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半个多世纪中悬浮着的一个想望,终在去年深秋一朝如愿。看见了什么?只有故址而已。但情感的深度和想象的空间与实际看到的却无可比拟。
对我来说,没有比少年时代战争环境中经历的人和事记忆最深刻的了。最难忘,几个小战友牺牲在南渡黄河的木船中,地点在豫西阌(音文)乡县境内。这是一个古老的小县,l954年并入今灵宝县,但在我的心目中它一直没有消失,原因就是与我深深忆念着的几个人的生命紧密相连。
那是上个世纪的l947年,我在胶东故乡上小学六年级,但已参加了秘密试建时期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是年早春反蒋保田大会之后,我随本县支前大军南下鲁中,作为少年儿童宣传队的一员,在胶济铁路以南与各路支前大军的少儿宣传队会合。在这里,我结识了同是胶东各县的老袁、王姐、小张和小周。所谓“老袁”,其实才十七岁,王姐比他小两个月,小张十五岁,小周比他大一岁,而我最小,才十二岁。我们在驻防的村庄中住了六天,吃、住都在一起。他们把我当小弟弟关怀着,爱护着。当时我从老家出发行军中,两只脚掌上都磨起了水泡。说起来好笑,母亲因我首次“远征”(其实以现在的观点看,不过离家几百公里),特地给我做了一双新鞋。这应是犯了一个大忌,走远路穿新鞋是最容易磨脚的,何况我妈做的这双鞋还有些挤脚。王姐耐心地给我疗治,挤液敷伤;老袁根据他前次参加支前远征的经验,向我们讲述躲避敌机的要领;小张虽比我只大三岁,却看了不少鲁迅和张恨水的作品,《阿Q正传》和作家张恨水都是我从他口中第一次获得印象的;到伙房打饭的时候,小周总是让一截扁担给我,怕我太小被压坏了……而我能够给予他们的,只有将京剧的简单曲调填上鼓舞士气的新词儿教给他们演唱。
此后半月,我们分头进行宣传,很少见面。又过了几天,当我随担架队奔赴前线的前夕,老袁他们来与我告别。原来是友邻军区晋冀鲁豫机要部门来人遴选机要学员去他们那里受训,他们四位都被选中。老袁还对我透露一个秘密:“要不是因为你太小,也有你。”我一听要分别,当即就哭了,真的像小孩那样哭。他们哄了我半天才哄住了。
小战友们走了,两个月后,我和我们县的一部分支前队伍完成任务回到了故乡。一直到当年秋天蒋军大举进犯胶东解放区,我也没听到他们的任何消息;后来,到我正式参军,还是没有听到他们的去向……直到几年以后,好像是l95l年冬天吧,我五十多岁的母亲来部队看我。回程时,机要处领导担心她在中途倒车遇到不便,命我陪同母亲到潍坊,将她送上汽车后再返部。不期然,在济南至潍坊的火车上碰上几年不见的小周。这才知道老袁、王姐、小张三个同志在机训队学习期满后分配至陈谢大军某部做机要译电员,l947年8月渡黄途中遭敌机扫射而牺牲。本来小周也在这条船上,只是因为他当天发高烧被留在黄河北岸的一个村里休息而幸免于难。他现时在南方工作,此行是去青岛出差的。
“阌乡,阌乡!”--这是我从小周口中得到的最关键的信息。从那以后,我心中就产生了一个朴素的愿望:只要有可能,一定要去小战友牺牲的地方看看。但此后几十年间,不是没有条件就是没有时间去。直到近年来才因公去了几次豫西的三门峡及其下属的义马市,却不巧又因时间匆忙等终于,在去年的深秋,我的朋友义马市文联主席老何(其实按年龄讲我应叫他小何的)打电话来,说条件成熟了。三门峡市退下来的一位老同志,也是我的胶东老乡,还有灵宝市的文友都能与我一同去。我,终于如愿了。
