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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歌的高度(2)

那晚,站上住进了五个汽车连队,包括接待室、食堂在内的所有虽不是客房但只要可以住人的屋子,都做了临时宿舍。这种情况过去从来没有过,新兵招待员无可奈何地说,真是邪了门啦,挣死挣活地挤在这里有银子抢吗!新兵就是新兵,更深层的事情看不大懂。这晚青藏高原上的月亮只有一种颜色。从古到今人们总是对着月亮抒发自己非喜即悲的感情。再不要这样了,江河源兵站的这个夜晚不管月亮躲在云层还是裸露蓝天,它都是明媚无比的。真的,打开所有的窗子朝天上望,这晚的月亮只有一种颜色,纯白,干净。

晚饭后,兵们不约而同地、轻手轻脚地把女文工团员住的那顶帐篷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他们不忍心打扰她,又不愿意远离她,就这样若即若离,远远地看着,只要能瞅见那灯光就满足了。是的,他们只是想看看她,因为这时不少兵已经知道她是个病人,并没有打算要她唱歌--尽管他们今晚赶到江河源兵站最初的本意是要听她唱歌的。当然,这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看“风景”,那样是不尊重女文工团员的人格的。当时,女文工团员的形象像神一样耸立在兵们的心里,他们热爱她、崇敬她,想看看她穿的那身与一般军人不同的他们从来没见过的演出服,还有那顶缀着金丝带的军帽。自然,谁也不排除他们要看看她因了那身独特的着装格外显得威武而漂亮的身段和脸庞。

女文工团员终于发现了帐篷外面有“情况”,她走出来,一看这阵势就什么也明白了。她笑盈盈地对大家说:外面太冷,里面有火炉,请大家到帐篷里坐。

她满面春风,声音柔雅,很难看出有病在身。但是没有人进她的帐篷。这阵子天空飘起了雪花,帐外的雪地上留着战士们洁净的脚印。女文工团员再次个胆大的战士竟然违背了大家原先只想看她一眼的初衷,提出了一个要求:我们想听你唱支歌!

没想,这个本该视为节外生枝的要求一提出来,众兵们竟然一时心血来潮地附和起来:对,我们想听你唱支歌!

女文工团员显然稍有犹豫,张口想说什么却未出声。能看出她不是推辞,但有难处。可不是嘛!其一,她正在患高原反应,浑身无力,还发着高烧,唱歌的原动力确实太少;其二,她是个舞蹈演员,唱歌绝非她的所长,担心让大家失望。然而,此时这些常理在这个特殊环境里显而易见已经无法说服真诚的听众了。这些兵们大都是十七八到二十岁的大孩子,像她的弟弟一样可亲可爱,自打来到高原,他们很可能谁也没听过、看过北京来女文工团员唱歌。今天她面对这么多弟兄们热切渴望的眼神,怎么忍心让他们失望地离去?于是,她什么也顾不得多想了,对兵弟弟们说:“好吧!我答应给大家唱歌。不过,我有个要求,既然唱就唱你们爱听的歌。由你们点歌,我来唱。”

她的话音刚落,一群战士就送来了大声呼号:“冲呀--点歌开始!”战士们纷纷点歌。你还别说,这些平日里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兵们,没想到每个人脑子里装了那么多的歌名,各人欣赏的歌儿各有不同,一箩筐一箩筐的歌名全端了出来。女文工团员这时完全消失了病态的神情,像一个等待出征的兵。

点的歌儿太多了,她只好说,我会唱的就满足大家,我不会唱的就过。大家拍手。她唱了《康定情歌》,唱了《敖包相会》,又唱了《十送红军》……她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歌声时断时续,好比鸟儿已经飞上了天空,但飞得有些沉重。她坚持着让歌声飞,可以想象得出,一定是剧烈的头痛再加上高山缺氧使她痛苦万分。然而,那些热情却很粗心的兵们只是专心致志地听歌,竟然没有留意到唱歌人情绪的起伏变化,他们继续一个接一个地点歌。粗心的兵娃娃们,你们才是真正的忘情的歌迷!

