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集外集拾遗》的《辩“文人无行”》中说:“轻薄、浮躁、酗酒、嫖妓而至于闹事,偷香而至于害人,这是古来之所谓‘文人无行’。”这里所总结的轻浮儇薄,躁狂狷急,醉生梦死,性事糜烂,倒也是被世人物议的无良文人们的典型表现。
“文人无行”,语出曹丕的《与吴质书》:“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主。”作家们行为不检,有欠自重,名声败坏,贻人笑柄,在文坛上的这类丑事糗事,确是从来不绝的。曹丕的话里,我们多少还能听出一点宽容之意。但后来的史书记载,对此种现象,颇多诟言,便不那么客气了。也许,古代文人在这方面的表演,要更招人反感些,方才绳诸笔墨,予以针砭的。
当然,如今的作家中,有教养者愈来愈多,所谓无行的文人,总的来说在减少着,应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如何,世纪交替,文明进步,发展趋势,历史必然,作家整体素质的提高,那是毋庸置疑的。
因此,时下偶尔出现的,那些一定要往地毯上吐痰,一定要从窗口向外撒尿,一定要从摩天高楼上往下擤鼻涕,一定要随手牵羊从宾馆顺走些什么,一定要吃约稿女编辑的豆腐甚至动手动脚,一定要住星级饭店不然就会失眠,一定要有左拥右抱的三陪才会诗兴大发,一定要麻将打到天亮眼珠通红走出房间的文人,相对于古人的表现来说,是小小不言的无行了。
我们有理由为这种进步而高兴,如果翻一翻宋代端明殿大学士宋祁所修的《新唐书·文艺》,看看他给唐代文人画的像,就会觉得上述边幅不修的诸位哥们儿,和一定要写自己与多个男人滥交经验的姐们儿,简直是非常好样的了。
宋朝的宋祁绝无存心糟蹋唐朝文人的意思,我们可以从他的文章《题司空图诗卷末》中得到证明。他说:“噫!表圣,贤者也。以其贤故,一言一物为后人爱秘若此。宁当时之人举不及后人之知表圣耶?是不然,同时者媢,异时者慕,尚何怪哉!”看出他是个很客观和实事求是的学者。
唐代诗人司空图,字表圣,自号休休子,又号耐辱居士。冲其字号,知其自许甚高,故而不甘世俗。原来,他也曾很自负过的,认为有宰辅之才,后因求官不售,便遁迹中条山中,做到了真正的背靠文坛。不像当今一些声称与文学“拜拜”再见的名家,虽欲隐而难耐寂寞,时不时在小楼上用望远镜东张西望,如同唐代那个叫卢藏用的文人,“往来于少室、终南二山,时人称之为‘假隐’”一样,是一种以隐求显的君子,不足为训。
司空图说隐便真隐了,最后召他为礼部尚书都不干。躲在山里,潜心从事诗歌理论研究,一部《二十四诗品》,至今还是诗歌评论界的基础读物。宋祁很尊崇他,所以这几句话写来也很有感情。宋祁所谓“媢”,即嫉妒,表现在文人身上,便是彼此相轻。对同一时代的作家来说,“媢”没有什么稀奇,由于名利、权位、风光,以及莫明其妙的欲念而引发的竞争,而产生恨不能将对手生吞活剥的歹毒心理,是可以理解的。见别人写得稍微好些,活得稍微强些,马上嫉妒得眼露杀气,心怀叵测,做出种种张致,甚而下作无耻,都是可能的。但相隔一段时间以后,前人成了故人,故人成了古人,彼此无利害冲突,感情自然是“慕”而不是“媢”。宋祁的分析很有道理,因此,他没有必要说唐人的坏话。
何况宋祁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作家,虽然,他的小词写得很是清丽可爱,但他相当谦谨自约,为人赞许。他的《玉楼春》:“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绉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仅点出春天绚丽的这一个“闹”字,其贴切准确的程度,也足以垂范千古。但他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和《治戒》一文中,再三强调其水平“学不名家,文章仅及中人”。他要看到后来一些自封或人封的大师,自称或人称的经典,自以为或人以为的不朽和传世,宋祁一定会惊叹这些无良文人,那不亚于城墙厚的脸皮,而自惭弗如。鉴古知今,同样,以今解古,宋祁在《新唐书》里描绘唐代文人的笔墨,应该是可信的。
如:“崔信明,蹇亢以门望自负,尝矜其文,谓过李百药,议者不许……坐怨谤流死。”
崔信明“以门望自负”,用今天的话来说,也就是恃出身好、成分好来压人,这种以非文学手段在文坛拔尖称霸消灭对手的做法,直到今天还有人在照方抓药的。其实,李百药在唐初文坛,不但资格老,而且著《齐书》五十卷,已有定论。但小文人通常就是这样没起子,就是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就是不服气比他哪怕出色一点的同行。自负是文人差不多的共同弱点,一旦无可骄傲还偏要骄傲的话,十之八九会产生歇斯底里。崔信明非要认为自己胜过李百药,而大家不承认,不买账,嗤之以鼻。于是,气极生疯,至少是患了轻微的躁狂性精神病。这样的人,必然要不停地折腾,一直折腾到死为止,最后因怨谤而流放致死,也是活该了。前几年我们也曾见识过这类人物的,结果又如何呢?最后还不是以成文坛笑柄、被人不齿而告终?
