪洋恣肆的浪漫主义,很大程度上因为与歌德同时期的中国文人,几乎来不及地向大清国皇帝磕头膜拜,一口一声“臣罪当诛兮”地诚惶诚恐。在如此卑微的精神状态下讨生活,文章也就难得浪漫得起来。
歌德故居,三层楼,几十个房间,豪华得令人羡慕。天井中的小花园,泉水淙淙,花草萋萋,精致得令人咋舌。可见歌德不仅写东西传世不朽,谈恋爱千古绝唱,享受生活也是臻于极致境界。然而,在他的寓所里,看到作为诗人的东西并不多,而看到作为枢密顾问、作为老爷那些养尊处优的东西,好像更多一些。
所以,楼上楼下,走来看去,惟有扫兴。
大概,这也是一种必然,作家一旦成名,所有写他的书,也包括他写自己的书,都含有一点拟圣化的倾向。前者,如同树缝里的木蛆那样,靠树吃树,写作家者,也就靠作家吃作家。要想靠得牢,自然要拔高,拔得越高,这个饭碗也更有得捧。后者,作家写自己,也是因为别人不拔高,或拔得不够他想象的那高度,才亲自下厨操刀的。所有这类生前自己盖庙,死后别人盖庙的作家,基本信不得,你信了他,你不但是二百五,而且你原先的认知,也就不存在了。
这就是树和人的不同,树怕拔高,人不怕拔高,树拔高一寸,会死,人拔得天高,也是不会死的;哪怕花钱雇了一桌吹鼓手,围坐在那里天花乱坠,赞不绝口,被谀颂的那一位,只能生出晕晕乎乎的醉酒感,绝无生命危险。这也是文坛各式各样的唱诗班,至今弦歌不绝于耳的原因。
古树与老人,相同之处,都有一份难得的沧桑感;不同之处,古树无言,老人要份儿;古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苦日无多的老人,却总爱跟世界较劲,不拔高不行,拔不高也不行。有的人,初老尚好,犹知收敛,更老以后,灵性消失,感觉迟钝,精力不逮,思想麻木,便要做出令人不敢恭维的尴尬事。
我们没有理由责怪爱克曼最善良的心愿,然而,我们有理由认为他只知道老了以后的歌德,并不是完全的或真正的歌德。正如瞎子摸象,他仅仅摸着了他能摸着的那一部分。何况,所有到了这年纪的大师,都是不拔高不行,拔不高也不行的老小孩。
于是,我们看到了他笔下的歌德的另一面。
1823年,74岁的歌德,爱克曼结识他的第一年,这位大师说:“产生伟大作品所必不可少的那种不受干扰的、天真无瑕的、梦游症式的创作活动,今天已不复可能了。在最近这两个破烂的世纪里,生活本身已变得多么孱弱呀!哪里还能碰到一个纯真的、有独创性的人呢!”
1824年,75岁的歌德,爱克曼结识他的第二年。1月份,这位大师开始向他抱怨:“人们对我根本不满意,老是要把老天爷生我时给我的这副面目换成另一个样子。人们对我的创作也很少满意。我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用全副精神创作一部新作品来献给世人,而人们却认为他们如果还能忍受这部作品,我为此就应向他们表示感谢。如果有人赞赏我,我也不应庆贺自己,把这种赞赏看作是理所应得的,人们还期待我说几句谦虚的话,表示我这个人和这部作品都毫无价值。”
到了4月份,这位大师告诉他,面临着“人数很多”的文学对手,并对他分析了敌情。第一类反对他的:“由于愚昧,他们不了解我,根本没有懂得我就进行指责。这批为数可观的人,在我生平中经常惹人厌烦。”第二类反对他的:“由于妒忌,我通过才能所获得的幸运和尊荣地位引起他们吃醋。他们破坏我的声誉,想把我搞垮。”第三类反对他的:“很多人自己写作不成功,就变成了我的对头。这批人本来是些很有才能的人,因为被我压住,就不能宽容我。”第四类反对他的:“我既然是个人,也就有人的毛病和弱点,这在我的作品里,不免要流露出来,不过我认真促进自己的修养,孜孜不倦地努力提高自己的作品,不断地在前进,有些毛病我早已改正了,可是他们还在指责。”
1830年,81岁的歌德,爱克曼结识他的第八年,他索性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他的憎恨:“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许多人的眼中钉,他们很想把我拔掉,他们无法剥夺我的才能,于是就想把我的人格抹黑,时而说我骄傲,时而说我自私,时而说我妒忌有才能的青年作家……”
这位老人没完没了地埋怨,一直持续到1832年的3月22日逝世。
死前不久,他对爱克曼还爆发了一次:“你知道我从来不大关心旁人写了什么关于我的话,不过有些话毕竟传到我耳里来,使我清楚地认识到,尽管我辛辛苦苦工作了一生,某些人还是把我的全部劳动成果看得一文不值,就因为我不屑和政党纠缠在一起。如果我要讨好这批人,我就得参加一个雅各宾俱乐部,宣传屠杀和流血。且不谈这个讨厌的题目吧,免得在对无理性的东西作斗争中我自己也变成无理性的。”
