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年年有条小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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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一朵莲,双生忆(1)

1、塌陷的九华霜曲山

雾色愈来愈浓,紫中映黑,浓雾里飘出一道妖媚的男音:“呵,小小麒麟,还挺有力道的嘛!啧啧,炼华果然太骄纵尔等了。不过一只豢养的宠兽,竟敢对主人的贵客张口就咬。”

浓雾里伸出一只手,翻手变出一条紫绳,像套寻常狗儿一般,将霜幽的脖子套住,用力一扯,封住他的喉门。

“既然主人不在,就由本尊替炼华好好调教调教,宠兽就该好好看门谄媚,见着主人的贵客摇尾乞怜才乖。”

霜幽膝盖一弯,倒在云端,那魔绳像能吸取灵力的管道一般,让霜幽的气息越来越弱,最终连一丝龙吟都发不出,随着那幻影拖步向前……

像是突然意识到霜幽的背上还驮着个人,那幻影朝她渐渐变大,几乎快要扑身压上她。

“咦?差点儿让你这小家伙变作漏网之鱼……小小一条精怪竟骑着麒麟妄图飞进灵兽之山。呵呵……莫非,你是这小麒麟的情人吗?”魔音娇贵地轻笑,一团浓雾在她身边幽荡,仿佛想要看真切她,却无奈真身太远,只靠幻影魔身无法看清楚,“啧,真麻烦,都随本尊进来。”

那是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年泡泡的牙关打着战,被快要撕裂身体的力道推涌进九华霜曲山的结界入口。

轰一声响过她的脑子。

她穿越过灵山的结界入口,进入了这片灵兽之乡——

一口徘徊胸口的余气在荡漾,仿佛前身吸入的气在这一世又吐了出来,一呼一息之间竟然是几百年的唏嘘,生生扯痛了她的肺叶,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朝下方窥探这神秘的灵兽之山……

没有灵山,亦无秀水。

怪石碎裂,满目疮痍。

腐烂入根的百年苍天大树横七竖八随处歪倒,神潭瀑布的崖边爬满了枯黄的杂草,却一滴灵泉水也看不到。

莲花枯萎,湖水干涸,漫山遍野的不是灵兽祥瑞,而是堆积如山的兽骨……

魔族豢养的嗜血魔兽正在肆虐扑咬还在这片山体上赖以生存的灵兽,当即撕开,饮其血,吃其肉,那丰沛的灵血生肉让魔兽们发出兴奋的嘶号,和着灵兽被生吞活剥的哀号,刺进她的耳朵里——

这就是九华霜曲山吗?

为何跟她梦里完全不同?

她梦里的灵山不是这样的……圆月、泉水、瀑布、奇花、异草、精莲,就连冰雪都不带寒冷,为何……为何会变成这样……

紫雾勒着她和霜幽直飞顶殿,那晶白的宫殿没有炼化尊者的灵力如今暗淡无光泽,白霜灵竹已枯黄蔫倒,雪玉回廊的扶栏沉在正殿中心干涸的湖泉底,四周的断壁残垣还频频落下粉屑,偶尔碎裂砸下一块玉砖……

他们被摔在正殿的地板上,霜幽灵力全消,根本无法站立,她抖身缓缓地站起,遥看着正殿高处矗立着一道背影。

那人一袭华贵的紫黑锦缎,长长的衣摆,妖艳的颜色点缀其上,黛色的长发垂落地面。他背对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正殿高处端方的莲花座,撩起衣摆不屑地一脚将炼华尊者的坐案踢下台阶。

旋身,他抬手挥挥莲花座下的尘土,随性地席地坐下,黛色的长发遮住他的侧脸,只露出尖润精致的下巴。

仅是脸庞的一角,竟让年泡泡看得痴了……

她抿了抿嘴角,有些不确定,可……她应该不会看错……

不会……

“师……父?”

黛色的长发被一阵风拢起,露出一张艳媚的脸,眉心一道幽紫莲印,眼尾勾出黛色眼线,瑰红的唇扬着一抹冷笑,如刚饮血般鲜红。他抬手,指尖挥开额前挡住视线的长发,露出一双浓紫幽蓝如魔物般的眼眸。

和师父素日里判若两人,可——这是师父没有错,她不会认错。

每逢满月之夜,师父身材骤然拔高,会变回成人模样,那双眼眸也是这般色泽,只是……师父不会像现在这样,满是邪气地打量她。

伸手,他将手指弯成鹰爪模样,远远朝她一扼,她竟被飞速地吸了过去,像砧板上的鱼肉般,将自己的颈脖送进他手里。

“……”

他单手将她的身体拉高,在自己面前晃荡两下,凑前一闻:“本尊还以为是只和灵兽苟且的下贱小妖,竟然有几分魔味。本尊可不记得收过你这等才入门的小魔物。”

修魔?