如:“李勣戒刘延祐日:‘子春秋少而有美名,宜稍自抑,无为出人上。’”
看来,刘延祐年轻时,就很出名了,少年有成,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才使得老干部对他进行这番善意的教导。李勣是唐初开国元勋,资望很高,把他惊动出来,可见这位神童作家大概张狂了一点。有才华,即使盖世,也不能像南宋谢灵运那样自诩:“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谢灵运最后闹得在广州弃市,焉知不是骄傲的缘故,才把脑袋弄掉的?因此,一个年轻作者,写了几篇作品,瞎猫碰死耗子,红了,完全用不着亢奋得睡不着觉。文学是个漫长的竞赛过程,而做人更是一辈子的事,所以,刘延祐接受了老将军的劝告,后来他的吏治在历史上还是被肯定的。
如:“张昌龄为考功员外郎王师旦所绌,太宗问其故,答曰:‘昌龄华而少实,其文浮靡,取之,则后生劝慕,乱陛下风雅。’帝然之。”
现在很难评断王师旦对张昌龄的诘难,是不是有些类似时下新潮作家或者实验作品所受到的非议一样?初唐处于文学变革的时期,自然会有各式各样的流派出现,各尊一宗,互有长短,有人赞成,有人反对,自不足奇。但从李世民对他发出的警告来看,语气够重的:“昔祢衡潘岳矜己傲物不得死,卿才不减二人,宜鉴于前。”估计张先生的不佳表现,是文字以外的事情了,史书未载,不敢悬拟。但对一位政治家而言,浮靡文风事小,“后生劝慕”所导致的结果事大,是不能不在乎的,就不得不举出魏晋时死于非命的两位文人,给他敲敲警钟了。
如:“杜审言恃才高以傲世……尝语人日:‘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之北面’,其矜怪类此。”
这位老先生是杜甫的祖父,而宋祁称杜甫的性格,也得乃祖真传,是很“褊躁傲诞”的,没准这倒是他们家族的基因遗传了。文人爱口出狂言,非此一例,但像杜审言这样有得狂的狂,多少还说得过去,那么,一些无得狂的狂的作家,蚍蜉撼树,螳螂挡车,就要令人笑掉大牙了。后来,“审言病甚,宋之问,武平一省侯何如,答日:‘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云。’”这种当惯了老爷子的口气,何其耳熟能详呀!其实,大家明白,文学成就的高低,与年齿的增加,并不成正比的。因此,老作家不等于大作家。而尊老是中国人的优良传统,尊重其人,未必就是尊重其文。但作家一老,便把人们对其上了年岁的尊重,看作自己文学上令人高山仰止了。所以,这种当老爷的欲望,愈老,也愈强烈,杜审言自然不是唯一的例子。
如:“元万顷时谓北门学士,供奉左右或二十余年。万顷敏文辞,然放达不治细检,无儒者风。”如:“凡天子飨会游豫,惟宰相及学士得从……帝有所感,即赋诗,李适等学士皆属和,当时人所欲慕,然皆狎猥佻佞,忘君臣礼法,惟以文华取幸。”如:“阎朝隐,性滑稽,属词奇诡,为武后所赏,累迁给事中,仗内供奉。后有疾,令往祷少室山,乃沐浴伏身俎盘为牺,请代后疾。还奏,会后变愈,大见褒赐,其资佞谄如此。”
这些御用文人,十之八九都非善类。明代的沈德符描写过:“词臣日偃户高卧,或命酒高会而已。”好像很轻松,很潇洒,除喝酒作诗外,就是睡大觉了。其实不然,能巴结到统治者身边的文人,绝对是拍马屁、哄皇帝老子开心的高手,而且要巩固住御用的地位,必无所不用其极地上拍下踹,独领皇帝对他的恩幸,还不遗余力地做皇帝在文化界的耳目,以诛杀同类来邀宠讨好。元万顷等文人,实际是宫廷里用来分宰相行政权的特别秘书班子,一时间,权重势炽,是炙手可热的差使。唐代,宰相在南衙办公,而这些直接受命于高宗或武后的文人,都是从北门进宫,舞文弄墨,插手政治,人们才把这些品格卑污、行为龌龊、轻浮浅薄、不讲廉耻的文人,蔑称之为“北门学士”。
