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繁复的婚事,宴客礼数排场面面俱到,前后数日下来,唐三好被关得有些不成人形。
除了睡就是吃,若不是上茅房可以稍微离开房间一会,她就快被憋疯了。
一声特赦的敲门声从房外响了起来,她激动地从床上跳起来,披头散发地踩上小绣鞋,跌跌撞撞地奔来开门。
定是丫头来通知自己多事之秋已过,她刑期已满被释放,可以出来放风了。
“是不是我可以出门哒!”
门一拉,她清脆的嗓音先蹦了出去,下一刻,她面色铁青。
只见一对璧人站在她的房门口,唐四甜一身娇俏的少妇装扮婷婷而立,梁幸书则面色冷然眸色透凉,一脸心有不甘情有不愿的冷淡模样。
他怎么也没料到她会以这副模样大刺刺地跳出来,突如其来的尴尬让他面上一热,严肃平静的脸色瞬间龟裂,本想故作镇定稳住心绪拉开视线,余光却破绽百出地瞥向她——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的三小姐,一头黑发落肩垂下带着难言又顺眼的味道,着急忙慌的毛躁模样透着几分俏皮,一双光溜白嫩的脚丫没规矩地踩在绣鞋上,淘气的大脚趾还高高地翘起。嘴角咧起的笑在撞上他的视线后硬硬地僵着,他险些因为她的狼狈泛起笑意。
“呀……呀呀呀!我我我……”
在妹妹和妹夫面前如此失态,还露出脚丫子在妹夫面前招摇,她完蛋了!
唐四甜还未来得及开口嘲笑她的邋遢,她已经惊慌地甩上了门板。
只听里头一阵“噼里啪啦”的翻滚声,他想象着她里头摸爬滚打的样子,唇线不自觉地勾起。
“三表姐的样子这么好笑吗?还是夫君想起了自己被齐公子和这么呆的三表姐联手戏耍之事,在自嘲?”
唐四甜轻幽幽的话简单地扫清他心里的一丝暖意,他眸色如霜降般恢复成冷色调,索性掉转过头去不再看向那紧闭的房门。
他怎么会觉得她俏皮可爱?她可爱在哪?和别人联手玩弄他吗?俏皮在哪?和别人暗通沟渠对他曲意勾挑吗?
“吱呀”
怯怯的开门声让他眉头颤了颤,弱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心口揪起的闷痛开始恣意蔓延。
“甜……甜儿,你有……有事吗?我刚才在睡觉,所以没……没梳妆。”
“是好事呀,三表姐。”
“唔唔唔?好事?”她现在还会发生什么好事吗?一个胆小鬼加城里人的笑柄,先被齐公子甩开再被梁公子悔婚,这样的人会发生什么好事?
“夫君说要帮三表姐你做媒,这不算好事吗?”
她呆了一下,偷偷瞥向梁幸书。
他背对着甜儿和她,冷硬的背影明显在说,一切与他无管,他根本不想站在这里也不想管她唐三好的任何一件事。
“对方可是西陆书院的白龙公子,人家可是京城人士,又是相帅之后,家底殷实,不是三表姐一直向往的婆家吗?”
“咦咦咦?”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向往的婆家是这样的高标准哒?
梁幸书眉头轻皱,这若有所指的话在他听来已分外刺耳,可唐四甜显然不想他太过好受,故意续道:
“比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齐公子可是好多了。”
“够了!”他愤声截断唐四甜的话,旋过身眯眼瞪住唐三好,自嘲地冷笑道,“哼,我可从不知三小姐有这般选婿标准。”
是他太自不量力了吧,所以才傻傻地同她求亲,哪知晓人家的野心比天大,他怎么够得着她的标准,他可没有那姓齐的气派嚣张,活该被人耍弄。
他明明厌恶她那趋炎附势的烂个性,恨透了她的戏弄与不真,又怎会满腹酸意,没出息地舍不下她?