绪,越唱声音越洪亮。她仿佛从来都没有感到自己还有如此超拔的唱歌天赋。唱一支歌,开一朵花,落一次雨;掌声四起,再唱一支歌,心为歌源,血是真的。

唱者不累,听者不厌。歌的高度可以摘取星辰。毕竟她是个严重高原反应染身的病人,毕竟是在海拔近5000米的缺氧地区耗尽体力地唱歌。她不敢保证能在自己灵魂饥渴的时候不停止演艺,但她期待,如果那个时刻真的到来,观众的灵魂饥渴比她的生理状态更需要歌声时,她将唱歌唱到最后一刻。

真的,她做到了。鲜艳的歌声永生永世都不会凋败。她累倒了,病倒了!她躺倒在江河源兵站临时为她腾出的帐篷里后就再也没起来。

在她的生命之泉干涸之前,夜的江源上空破例地飞过一只连当地牧民也没见过的夜鸟,掉下了一片光滑多彩的羽毛。那羽毛出其不意地偏离了向下飘落的方向,却一个劲地向上游去;自然,最后还是落到了草地上。有个兵有幸拣起了这片羽毛,它就是源头的一页沉重的历史。这个拣羽的兵就是当时的一个汽车兵后来成为作家的我:王宗仁。

直到那歌声带着情感和思想陷入了沉默,一个鲜美的生命宣告结束时,那些只顾贪婪听歌的兵们似乎才清醒过来,责怪自己惹下了天大的祸事:他们轮流抱着女文工团员还透着微热的尸体号哭不止。江河源暴起一片哭叫声,山巅千年不化的冰峰也淌起了眼泪。兵们爱得死去活来的地方,现在他们恨自己恨得死去活来。

这一夜,一向宁静得使人近乎窒息的江河源兵站彻夜在忙忙乱乱的躁动中度过。兵们为他们并不熟悉却深深热爱着的女文工团员挖墓、做棺材、装殓尸体……在大家一板一眼地干这些谁也不愿干的事情时,每个人都带着刻骨的愧疚和自责。他们这时都毫不掩饰地把女文工团员称作自己的姐姐,说,姐姐呀你只是出一趟远门。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一出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到山中一个避风处安葬了。他们说:姐姐,你唱歌时穿的是演出服,太单薄,到那个世界去一定会挨冻的。我们给你穿上皮大衣,这样你就是十年、百年、千年也不再受冻!

黎明,一堆土丘静卧山野。它用一根细细的弧线牵住一方蓝天。兵们说:姐姐,你不必苦苦忧忧地守望,你还是回到你的弟弟们中间来吧!

何处寻觅呢?兵们在坟前长跪不起,太阳把他们泪迹斑斑的脸照得那么灿烂。她无名无姓,在遥远的江河源头孤孤单单地躺着。这一躺就是50多年……我又一次把盖在墓碑上的红色绒大衣拿起,默诵了一遍上面的字:“女文工团员之墓”。然后,我用手绢擦拭着七个字的每一笔每一画。我是要擦掉死神吗?擦掉寂寞吗?擦掉悲凄吗?不,我要擦亮青藏高原的蓝天,把她叫醒,让她看看蓝天下的雪山,看看雪山下的草原。她已经半个世纪没有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了!

我又将红大衣盖在墓碑上,对她说:“我今天是专门来看望你的,马上就要入冬了,我来给你送换季的衣服。那一年,那些兵们盖在你身上的那十多件皮大衣.你穿的时间太久了,恐怕早就不保暖了。前不久,我在首都一所中学给同学们讲了你的故事,同学们都流泪了。孩子们吼天吼地地哭着,他们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姐姐(我纠正了他们的话,说应该叫你阿姨):没承想,同学们都固执地说,不,她走的那年也就是二十来岁吧,她是永远的二十岁了,她就永远是我们的大姐姐。还有的同学说你不是从北京去的高原吗,说不定你就是北京人,让我设法打听到你家的住址,他们要去看望你的亲人。同志,我真的无法满足孩子们的要求!你无名无姓地告别了我们,当年我们都是不大懂事的娃儿,竟然没有打听你的名字和籍贯,现在回想起来悔恨自己八辈子!最后我只能收下同学们凑份子为你买下的这件红大衣。几个女孩悄悄告诉我,今年时装流行这种颜色,让姐姐穿着赶赶新潮。再说,红色也图个吉利!”

天上没有太阳,云压得很低。我擦了擦眼泪,接着说:“朋友,我亲爱的同志,你以后再也不会寂寞了,首都有这么多的孩子惦着你。还有,以后我也会常来看你的。江河源头是你永久的家,也是我们魂牵梦绕的家。咱们是一家人,用一根情链锁着我们一生!”

我停了诉说,远处有牧羊女的歌声传来。睡眼中的你耳朵醒着,听见歌声了吧!几只蜜蜂也醒着,它们飞来正用蜜勾兑着咸涩的生活,我噙着泪水,和你一起享受生活!

原载《西藏文学》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