她何时修过魔?她一直跟在师父身边修炼仙法,怎可能误入魔道。不可能的……

他用着师父的声音,却操着魔媚的腔调在她耳边续道:“不过看在你修魔不修仙的分上,本尊不宰了你,速速滚离九华霜曲山,本尊要在此屠山,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屠山?

他要屠尽九华霜曲山所有生灵吗?

“不……不可以……”被扼住喉咙,她从喉咙里低吼出声。

“不可以?哼,小魔,还没人敢在本魔尊面前说这三个字。”

挥袖,他将她重重摔出去,撞碎了正殿的玉砌高柱,起身,他昂首大步走向正殿露台,扬手看向这哀号遍地的灵山,笑意自唇边越发扩大。

“炼华,当初本尊邀你豢养魔兽,供你为魔兽尊者,你不理会,非要替天庭看顾这些魔不魔仙不仙的畜生,如今,你可用你的眼看清楚,这九华霜曲山是何等面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展袖,他高亢地扬声而笑,却突觉背后有什么玩意儿在拽扯他的衣摆,回身,只见那只被他摔飞出去的小魔不知道何时又爬了回来,噙着嘴角渗渗而出的血,拽住他的衣摆,朝他喃喃出声。

“师……父。”

“……”

“师……师父……”

“师父?”他像听到笑话般冷哼一声,“谁是你师父?本尊可不记得收过你这等下贱魔类为徒。”

“师父,我是泡泡……”一口血从喉头涌出,滴落在他华贵的锦缎上。

他皱眉,洁癖似的抽回自己的衣摆,抬脚就想将她再度一脚踢飞,却反被抱住了脚踝。

“师父,您吃坏什么东西了吗?我是泡泡,我是年泡泡啊!您看,您看……”她想证明什么似的,张嘴就要吐出个水泡泡来,可血糊糊的嘴角,绷出来的只有黏稠的血水。

闻言,那人停住了动作,扬起的嘴角缓缓地垂下,皱眉,他忽而蹲下身,纡尊降贵地靠近她,扳过她的下巴,这一次,他不再像方才一扫而过,而是用尽了心力地探究她:“年——泡泡?”

“师父!您认得我了吗?”

“炼华说的就是你?”

“……”

“哼,刚好,免得本尊为了区区一只小魔去人间跑一趟。”抬起广袖,他伸手探进袖袋,取出两颗紫雾缭绕的丹药,像垃圾一般随手扔在地上——

“给,你要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不明白。

“成全你和那凡人的东西。”

“……”

他双手环胸冷厉地俯视着趴在地上的她:“你本堕天之资,根本没有修仙资格,还妄想和凡人做伴,根本痴人说梦。炼华为助你修行,弃仙选魔,但魔物以毒为身,欲为神,你虽一身魔毒,但是服下这颗丹药,魔毒自会消散。勉强阳寿一世,去苟活吧。”

紫黑的眼眸里没有其他多余的深意,他像看待蝼蚁般蔑视地瞥她。

“干什么一脸吃惊?你来此不是为了救那凡人吗?既然本尊大发慈悲成全了你,这儿的事就与你这等卑贱小魔没关系了,还不谢恩领赏滚离此地。”一股直冲脑门的魔力自他周身扩散而来,那凌厉的气势宛若千万尖针啐着寒毒扎进她的皮肌。

手臂表皮绽开,息肉从伤口裂出,透着丝丝血迹。

抬起挂着几道血口子的脸,她不肯松手,拽住他华服的手反而更紧,咬着牙,她颤声问:“告诉我,我师父呢?他在哪里?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他眯起了眼眸,显然耐性已快用尽,恨不能将她凌迟成碎肉几片,抬起手却又悬在空中,像有人从背后拉住他,让他下不去手。深吸一口气,他放弃了一掌将她拍去极乐世界的打算,反而冰凉地诡笑起来。

“重要吗?”弯唇,鬼魅的弧度,“他人在哪里对你而言重要吗?”

“当然重要!”

“比起那个凡人呢?”他弯下身,盯着她的眼眸,那满是诱惑的眼眸,像要诱哄她说些什么,“比起师父,那个凡人对你而言更重要不是吗?”

