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人工具上的鬼魅大约年头要近一些,从文艺复兴时候走来。老钟表铺子里,老头儿系在额上那一具放大镜,独眼龙似的,那可是通古通今还通向未来的。镜片下的细齿轮、细发条、小螺丝钉、小摆锤,无一不是针尖大小,却都在运动,你说有没有鬼魅?四壁上的各式挂钟,搁架上的各式台钟,玻璃台板下的各式腕表和怀表,兀自走着时间。没有一个时间和另一个时间相同,别以为走错了,一点儿不错,各在各的时间流里,各占据一个空间。历史非将它们首尾相连,历史是胜利者的历史,因而获有合法性,以流传后世,事实如何,只有当事人知道!当事人在哪里,在自己的时空里,与我们咫尺天涯,只有那嘀嗒的走秒声,透露出踪迹:我们在那里呢!钟表铺的老板,是钟表匠,没了,只剩机芯,那机芯裸着的,还在走!一盘一盘的齿轮,互相咬合,在旋紧的发条一点一点反弹底下,一格一格运动。钟面没有,指针自然也没有,可嘀嗒声还在,听呀,历史的残片在行走!无线电还没发明,超声波还没发明,心理医学还没发明,科学还没来袪魅,科学才有多少历史?还有相反的情形,机芯没了,壳还在,嘀嗒声偃止了,然而,切莫以为时间死了,没有,因为形态还在。那空壳子是时间的形态,是仪式所在。中国哲人孔子曾对他的弟子说:“尔爱其羊,吾爱其礼”,就是“礼”的意思。守持着“礼”,“羊”自然会生长起来。那钟壳子的造型,面上的花饰,各种角度形成的几何立体关系,记录着什么?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气,还有更久远的,古希腊的“黄金分割”定律,那嘀嗒声换了形式,由时间占位变换成空间占位。人们多以为博物馆是历史的存放处,可是没发现吗?那里的历史被胜利者编排得过于整齐,整齐得不自然。胜利者的历史观令人怀疑,他们是从机械唯物主义出发,其实是主观唯心论,认为时间和空间是按人们能够认识的秩序而排列。这也是祛魅的结果,科学真是将一切都搞乱了。要我说,学习历史宁肯去老钟表铺子,那里充满着暗示,就看你的智慧够不够。不信,你可以动手做一个实验,将齿轮拨进一格,时间就进入完全不同的流程,这又应了我们中国人另一句格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然,我们最好不可尝试动手,这会触犯天机,只有那老钟表匠,才掌握着时间的秘密。人们都说神甫是与上帝通话的人,我却以为是老钟表匠。
罗马的手艺人普遍很骄傲,有一些骄傲得颇不像话,就是自以为高人一等,担任着与天地沟通的媒介。有一次,在纳沃那广场边上的巷子里,一位磨刀匠推着他的电动自行车,马达贯连着磨刀机。我虚心前去请教,可不等走近,他却跳将起来,双手乱舞,喊道:广场,广场,广场,广场!很显然,他已经被问路人搞得烦透了。去寻找纳沃那广场的旅游者,走到这里就生出疑惑,要打问一下入径,恰好就看见了他。向导的义务在他就是辱没,所以大发打击了虔诚心,也妨碍他传播福音。那小马达一启动,小砂皮轮无声转起来,转出一只狡黠的小眼睛,看着世人--旅行者是世人的典型性人物,小眼睛多么讥诮,讥诮世人短视短见,到了罗马就吵着要去“广场”“广场”,“台阶”“台阶”,“宫殿”“宫殿”,但等历史到跟前,却浑然不觉,擦肩而过。
在罗马地铁的B线,那一条蓝色的线,在地底深处的隧道里,列车驰骋,似乎是模拟凿通时空。在这么一个幼稚却抱有野心的模型里,冷不防,爱因斯坦相对论或许一露峥嵘。列车停站,门开启,下车和上车的人推搡挤撞,错来错去,纠结成一团,原始的强弱原则和现代行为规范互为消长结合,这也是模型中的一部分。忽然间,一条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游进我的背包。它轻捷极了,是在危险环境中生成的本能,又经历了文艺复兴时代的某一种技艺的训练。它在我的背包里不露声色地检索,好比蜻蜓点水。可是别忘了,我所来自的国度也不容小视,是面条的故乡。早于文艺复兴二百年的明代,手工业大繁荣,多少能工巧匠横空出世,有一本著作流传至今,就是证明,它的名字叫《天工开物》。所以,那蜻蜓点水正点在我的脉上了。我也偃着声色,不动则已,一动惊人,扼住了蛇的七寸。就在我的手触及它的瞬间,它也变成了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现在,手和手相逢,全是来自于文明古国的手。两只手相持一刻,表面不动,暗中较劲,最后,她的手从我的手中滑脱,但是手中空空。我们相视一笑,打了个平手。摇动的车厢里,我与她脸上暗影幢幢,忽昏忽明,这就是光阴。光阴从我们的脸上倏忽而过,我们都是鬼魅!称不上古远,就从手工业时代算起吧,不过一千年。
