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建水县位于云南省南部,隶属红河自治州,古时称临安,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有全国第二大孔庙,出过不少著名人物。前不久,我去建水采风,住在朱家花园Sl8房间,短暂四天,见闻不少,卖烧豆腐的秋娘给我的印象最深。
是到建水的第二个晚上,吃完饭,被安排去朱家花园正大门的翰林街上的一家演艺馆听小调。小调没什么特色,听的人不专心,吃零食的吃零食,抽烟的抽烟,聊天的聊天。这种环境里,聊起天来,声音总是越聊越大。我忍了三个节目,实在忍不下去,溜了。外面空气很好,天气凉爽。不管白天多么热,天一黑,热气就像怕黑似的,全跑了;不像杭州,前半夜经常比白天还燠热。时光还早,我不想回去独守空房,便跟着路往前走,漫不经心,漫无目的。翰林街是一条新修的老街,石板路,狭窄,两边多是商铺、饮食店、广告灯箱,时不时冒出一个地摊,有的卖烧豆腐,有的卖水果,有的是卖便宜的日用小商品。人来车去,市井气很足,自行车、电瓶车随处停,街面显得更狭窄,更像一条老街。我喜欢这样的老街,混杂,拥挤,脏乱,有枯叶在阴沟里腐败的酸臭,有醉醺醺的酒鬼,姑娘穿着从省城买回来的过季时装,孩子在角落里撒尿,有人在当街吵架,有人拉着你袖子兜售假文物。这才是我们熟悉的生活,没有秩序,缺乏品质,不讲究,贫穷又爱炫耀,混乱又有烟火气。
我随便走,并不想发现什么,可就是发现了秋娘。秋娘是建水邻县石屏人,父亲是新中国第一代伐木工人。五十多年前,秋娘母亲病故,父亲用箩筐背着她进了当地狮子山林区,时年才六岁。从那以后,秋娘再没有离开林区,她像山上的一棵树一样,在鸟语花香中迎来一天天,送走一夜夜,一岁岁长大。在秋娘l5岁那年夏天,她父亲好好地走在下山的路上,突然被一块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石块击中后脑勺,再也没能醒过来。秋娘哭了三天三夜,哭得死去活来。没有了父亲,秋娘不知怎样才能活下去,最后还是她父亲的朋友,他们都是伐木工人,替秋娘在ll号工区的集木场边搭了一间小木屋,砌了个炉灶,给了她一份烧饭的差事做。他们每天在秋娘摆开的简易摊棚里吃上一顿中午饭,秋娘一天的饭钱也就有了。秋娘就这样活了下来。
在秋娘22岁那年,一个姓林的伐木工人娶了她,秋娘孤苦的日子终于走出头。秋娘为他生下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用使不完的力气替秋娘撑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家。苦难已使秋娘变得很容易满足,自从有了家,有了丈夫和孩子,她再也没有不满足过。可老天爷不长眼,秋娘的小儿子还没学会走路,丈夫却被一次突发的山体滑坡狠狠地埋没在大山里,秋娘连他的尸首都没瞅见一眼。那次山体滑坡一共葬送了九个伐木工人的性命,他们可以说都是秋娘的亲人,都是吃着秋娘烧的饭长大或者变老的。
秋娘的命苦哦!以后,秋娘又开始过上孤苦的日子,靠着山上的树、蘑菇、野菜、禽兽,和伐木工人的恩赐,拉扯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女。儿女一天天长大,秋娘在林区的小饭馆也越开越像回事了。十几年前,秋娘的两个女儿还到山下去另开了一家小饭馆,还是靠伐木工人养着的,他们在秋娘这儿吃中午饭,晚上下了来,她不谢天也不谢地,要谢的只有伐木工人。这个世上,要说让秋娘感到最有感情的,只有伐木工人,除了他们,她谁都不认识,甚至连亲生母亲也不认识。