我们来到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庄。当地的文友拍响了一户人家的板门,一位六十多岁满面沧桑的农民开门。他好像与这位文友原来就很熟悉,而且可能从电话上已知我们的来意,既未让我们进屋,也无任何寒暄之语,径直带领我们来到旧时的黄河岸边,用手一指说:“当年他们就是从这里出发的。”原来,他的老父亲就是一位船工,六十多年前陈谢大军南渡黄河,他就是基干船工之一。老人生前不止一次对儿子说起过那次几个年轻“娃娃”牺牲的情状。其实他们乘坐的木船开出不大工夫,就遭到飞来的两架P5l野马式蒋机的疯狂扫射。除了三位年轻的机要员外,还有一位参谋人员和一位警卫战士。他们还没来得及到达对岸进入伏牛山区,就过早地献出了急待大显身手极富活力的生命。据老船工的儿子--我们眼前这位退休的村干部说,他父亲生前经常惋惜地说:“太可惜了,都是人才啊!”只可惜我们来得晚了,老船工在一年前已离开了他最熟悉的这片地方与一部活动着的历史。
“证实了,完全证实了。”我的老朋友老何长叹了一口气说。“有少年时的战友来看他们,他们在九泉之下也更可得到安慰了。”我的胶东老乡深情地握着我的手,从他的神情和语感中,仿佛逝去的也是他的战友。
我的夙愿实现了,但我的心的一部分却似乎留在了豫西的黄河岸边。曾经的战友情和真纯的人性美几乎是不能重合,也是很难追补回来的。
我们的向导--昨日的村干部,他也许觉得气氛过于沉重,分明是想轻松地加以缓解:“走吧,我带你们去看一处洋古迹吧!”
于是,重新往村庄的方向走去。向导抬手一指前面:“这就是当日的阌乡火车站”。在尘土与荒草的覆盖下,一座欧式的车站门楼有些尴尬地半落半不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火车站,还劳烦了金发碧眼的洋专家的大驾。当然,他同样也没想到,这个也许是他很称心的“作品”,在半个世纪后却沉埋于世事的幻变之中,而且就连它的名字在地图上也已不复存在!
不过,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门楞上半部分小小的残破穹隆。我猜想这里也有过短暂的进进出出,熙熙攘攘:不乏拖着辫子长袍马褂的乡土士绅,青衣小帽的行商人等;有肩挑的、手提的,还有抱老母鸡的,赶集串亲的男女老幼……人的活动随着地物兴盛与沉寂,定居和迁徙,均属正常;而且一代又一代,故去新来。
“当日的阌乡县城还有遗址吗?”我问向导。由于人,我对与之相关的地域也有了一种别具幽情的关注。
“呃……”他沉吟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也算有吧!”
我们一行出了村,约莫是向西南方向走去。眼前的地形据说就是那个虽小却是古老的县城的故址。最显著的特征只不过是三米多高的不规则的土堆。向导说这是南门的一段城墙。还是同行者拽了我一把,我才登了上去。陪伴我们的只有近旁一棵老槐和瑟瑟秋风。向南望去,是荒草杂树乱陈的开洼地。据说这就是旧时县城内部的大致轮廓。看来面积也是不算小的。之所以没有被正式利用,是因为当伏天黄河水涨时,大水还是要倾情光顾,漫成泽国的。
我的视线不禁有点模糊,是风吹的还是怎么,难道溢出了泪水?不论是人还是地物,都在战火和时光的流逝中消失了身影。我寻到了故址,却不见人的活动的形迹,不论是我相识的还是许多不相识的,心中有着深深的怅然。此刻,同行者谁也不说话,与满目秋色一样肃然。当时间在人的下意识中凝止时,眼前的一切情景似乎与几十年前无异,没有现实生活的任何特征。但当我们回眸北望,才看到架空的郑(州)西(安)高铁和连(云港)霍(新疆霍尔果斯)高速公路横脉穿雾。它们都顾不上凭吊,也不容许停留,将时代气息与生命重负东遣西送,奔驰不息。
体的滚动,而少了精神的气脉便稍嫌寡味。也可能正因如此,我感慰于秋风,在整个过程中,它始终不离我们身前身后,拂面抚颈,亲和而仗义,而且绝不讨价还价。信哉,秋风!
原载《散文百家》201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