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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沉重的负债

王巨才

春节到了,对母亲的追念如期而至,寻寻觅觅,无计排遣。我是在还没到满月的时候,由养母从生母怀里抱走的。此后我一直把养母叫母亲,把生母叫阿姨。养父母成家十多年,生过的孩子都没活。他们焦急万分,担心自己命里就没带来儿女,到处求神算卦,延医问药。我出生不久,母亲刚生的一个孩子又夭折了。她捶胸顿足,如疯如魔,成天痛哭流涕,加之奶水正旺,胀痛得难受,就到乡下找她的亲姐姐哭诉命运的凄苦。进门见到襁褓中的我,一把抱过来,解开衣襟就把奶头往我嘴里塞。据说那时我吮吸着母亲充足的乳汁,像一匹小狼,兴奋得咯咯直叫,嘴巴急不可耐地把奶水顶得满脖子满脸。那贪婪蠢笨的样子,让母亲顿觉通身舒坦,脸上漾开少有的笑容。临走时她央求姐姐,让孩子跟我吃几天奶吧,没等回话,便不容分说地把我抱回城里。

S0多年后,阿姨说,当时见她脸色蜡黄,做姐姐的能不心疼?说是抱几天,谁知就抚育上身,再也要不回来了。阿姨连我先后生了5个男孩。我问,您那么多“光葫芦”,光景又苦焦,有什么舍不得的。她怯怯地笑笑说,你哪里懂得,都是心上的肉,越生越亲,哪有多余的。

在那个年代,对一个家庭来说,膝下荒凉真算是天大的事了。抱养人家的,一辈子总提心吊胆,生怕长大后不挨身。母亲脾气不好,人厉害,故而邻里邻居知道根底的都小心翼翼,从不敢提及。

我被抱走后,轮到阿姨疯魔了,白天晚上心神不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几次借故进城,都被母亲挡到门外。阿姨性情慈蔼,人长得俊俏,针线活又好,出嫁后跟姨父享过几年福。胡宗南进攻时,姨父开的商号被洗劫一空,全家沦落到乡下,靠种地、养猪、推磨卖油为生。我外爷去世早,母亲是阿姨拉扯大的,从小好强,动不动使性子,阿姨总也忍让着几分。那些日子阿姨心慌得不行,就打发我的两个哥哥天黑进城,到墙外偷听,看我晚上会不会哭闹,睡觉安稳不安稳,有没有感冒咳嗽,闹肚子拉稀。我家院子大,巷子里听不清,哥哥们得爬到墙头才能探听清楚,而母亲见有响动,就知道来的是谁,每次都朝窗外恶声恶气一通喝骂,让他们铩羽而回。

我上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生的孩子终于成活了,且接二连三,一生就是5个,直到不堪劳累,不愿再生。周围的人说,这全凭人家王乡长(我父亲是不脱产的城关乡乡长)为人老实厚道,又几次给先人迁坟,把风水占好了。这自是无稽之谈,但父亲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因此,逢年过节,带领我们上坟祭祖,就成了他生活中须臾不可马虎的头等要事,终其一生,未曾耽搁,直到去世的头年春节,还以病弱之躯,要我们搀扶着涉水爬山,去烧了最后一炉香,祈祷先人保佑子孙平安,瓜瓞绵延。

对风水之说,阿姨一家并不反对,但他们更多地认为是因为抱养了我,才给家里带去了好运,带出那一连串子女。据我体察,父亲对此也是深以为然的。因而在兄弟姐妹中,对我总是格外呵护,言谈举止,甚至能觉出某种感恩的意味。母亲一辈子争强好胜,她的能干与她的坏脾气一样有名。遇到不顺心的事,也常拿我们的某些过错撒气,稍加反抗,更会惹得火冒三丈。这对弟妹们也就罢了,若是对我过分,父亲便会出面干涉,甚至会由此引发一场“战好几天,摆出一副”这光景没法过了“的样子。母亲对这句话如此敏感,是因为这正触到了她的心病。母亲很爱面子,很看重社会评价。邻里们说,她脾气不好,但做事精明,心肠很软,给她三句好话,就恨不得把心掏给人家吃。尽管家里日子紧巴,见到讨吃要饭的,从没让人家空手离开过。父亲的老家在乡下,庄里的人进城赶集,顺便带把苦菜野蒜来,四婶子四奶奶地叫几声,就非得留人家吃饭,哪怕是向邻居借两碗面,也要做一顿像样的待客吃食。自生下5个弟妹后,她很留心别人的看法,生怕说她厚此薄彼,三等两样。在我们那地方,对一个女人若有这样的微词,便等于”一票否决“,等于说这人品性坏到极点。母亲那次的过激反应,正是怕那句话被别人听见,有损名声,同时也给全家一个下马威:自今往后,不论何种情况,谁都不能碰这个雷。