就这样,在罗马时不时会发生邂逅,在不期然的时间地点,当你刻意去赴历史的约的时候,倒未必遇得上。就像方才说的,我们通常以为的历史集散地,博物馆,还有庙堂、遗址、教科书、旧书店、跳蚤市场……确实,我承认那里有着许多旧相知,可还是那个老问题,就是排列得太整齐了,丁是丁,卯暧昧的,涣散开来,东一点,西一点,随风而去,是飞絮一般的物质,一种灵敏的受光体,大太阳底下,亮晶晶的,四处都是,迷了眼睛。黑暗中呢,只需一点点幽亮,也在闪烁。那么,在哪里,最可能邂逅,也就是俗话说的,中魅!要我说,是剧院。
罗马的剧院也是考古层,散在地面上。长巷里,偶尔推开一扇门,门里是帷幕,拨开帷幕,扑簌簌一阵子,无数细屑扑上身。帷幕里还是帷幕,又是扑簌簌一阵子,再拨开一层。于是,前后都是帷幕,发上身上全是窸窸窣窣的小动静。喊一声:有人吗?回答还是“扑簌簌”,这回听出来了,是窃笑,笑得人不自在,只得一层一层退出来,回到强光里。旅游者蜂拥走在巷子里,谁也不知道我的阅历,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灼热的光将我们熔化成一种软物质,液体似的,却没有消弭各自的性格,所以彼此并不相融。没有人告诉我,可我就是知道,那是剧院,剧院里的人让大篷车载走了,正走在路上。
剧院的阅历还很漫长,有一回是在雨中--这场雨来得急,大街上的人分成两半,一半人雨中疾走,另一半停在屋檐下躲雨。忽然,屋檐下走出一位老者,蓝色的毛衣上没有罩外套,眼镜片上淌着水,就像雨天里的玻璃窗。他拦住我们--为什么是我们,不是别人,因为我们一看上去就是旅游者,旅游者是典型性人类。老者拦住我们说道,出门忘了穿外衣,钱包在外衣的口袋里,无意中又走远了,回不了家,他饿了,只需要八个,或者九个欧元--不是说我们慷慨心不够,而是觉着诡异,人在外乡,总是高度警惕,这也是人和人之间的典型关系。他颓然回到屋檐下,等待下一个上钩者,我们则继续雨中疾走。走到一座脚手架下,太阳刷地射过来,从大街的尽头,地平线上腾起一柱金光,穿透雨帘。光和雨中间,我们看见脚手架空隙里的墙壁,裂缝中生长着藤蔓,藤蔓下是发黄的残破的海报,戴着面具的小丑,是剧院。方才那一出,大约是序幕,从修葺的舞台流失到街头,由于世俗心太重,我们错过了戏剧发展的契机。
唤没人应,却听身后有人说:尝尝冰激凌吧,这是罗马最好的冰激凌!果然,石头楼梯底下是小冰激凌铺子,这又是哪一出?铺子里挤满买冰激凌的客人,都是慕名而来。墙上贴了告示,关于剧院的事情一概不知!这是什么态度,有什么问不得,语不得的?其中究竟有着什么机密。明明挂着剧院的牌子,在卖冰激凌;堂堂咖啡店的深处,却是一个剧院。好像“爱丽丝漫游仙境”,走过小小的店堂,别开洞天。舞台、乐池、包厢、坐席,壁上飞翔的小天使,拱门垂挂的天鹅绒,香槟酒、燕尾服、假面具,面具后的笑靥和哭泣--不知是从什么时间地点洞穿过来的诱惑,用中国人的说法,就是狐媚。
为什么是剧院?你想想,有什么地方,像剧院,将时间和空间调合成一体?戏剧的规则中不是有一项名为“三一律”吗?那是为了纳入常识,其实就是时空合二为一。你一进剧院,就忘了“当下”这一个狭隘的概念,俗话说的魂被摄走了,进到另一界。哪一界?给一个命名吧,命名很重要,它决定事物的性质。什么命名?比如《塞维利亚理发师》,比如《海盗》,比如《灰姑娘》,比如《茶花女》,比如《奥赛罗》,比如《蝴蝶夫人》……你就去赴约吧,艳遇正等着你,都是些大历史里的小爱情,嵌在纪念碑的石缝里,宇宙大爆炸星球崩裂散落的陨石,科学理性里的蛊,必然性中的偶然性,朗朗乾坤的妖道,阳光下的魅影。
原载《北京文学》2013年第4期
我的“延川老乡”
--关于北京知青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