“大野人……跟师父是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是谁在前身最后陪在你身边?是谁为了你被贬下凡间?是谁在前身和你有百年之约?是谁用五世短寿溺毙换今世供养你几载?恩情并重,你自然要陪在他身边,好好偿还……对吧?”

“……”头……好重,好像有什么东西缓缓吹进她沉静的脑子里。

“来,乖孩子,好好告诉你师父,你心里是这么想的……他在不在都不重要,你现在很知足、很幸福,就算他安然睡去,你也会好好和那凡人过完这一世……”

诱惑的声音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的身子像恢复了鱼身原形般沉入深深海底,远远地挡起一抹紫雾,幽幽明明,一道光自天外而来,带起一丝轻风吹乱了木雕床榻边的纱帐,床榻上倪大野双眸轻闭,她正趴在床榻边听着他气血虚浮的生息。

师父的背影自她身后覆盖而来,雪色广袖含着紫韵缓缓抬起,轻撩过耷拉在她眼睫上的一丝发,指腹顺势拂过她干涩的唇,良久,才喟叹出她的名字。

“年儿……”

“……”

“年儿。”

师父?是师父的声音……

师父回来了……太好了,大野人有救了!师父,您快救救大野人,他一看见我就吐血……他会死吗?会被我害死吗?

我不想害死他,难道是我就真的不可以吗?我不可以陪着他吗?就因为我是妖怪,连陪在我想陪的人身边的资格都没有吗?是吗?

师父?您为什么不说话?您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只是突然觉得年儿这些话很耳熟。”

耳熟?什么意思?

就因为我是灵兽,连陪在我想陪的人身边的资格都没有吗?传宗接代,繁衍子嗣,除了这些,我的存在对您而言,是毫无意义的吗?

脑海里钻进来熟悉的声音,不断地嗷嗷着这些话,这些问题。

那些本不关她事的疑问一股脑冲进她的思绪,融进她的思考,让她突然也跟着想要一个答案。

“年儿很重要。”

“……”

“年儿,你要知道,你很重要,就算年儿不肯乖乖繁衍子嗣,就算年儿为兽为妖,在为师这里,年儿很重要。”

冰冷的手指牵起她肉肉的手,贴向雪缎衣襟,贴向隐隐散着心跳的胸口。

那节奏扑通扑通,她却听不懂那旋律,只觉得每一下都在刺痛她的手心,钻进掌骨里,好似要翻搅扯弄出什么她不愿想起的回忆。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咻地将手从师父的手掌中缩回,那一瞬,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读懂师父眸间的深意。

失望、落寞、夹杂着隐愤,像一缕黑墨在师父碧池般的眼眸中瞬间绽开,那浓厚的黑雾疾风般扩散,遮蔽住她的双眼。

“师父,我只是想要师父帮我救救大野人,他是我的恩人。”

“他不仅仅是你的恩人,更是你前身承诺要赔他一世的人,你跟在他身边,是你所愿,本该如此。但是……”捏握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吾要听年儿亲口说……”

“师父想听我说什么?”

“他当真如此重要?”

点头,认真地点头,她啄米般用力地点头:“大野人很重要!”

“比为师重要?”启唇,这比较本是无解,他却幼稚地非要个分晓。

就这般亲口告诉他吧,她已非前身那个认死理的龙女。

就算违背天命将她圈养在身边数百年,就算数百年里只让她面对自己一个,就算他有多少手段阻挠她和勾阵再度相见……已经统统无用了。

亲口告诉他,对他,她真真正正地想通透了。

亲口告诉他,他不再是她心头最重要、最能挑动她贪欲、最想腻在一起的人。

亲口告诉他,她已用另一个对她太好的人代替掉他的位置。

“……”

沉默,在这种时刻,证明她不是冲口而出毫无留恋,不是没有挣扎犹豫回到他这里,可这些并不会让他好过些。

“师父,我要陪在大野人身边,就算只做一条鱼也好。”

“……”

他对我太好了,好到我不知该如何回报。只有看到他开心,我才觉得我在把那些亏欠他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弥补回来,师父,您大概不懂这种感觉吧……

师父……师父?为什么您的脸越来越模糊?我快要看不清了……

“吾明白了……年儿。”

师父……您的声音为何越飘越远?您要去哪里?