这部书的中文译者朱光潜先生,对歌德的这段夫子自道加以注释:“歌德因政治上的保守而为当时进步人士冷落甚至抨击,他到临死前还耿耿于怀,这也体现了伟大诗人和德国庸俗市民这两重性格的矛盾。”
这还不仅仅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了,而是人老了以后,老一旦成为精神上的负担,比纯生理的老,更麻烦。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弄不好,都会成为灾难。所以,人之老,不如树之老,树虽老,可贵在不失态,不糊涂,不张狂,更不老而作孽。文人之老,作家之老,好像又不如一般人之老。而文学大师之老,包括真正的大师和不那么够格的自以为是的大师,因为像蜗牛背负了太重的包袱,老起来以后,更令人为他捏把汗。
于是,我想起前不久,报纸上发表出来的,一位老作家生前讲的但要求在逝世后才能公开的一段遗言,倒是发生在我们这块文学土地上,那种拘谨惯了的树,生前不敢大放肆,死后倒敢大发作的一件趣闻。
如果说,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莫斯科印象》那部30年代记录他访苏的真实日记,封存起来,要求留待半个世纪以后才公之于世,表示出这位大智慧者的远见。那么,我们中国这位自以为是“完人”的老作家,其实不过是非完人的那种牢骚、不满、愤懑、失落,即使健在的时候,直言不讳地用大喇叭喊将出来,又奈他何?充其量无非是一些自我感觉良好,目空一切和目中无人的自负、自大、自恋罢了,用得着学罗曼·罗兰的办法,要通过时间的验证,说明自己的正确吗?
而且,规定的期限如此短促,眼睛一闭,即可公布,又何必多此一举?除了说不好的什么心理上的怯懦,想不出理由要留下这盘死后才供发表的录音带。
歌德与这位中国老作家不同之处,虽然同属夫子自道,愤愤然的理由也许不同,但愤愤然的感情是差不多的,但从爱克曼记录下歌德的谈话里,他对于前辈、同辈和后辈的肯定,不像我们这里的那位老作家,在遗言里把上下古今的同行,都扫入垃圾堆。也许正是这种对别人成就的坦然,和对他人充满妒忌的不同胸怀,可以分辨出谁是真正的大师,谁是自以为是的“大师”。
歌德说过:
“每个重要的有才能的剧作家都不能不注意莎士比亚,都不能不研究他。一研究他,就会认识到莎士比亚已把全部人性的各种倾向,无论在高度上还是在深度上,都描写得竭尽无余了,后来的人就无事可做了。”
“莫里哀是很伟大的,我们每次重温他的作品,每次都重新感到惊讶。”
“莱辛之所以伟大,全凭他的人格和坚定性,那样聪明博学的人到处都是,但是哪里找得出那样的人格呢!”
“雨果确实有才能。”
“弗勒明是一个颇有优秀才能的人。”
“席勒特有的创作才能方面,可以说,在德国或外国文学界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
“曼佐尼什么都不差,差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很优秀的诗人。”
“我对拜伦的作品读得愈多,也就愈惊赞他的伟大才能,除掉拜伦以外,我不知道任何其他人可以代表现代诗。”
“梅里美确实是个人物。”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当然还可举出很多,就从略了。
歌德,这位文学巨人,既不自我封王,也不粪土同行,尽管有时也偶尔开开玩笑:“听众对于席勒和我谁最伟大这个问题,争论了20年。其实有这么两个家伙让他们争论,他们倒应该感到庆幸。”但就冲这一句话,可以看到歌德从未认为他是个世界上横空出世的惟一,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惟一,是文学史上就他绝户老哥独自的惟一。
凡大师(真的,而不是假的),应该像太庙里那些古老的树,在属于自己的方圆世界里,巍然挺立,不倚不傍,但并不反对别人的存在,也不在意别人活得比自己更好。天地如此之大,阳光如此之足,空气如此之新,水分如此之多,让每个人拥有他自己成长发展的份额,岂不“万类霜天竞自由”地相得益彰?若是能够共襄盛举,乐助其成,相互联结成一片绿荫,岂不“环球同此凉热”,进入更美妙的文学世界?
人之老,若能如树之老那样,共沐阳光,同受雨露,那该是多平和、多自如、多惬意、多自在的晚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