“既然三小姐如此爱攀附权贵,小生就引荐你去见他好了。反正没鱼虾也好,对三小姐来说,都没差别吧?但愿三小姐能使出浑身解数,让白公子看的上你。”
“我并没有要……”
“事先声明,白龙公子与姓齐的素来不合,若你们有缘成双,到洞房时看到他攥写弹劾小人的奏章莫要大惊小怪!”
他不等她说完,径自撂话甩袖离去。
唐三小姐与白龙公子相亲之事就此定下。
一辆马车从西陆书院正门缓缓走进满是流言蜚语的街道。
“就是那个唐三好嘛,和自家妹夫牵扯不清的没盐豆腐?”
“嫁不出去也不能连自己妹夫都肖想吧?真是可怕。”
“我有听说,那天四小姐和梁公子成亲,她穿着喜服跳出来,真是病得不轻,大概以为人家要娶她吧?想也知道,梁公子可是入选天子帝师的人,怎能看上她?”
“不对吧?我听到的版本和你们不同耶。不是说梁公子上门提亲的对象其实是唐府三姑娘吗?可是唐家老爷硬把四姑娘李带桃僵地塞给梁公子。”
“养女没有生女亲嘛,梁公子是个多好的夫婿,唐老爷和夫人还不明白吗?”
耳边是满街乱窜的蜚短流长,身边坐着绯闻缠身的男主角儿,白龙马淡笑一声,轻呵道,“难怪你非要坐马车不可,这街道如今你可是走不得了。”
梁幸书默不作声。
“喂,你从几日前就对我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看我这不顺眼那不顺心,撒气找错人了吧?今日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去拜见你夫人的姐姐,可不是我白某不识趣,明知是朋友心上人却非要去抢哦。”
“……她不是我心上人。”
“也对,谁会舍得让心上人难堪丢脸,还把她介绍给好友呢?况且,你都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过,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坏笑一记。
“你要做什么?”
“既不是你心仪之人,我与她做什么就不用向你报备了吧?哪有妹夫管大姨子的,呵呵。”
“……”他被这话赌得一窒,心有不安,“你不会对她有兴趣的。”
“哦?这可不见得。当你的姐夫感觉还挺有趣的啊。”
“她不是什么好女人。”
“哦?有多不好?”
“……她……攀富嫌贫,毫无真心,只知看男人有无钱势。”
“是吗?刚好,白某就喜欢这种爽直的女人,爱钱就大刺刺地讲出来,有什么不好?这样过起日子来爽快,不要掖着藏着。”
这都不介意?梁幸书眉头深皱,“那若是她与齐天笙有染呢?”
“与那家伙有染?”惬意翩翩的白龙马略微一停,“那我倒要看看他们染到何种地步。”
察觉马车已经停稳,白龙马一撩马车帘,轻跳下车,跨着步子就往唐府里走。
待客的偏厅门虚掩着,他伸手一推门,就见一女子盘腿坐在椅子上,她不仅没刻意装扮过,还撇唇皱眉一脸不爽。
“唐三好?”
“唔唔唔。来了?”她很没诚意地瞥了他一眼,毫无起身之意,保持着尼姑打坐的坐姿,没有与他多谈的意思,劈头就是一句,“老实告诉你,我有心上人了。”
这就是传说中攀附权贵阴险狡诈的女人?她不是应该嘴儿甜甜故作温顺么?怎么会第一句话就如此欠揍?
白龙马挑起眉头,当下判定这女人和齐公公肯定染得颇深,被他的辣油一浇,已经由一块没盐豆腐变成了麻婆豆腐。
他不怒反笑,不紧不慢地回道,“那正好,我也娶妻了。”
“咦咦咦!”她本以为自己够淡定也够让人吃一惊了,可没想到跟他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你你你娶娶娶妻妻妻?”
“对啊,三个。”
“还还还三三三个个个?”要命哦,那他杵在这里干吗?有老婆的人有什么资格相亲哒?
“你一向喜欢把一个字重复三遍来说吗?”他仿佛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自然又不拘礼地撩袍坐了下来,完全忽略掉她第一句让人倒胃口的话,饶有兴趣地与她攀谈起来。
“管管管你什么事呀!你都有老婆了!”