据《朝野佥载》,这类堕落文人的丑态,更有甚者,如:“唐天后梁王武三思为张易之作传,云是王子晋后身,于缑氏山立祠,诗人才子佞者为诗以咏之,舍人崔融为最,后易之赤族,佞者并流岭南。”如:“唐天后内史宗楚客,性谄佞。时薛师有嫪毒之宠,遂为作传二卷。论薛师之圣,从天而降,不知何代人也。释迦重出,观音再生。期年之间,位至内史。”如:“崔湜谄事张易之与韦皇后,及韦诛,复附太平公主。有冯子都、董偃之宠。妻美,并二女并进储闱,得为中书侍郎平章事。有谤之曰:‘托庸才于主第,进艳妇于春宫。’”如:“唐天后时,张岌谄事薛师,掌擎黄膜随薛师后,于马旁伏地承薛师马蹬。侍御史郭霸尝来俊臣粪秽,宋之问捧张易之溺器。并偷媚取容,实名教之罪人也。”
无行文人之下流无耻,莫过于此了。崔融、宗楚客之流,竟以诗文来谄媚溜舔武则天的面首张易之和僧薛怀义,宋之问甚至为张易之捧尿壶,还做不堪入目的样子献媚权贵,如此不择手段的阿谀奉承,说他们是名教之罪人,是一点也不错的。最下作的,还数那位崔湜,他“美容仪,早有才名,与兄弟等并有才翰,列居清要,每私宴之际,自比王谢之家”。就这样一个贵家子弟出身的文人,竟以自己的姿容,甘为男妓,去当太平公主的面首。这还不够,为捞到一份官职,把老婆和两个女儿,送到东宫,供太子寻欢作乐,连最后一点人味也丧失殆尽了。
一个文人,琢磨怎么样走门子、拜把头、串高门、攀名流的话,研究如何去捧臭脚、拍马屁、当走狗、卖灵魂的话,这样无行下去,文坛便真的成了鬼魅的世界了。就是那个捧尿壶而自得的宋之问,看到另外一位诗人刘希夷写的一首《代悲白头吟》,其中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绝妙联句,嫉妒得要死,自己又写不出,于是找人用沙袋压死了他,将这首诗窃为己有。
无行到了极点,便无法无天了。所以,宋祁在《新唐书·文艺》的序文里,一上来就谈到文人中的这类小人,“恃以取败者有之,朋奸饰伪者有之,怨望讪国者有之”,不胜感慨系之。
在他这篇著作中,被点到的还有:
如:“崔颢,有文无行,好蒱博嗜酒,娶妻唯择美者,俄又弃之,凡四五娶。”生活上的不检点。如:“刘太真,迁礼部掌贡士,多取大臣贵近子弟,坐贬信州。”作风上的不正派。如:“崔元翰,好学,老不倦,用思精致,驰骋班固蔡邕间。以自名家,怨陆贽李充,乃附裴延龄。延龄表钩校京兆,妄费持吏甚急,而充等自无过,讫不能傅致以罪云。”品质上的不可信。如:“李益,少痴而忌克,防闲妻妾苛严,世谓妒为李益。”精神上的不健全。据说,他为了防止妻妾红杏出墙,每晚要在她们房屋四周和门口,洒上白粉,作为隔离带,一出去就必留下足印,如此禁锢防范,简直成了变态狂。
所以,文人无行,在唐代是比较普遍的现象。《太平广记》卷一八三引宋孙光宪《北梦琐言》:“唐末举人,不问事行文艺,但勤于请谒,号曰精切。”一直到宋代,秦观在《谢王学士书》中叹息:“每观今时偶变投隙之士,操数寸之管,书方尺之纸,无不拾取青紫为宗族荣耀,而己独碌碌抱不售之器以自滨于饥寒。”可见一时风气。
甚至诗坛的初唐四杰,同时代的有识者对他们的品格和行为,也是不以为然的。宋·孔平仲在《续世说·识览》中指出:“王、杨、卢、骆,谓之四杰。裴行俭曰:‘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杨子沉静,应至令长,余得令终为幸。’”他预言的表现较好的杨炯,也是一个“为政残酷”的人,“人吏动不如意,辄搒杀之。又所居府第,多进士亭台,皆书榜额,为之美名,大为远近所笑”。说到底,也是一个不怎么样的浅薄文人。
裴行俭是一个政治家,不能算纯粹的文人,他是以常人的心理来看待文人的。“享爵禄”当然未必是文化人的终结目标,但是,作为一个作家,那应该是最有文化的。作家的文化是表现在知识的丰富和行为的成熟这两个方面。因此,切莫在知识上和行为上都不及格,为文,为人,对作家来讲,如鸟之双翼,缺一不可。
否则的话,一个打折扣的“浮躁浅露”的作家,总是会被人所不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