九年前的一天,林场老场长拿着一张红头纸给秋娘瞧,说他们都得下山,以后就没伐木的事了。秋娘不识字,但她想纸上写的肯定不会同老场长说的一样,他只是在拿她开心。因为当时他们才转移到一个新林区,满山的木头都在等他们去砍伐,怎么可能呢?秋娘万万没想到,老场长说的是真的,不出一个月,山上所有伐木工人都像候鸟一样纷纷飞走了。他们下山前都来劝秋娘走,她就是不走,她说她要等他们回来。可哪里等得到呢?那些天,秋娘天天望着空无人影的大山哭啊哭,她想,这世上要没有伐木工人又怎么能有她的生活呢?老天爷啊老天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啊,硬把我一次次丢进苦海--秋娘哭天抹泪的声音回荡在山谷林间。
又一天,老场长领了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又来劝秋娘下山。秋娘本是铁了心不下山的,可结果叫小伙子几句话就说得变了心。小伙子对她这样说:“大妈啊,你听我说,养你这辈子的是伐木工人,害你这辈子也是伐木工人,你不知道,正是工人们把山上的树木砍完了,山体才要滑坡,才会害死你丈夫。”他告诉秋娘,打死她父亲的那块飞石事实上也是山体滑坡后造成的,只不过那次滑坡没人看见而已。他还想再说什么时,秋娘已经不让他说,她对小伙子说:“你是个有文化的人,我相信你说的,既然这样我还留在山上干什么,难道是等再一次滑坡来把我儿子也埋进大山?”
三天后,秋娘扛着大包小包,下了山。七年前,秋娘做木匠的儿子到邻县建水做工,认识了当地一位姑娘,做了上门女婿。秋娘很伤心,骂儿子不孝,哭自己命苦。为了让老头子在地下睡得安稳,原谅她养了这么个不孝之子,她狠了心,不认儿子,不参加他婚礼,拒绝儿媳妇进家门。但是一年后,听说儿媳妇替她生了个小胖孙子,她又高高兴上。秋娘说,她孙子开口叫的第一声是“奶奶”,足见奶奶对孙子有多么好。可奶奶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孙子上了幼儿园,要赢在起跑线,奶奶完成不了这个伟大使命,只好退居二线。
一下子清闲下来,不知道日子怎么过,闲得心慌,便找事做。最后找的事就是摆摊卖烧豆腐。秋娘说,这是她的老本行,当年在山上给伐木工人烧饭,烧豆腐是天天要做的。烧豆腐的原料是黄豆,山上的树被一年年砍伐,地一片片拓出来,都种了黄豆。黄豆嫩的时候叫毛豆,可以连壳吃,加上盐,煮了就可以吃,豆子、壳子都可以吃,味道很鲜美;也可以剥了壳,配上一点肉末、腌菜,和笋子一起炒来吃,笋子都有一股鲜香味。因为满山遍野都种了毛豆,一支大部队都吃不掉,伐木工人只有几十个,大片大片的毛豆就长成了黄豆:
像珠子一样圆,金黄金黄的,比大米还要硬,可以爆炒,当干粮吃,喷香喷香。把黄豆用水浸泡一天过夜,黄豆吸水变软,用石磨磨成浆,便是豆浆。把豆浆放入锅中加卤水熬制,做成的便是豆腐,洁白,细腻,鲜嫩:或许是世上最嫩的东西,风都能把它吹破。豆腐能做各种菜肴,可以生吃,可以熟烧;可以单吃,可以混烧;可以煎炒,可以煮汤。做出来的菜品不但味美,还很有营养价值。
但是豆腐有个缺点,就是不便存放,易馊,在夏天,生豆腐放几个小时就馊掉了。秋娘说,如果做成烧豆腐,可以存放几天,甚至更长时间。烧豆腐的制作方法是将嫩豆腐用纱布包好,放在井字形的模子内,压上木板,将豆腐的水分挤压掉。此时的豆腐已被模框格成一块块的干豆腐,然后撒上盐和香料,放在一边阴干,让风进一步吸去水分。阴干的时间至少要几天,且每隔一天要给干豆腐翻身,直到干豆腐的颜色由纯白变为灰白,体态完全收紧干固,才可以去烧烤。烧烤的器具是一只火盆,上面摆一张用细钢筋扎制的炕,炕下面是无烟的炭火。烧烤豆腐之前,要先在钢筋上抹上菜油,这样豆腐不会粘在钢筋上。豆腐烧烤时要随时翻动,以防烤焦。在豆腐被炭火烤得滋滋地冒发热气实、饱满;更诱人的是,嗞嗞冒发的热气在空气中迅速转换成一股黄豆在爆炒中成熟的沉香,热烈,浓郁,有一种痴心女子义无反顾爱人的坚定,扑鼻而来,驱之不散。