“有老婆就不能和你讲话吗?那幸书不是惨了?”
“他是我妹夫当然可以讲话,可是你……”
“当你妹夫多没趣,我比较有兴趣当你心上人,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同你讲话了。”
“你你你……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呀!”
“我知道啊,就是那个背信弃义,贪生怕死,狗腿无耻,除了那张脸外从头到脚没有一点优点的齐公子师傅嘛!对吧?”那日看他们在幸书面前拉拉扯扯,他就已闻到不单纯的味道。这男与女,公与母,阴与阳,永远都是那么回事,待在一起久了没有不冒火星点子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齐公子哒!”情人眼里出西施,先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就算他说的缺点和齐公子是有那么点像,她也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哒!
“哟,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深刻认识他后还能昧着良心帮他说话。三姑娘,那家伙不是好人,比起幸书可差远了,你眼拙啊。”白龙马扼腕叹息,摇了摇头,本来两个天然呆瓜配成双,日子该是好不惬意,如今变成这副局面。
“他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好。你和他又不熟。”她记忆中的齐公子够英挺够帅气够霸道够温柔,要什么有什么,对她口硬心软,好到没话说哒!
“我与他不熟?呵。”他凉凉地耸肩,“我与那家伙熟透了!”
“咦咦咦!难道你也喜欢他?”不要吧?!这白公子已有妻室还玩断袖就不厚道哒!而且,她不要这么俊秀风姿的情敌呀,呜——
“他小时候的确还蛮惹人喜爱的,不过长大后就变了。”
“变了?变成什么样了?”
“喜爱惹人。”
“……”同样四个字重新排列组合后,意思差好多哟。
“怎么让你不爽快他怎么惹你,怎么让你讨厌他怎么惹你。一个从小自闭寡言的臭小鬼变成现在这样嚣张下流骚包的烂个性,你说让人讨厌吗?”
“呃……呃呃。是不怎么让人喜欢哒,可是……”她是不会承认哒!
“别可是了,走吧。”
“唉唉唉?去哪里哒?”是她太痴呆了么?怎么感觉怪怪的,好象她完全顺着他的话头兜兜转了好久,有点晕头转向了。
“出院子里走走啊。”他歪歪头,示意她看看外面的太好天气,不散散步多浪费。
“呃,你要知道我已经有心上人……”
“边走边聊你心上人的事啊。你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吗?我与他青梅竹马,连他包什么颜色的尿片,我都知道哦。”他亮出让人放心的柔笑,掩盖他控制整个对话主导权的事实。
“真的吗?你肯告诉我?好好好。”她完全忘记自己还在抗争相亲的事,不知不觉被他带得团团转。跳下高椅屁颠颠地跟在他后头。
“不过,白公子,青梅竹马好象不能这么用吧?”
“为何不能?”
“那不是形容男孩和女孩的么?”
“哦,那时候我一直当他是女娃来疼爱着,娇羞别扭粉粉嫩嫩,哪像如今根本不是个东西。所以,用青梅竹马——没错。”
“……唔。”娇羞别扭粉粉嫩嫩的齐公子,好难想象哒。该不会是白公子一相情愿认为的吧?
偏厅侧门外的葡萄藤架下,一张石桌,几张石椅。
梁幸书手执书卷,视线不时落在那虚掩的侧门。
白龙马进去已有好些时刻了,怎么还没出来?两个从来不曾打过照面的人怎么会有那么话可以聊?自我介绍完毕沉默一阵,不就该出来了吗?他不会真对三小姐有兴趣的,八成是逗逗自己,想看他吃鳖的尴尬模样。他性子古怪又爱折腾人,三小姐绝不会是他喜好的类型。
他的自我安慰并没太大用处,侧门“吱呀”一声从里被拉开。
只见一双人从里间走出来,男子轻笑启唇俯身在女子身边吐着什么悄悄话,女子呆呆一愣,“噗”得爆出捧场的笑声。
他悬起的心漏跳一拍,坠坠地往下沉去。
梁幸书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俩竟然会相谈甚欢,握住书本的手一紧,手心沁出薄汗。
“他小时候跟着家父学功夫,问他想学什么,他就嚷嚷着要学上乘轻功,哪知道偏偏像个秤砣似得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要多丢脸就多丢脸。”
“不会啊,他的轻功明明很闪烁哒。”
“蟑螂嘛,爬久了渐渐就会飞了。家父的轻功本来出自名门,风姿清雅,可不知为何他用起来就像只六亲不认的飞禽走兽,你也看过他逃跑起来的狗腿德行了吧?是不是很丢脸,很想让人说不认识他?”