我不是故意甩开师父的手的,我不是故意沉默让您失望难过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答不上您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光看着您就会好痛,就好像骨头碎断了正要重新拼凑接回,又被您一靠近给斩得粉碎的感觉,好痛……

年儿还有话没有说完,您听我说完好不好?我必须陪在大野人身边,那师父能不能陪在我身边?为什么,为什么年儿一定要比较师父和大野人谁更重要?我只能留在一个人身边吗?大家在一起不好吗?

是不是我太贪心,惹您生气了?师父?您要去哪里?

您不要别开脸,不看我。

求您回头看我一眼。

“这凡人的命,吾救。”

天音辗转蜿蜒,冻住她意图靠近的脚步,一朵紫晶幽莲从师父体内绽出,他抬起广袖伸出指尖,紫幽般的魔雾飘然而出,将沉睡中的倪大野团团裹住,悄然沁入他眉心,撩拨出白绵绵的梅晶状灵力。那朵朵白梅晶带着强烈的念力,像通晓自己的任务般萦绕不去,不肯轻易离开倪大野的眉心,一心要重新钻回他脑子里再度霸占住他的记忆,可施咒者已没了耐性和优雅,一记震袖沉挥,紫晶幽莲瞬间涨大,花盘大开如深潭霸道地吞噬下那些白绵绵的梅晶。

叮——

年泡泡似乎听见有什么破碎的声音,白梅晶如砂屑般被师父轻易碾碎。

零碎一地的梅晶纷纷落在她的脚边,落地的瞬间即失去光华和灵性,她寻着那晶屑零落的方向,愣愣地抬头向师父看去,清冷的眼神,仙幽的身姿,梅晶残片从他指缝间细碎地流泻而落。

那一瞬间,她仿若懂了些什么。

在师父手里紧握的、被师父轻易碾碎的——不是百年修为、千年灵力,这些聚集而成的晶屑,明知道在师父术力面前不堪一击,却偏要奋力一挣玉石俱焚的,就是她一直弄不懂的“情意”。

是为仙为神、泽庇苍生者最不需要的东西。

那些仙神不是不知道“它”的存在,而是在了解“它”,得到“它”后,再放弃“它”——这便是所谓“舍得”,所谓“放下”,所谓“修行”。

师父也是这样的吧?

能舍得,敢放下,才能如此强大,强大到能轻易碾碎别人和自己的感情。

她,于师父而言,其实也只是“拿得起,舍得下”的一部分吧。

“年儿,抬起头来。”

抬头,她的眼神还未聚焦,唇上便触到一片冰凉的软意。当意识到那是师父的唇,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后脑勺却被师父的手掌扣住推身向前。

“师……”

“年儿莫动。这次不是吻。”师父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在刻意强调什么。

不是吻,却依旧唇舌相贴交缠。

不是吻,舌尖却比轻吻入得更深。

她只得怔愣地僵在原地,感受那两片冷唇贴近她的嘴巴。

这次不是吻。

一颗丹药从师父的唇里滚入她的嘴里,她的喉头涌起一股呕意,下意识地张大嘴巴,一团黑雾从她嘴巴里脱舌而出,被师父尽数吸取咽下。

紫黑的浓色开始扩散,弄脏了他洁白如雪的白发,他并不在意,垂下眼帘转身背对着她。雪色迅速退去,一片深黛色浸染了他的发,雾色袅袅,他的身影开始忽明忽暗地在她眼前渐渐消失……

“师父……您要走了吗?”

“是该走了。”

胸口空荡荡的……

是在失望她没用吗?舍不得,放不下,到最后没能把“情”这东西当作修行。

她不陪在他身边也可以吗?会让师父有一点不习惯,一点难过吗?

应该不会吧?有没有她,师父一定也还是和谪仙一样,清心静气地在洞天福地修行吧?

“您,要回洞天福地?”

他不语,轻轻摇头。

“那您要去哪里?”

“……”他沉默,眼眸暗淡,任由紫黑色自眸间扩散开来,裹住他周身,最后将他整个身体牢牢占据。

低垂的脸庞再度抬起时,已换上妖娆的魅笑:“去哪里?哼,他哪里也去不了。你以为这等魔族续命灵药是随手就可以拿到的吗?他自然要用等价的东西与本尊交换,而本尊什么也不缺,就缺一副干净纯透灵力丰沛的身体方便来往三界。”

梦境如光速退散,她被从海底抛回海面,却如同死鱼般浮浮沉沉,最后回神在当下,耳边九华霜曲山灵兽哀号遍地,而站在她面前的人,有着熟悉的面孔、表情和躯体,却已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