我正是被这一缕缕香气吸引着,注意到了秋娘。在建水,烧豆腐的摊子多的是,仅百十米长的翰林老街上就有三四摊。秋娘的摊子不在热闹的翰林街。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由她的摊子往前走两百米左右,便到了学政考棚。那天晚上我走得很远,原因就是想尝尝秋娘的烧豆腐。我第一次闻到秋娘烧豆腐的异香,想去尝尝口福时,发现她摊子边围满了人。我不愿等,继续往前走。走了半个小时回来,人并没有少,只好又走。又走了半小时回来,只剩下两个人,以为很快可以轮到我,结果还是等了半个小时:因为其中一人不但带了一只胃,还带了一只面粉袋,收走了四大炕的货。
就是这人,脸红扑扑的,定是刚吃足了酒,谈锋甚健。他是一家饭店的厨师,秋娘的烧豆腐是他们饭店天天要上的一道菜。得知我是外地人,他扯着嗓门,不无炫耀地告诉我,秋娘的烧豆腐是本地一绝,不但好吃,还好看、好放。好看到什么程度?把他一面粉袋的家伙倒出来,不会有一个焦或有一个生的,个个圆成一个形,焙成一个色。好吃到什么程度?如果你吃的时候不计数,一面粉袋家伙全吃完了,吃到吐,嘴里还是香的,馋的,还想吃。好放,是因为她的烧豆腐每一个都熟到家了,没一个半生不熟的。就是说,只要有一个半生不熟,就会提前馊腐,然后像一粒老鼠屎,一烂二,二烂三,最后把“一锅粥”都整烂掉。他分明被酒精乱了分寸,临走前有失体面地把我揽到怀里,对着我耳朵做出悄悄说的样子大声说:“你知道秋娘的烧豆腐为什么好吃吗?因为她在用卤水熬制豆腐时加了罂粟壳。”
秋娘听了,扬起火钳,威胁他,骂道:“你哄鬼啊!我天天做两大锅豆腐,哪里去找这么多罂粟壳。”
他笑道:“人家都是这么说的。”秋娘骂:“放屁!我从来没听人说过,就听你说。”
他借着酒胆,照旧有恃无恐:“你得承认,我没说错。”秋娘气得又扬起火钳:“你还敢放屁,看我打烂你的臭嘴!”说着立起身,冲上来,真的要打他,吓得他狼狈而逃,消失在黑暗的街头。秋娘举着火钳,对着黑暗,像个泼妇一样大声嚷了句脏话,回头对我说,“他喝醉酒了,你别信他。”
我不信,可我想知道,你的烧豆腐为什么成了本地一绝,是不是有什么祖传的工艺?秋娘淡淡地说,“有什么?没什么,就是做得多了。我从l5岁开始做这东西,天天做,今年60岁了,烧掉的木炭堆起来比这县城还要大。”接着,秋娘一边给我烘烤豆腐,一边对我讲起了她坎坷辛酸的大半辈子。最后,她总结性地说:“你说我孙子为什么开口叫的第一声是我奶奶?一个道理,我付出得多,就会有回报。什么东西都一样,你摸多了就熟了,熟了就巧了,巧了就精了,精了就绝了。”
秋娘不识字,但她有经历,有苦难,有恩情,有付出,有回报。这一切铸造了她,包括绝的手艺,辣的性格,质的见识,以及满脸刀刻一样的皱纹。很奇怪,秋娘的头发黑得不见一丝白,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更黑,像乌鸦的翅膀那么黑,中间分开,用发夹牢牢贴在头皮上,斜斜地下垂,齐肩,刚好盖住耳朵,有点怪异的时髦: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工作需要,别让炽热的炭火燎了乱发,也不让炭灰落入耳朵。
原载《散文选刊》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