“哪有,他为了救我手还被人插了一刀哒。”
“我们说的真是一个人吗?哦,我忘了,他有在女人面前装模作样逞英雄的习惯,那是假的,恩。”
白龙马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一边往葡萄藤下的石桌走去。
随着他走去的方向,唐三好这才看到自家妹夫正坐在石桌边看书,一见他们不识趣地朝他走来,他脸色阴沉地抬起墨瞳瞪向他们,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让她有些惧他。
“白……白公子,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坐吧。”她扯了扯白龙马的袖。
“为什么要换?藤架下好情调啊。”他故作的疑问地眨了眨眼,瞥眼看向明显不欢迎他们靠近的梁幸书,毫无芥蒂地笑了笑,“哦,三姑娘是怕打扰自家妹夫看书啊?放心放心,这书呆子天天泡在书堆里,不差这一会儿,是吧?幸书?”
“……”
梁幸书不去理睬他,视线一转,逼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书卷上,却不想自家好友径自撩袍坐了下来,还张罗着唐三好也尴尬地入了座。
“我们聊我们的,当他不存在便好。”
“呃呃呃……”妹夫的脸这么黑,她要怎么才能当作没看到啊。其实白公子比她还神经大条吧?
“我刚刚说到哪里了?”
“你说你抓到了一只蚊子,然后问他该养在哪里。然后他白了一眼,说你很无聊。”她弱弱地瞥了一眼没存在感的妹夫,怯怯地提醒道。
“哦,对。我想起来了。你猜我后来把它养在哪里了?”
“咦咦咦?”
“过来过来。偷偷告诉你。”他朝她勾了勾手。
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她没防备地倾过身去,只差一点就要陷进他怀里。
“当然是养在那家伙的蚊帐里。竟敢骂我无聊!”
“噗嗤!哈哈哈哈哈哈!”
她没料到白公子有此缺德答案,想象被咬得满头包的齐公子师傅,再也顾及不了妹夫在身边,不受控制地喷笑出声,捶桌拍椅。
“啪”
一声翻脸的拍书声蹦出来,她一勒脖口,赶紧收住了飚泪的笑,屏住呼吸看向怒火飞起的梁幸书,不自觉地拉开与妹夫的安全距离。
小小的举动让他眯眼,“身为女子光天化日与男人放肆调笑,三小姐,你可知检点?”
“我……”不是他自己找男人来跟她相亲的吗?干吗讲她不知检点。
“幸书妹夫,你管太多了,管住自家媳妇的检点就好。三姑娘的检点,得留给她日后的夫婿管教。”白龙马凉凉的声音响起。
“你!”
“好了好了,你那迂腐脑袋看不过眼就识趣点,给咱们腾个地方单独谈谈心。”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闲杂人等可以退散了。
“要识趣的是你,来晚了就是来晚了,凡是有个先来后到,为何要我为你们腾地方!”
“哟。幸书,这话里可有话哦。你是在跟白某争地盘呢,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恩?”
这话让梁幸书一窒,言多必失,自己的话语里已泄露了太多别扭情绪,连三小姐也狐疑地看向他。
他还不想承认自己还是舍不下,拐弯抹角地惦记着一个让他不耻的女人。
一咬牙根,他不再多言,将地方腾给别人,拂袖走人。
“闲杂人等终于走了,三姑娘,咱们继续吧。话说,你们上次遇刺的事,可以详细说与我听听么?”
唐三好把满是疑问的目光从愤怒而走的梁幸书身上收回,没戒心地点了点头,“哦,好好好。那次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