与母亲同样害有心病的,是阿姨。家里添丁加口以后,阿姨来得勤了,说是来做针线,帮锅灶,实际在察言观色,看我受不受气。一天,母亲上街买肉,阿姨把我妹妹抱在膝上,一边给梳头,一边爱怜地说,阿姨生了那么多小子,就缺个闺女,难怪你妈金贵你,打扮得这么整齐。旋又看我一眼,说看看你大哥,头发那么长了,像个野人,也不去理一理,袖口磨破了,也不提醒你妈缝一缝……谁知这话正好全被街门外的母亲听到了,她品出了其中的醋意,遂将大门哐啷一把推开,怒气冲冲进来说,姐姐你要不放心,干脆领回去算了,省的你老是防贼一样提防我。阿姨自知失言,连忙赔不是,说,我不就唠叨两句,哪有责怪的意思,便借口家里牲口没人喂,眼泪汪汪地走了。母亲拦不住,赌气说,肉都买了,你要走,以后就别来。阿姨径自嘟囔说,不来就不来,但你可要把心放平。我原是为你好,现在反倒成罪人了。阿姨走时委屈的样子,看着真是可怜,让我难受了好几天。

不来哪可能呢?毕竟是亲姊妹。遇有小病小灾,急事难事,相互跑得比谁都欢。那年母亲攒够了钱,动工修三孔窑洞,阿姨一家全来帮工,烧火做饭,子越过越红火,都打心眼里高兴,干得既卖力、又兴奋,像自家办喜事一样,满脸光彩。

平心而论,母亲并不像阿姨担心的那样。她虽然相信韩非子那句”慈母有败子“的浑话,对我近乎苛刻,但生活上一直是关心备至,体贴入微的。小时我身体弱,不好好吃饭,她十分熬煎,为此想尽了法子。医生说鸡蛋营养好,就专门喂了一窝鸡,每天早晨上学前,一碗加了红糖的开水冲鸡蛋,非得看着我喝下去不可,多年如一日,从没间断。即便这样,我仍是小病不断,动不动感冒。而一旦生病,她就方寸大乱,又是请巫婆祛邪送鬼,又是跑医院求医买药,整夜整夜地守在身旁不合一眼。母亲说过,每次放学,只要老远望见我皱着个眉头,她心里就直打哆嗦。这句话,几十年来我一直记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上学爱去书店,爱订报刊,开口要钱,母亲从不为难。至于衣服鞋袜,新的旧的,单的棉的,全是她按最时新的式样剪裁缝制的,比裁缝铺做的一点不差,同学都很羡慕。母亲的针线手艺和阿姨一样,在瓦窑堡很有名气,凡是像样人家,娶亲嫁女,都得请她们出马。

阿姨和母亲,这两个原本相互体恤、相濡以沫的骨肉至亲因我而产生的复杂微妙、纠结不清的恩恩怨怨,直到我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以后,才如同春打河开,风吹云散,自然化解。

大学毕业回到延安时,从部队复员的二哥已担任部局级领导,他把全家户口转过来,一家人总算团聚。但生活相当困难,老老少少八九口子,就靠他40多块钱工资。我和妻子大学毕业,工资加起来也不到l00元,加之孩子放在子长老家,每月得捎钱回去,也没能力接济他们。有时去二哥家,掏出十块八块的给阿姨,她都坚决不要,推来让去,怎么都塞不到手里,说我有你二哥呢,不要你操心,有点零钱别乱花,捎回子长,你爸你妈养活一大家子不容易,要好好心疼他们,人不能没良心。二哥的同事从乡下捎来土豆南瓜萝卜,一时吃不了的,她都要用布袋装好,等在公路边托认识的司机捎给子长。母亲因家里婆娑,说那么大年纪了,看了大的,还要看小的,受了一辈子罪,没享一天福。走时,总要取出早就备好的一两块的确良或卡其布衣料,让捎给她的老姐姐,说她爱好,我做的她看不上。母亲晚年,把二嫂叫来,当着我们兄弟姐妹的面,取出平生积攒的几十块银元,每人分给一份,给二嫂的那份,又比我们多了一些。母亲说,你二哥二嫂心忠,对你阿姨孝顺,我心里常记着的。

孩子们常问我,姥姨和奶奶,你究竟看着谁亲,这让我每次都窘迫语塞。我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是知道,这两位境遇不同、性情各异的女性,几十年来牵肠挂肚,担惊受怕,为生我养我、拊我畜我、顾我复我竟日操劳,夙夜忧叹,可谓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累、流不完的泪水,以至每一想起,都让我感到一种永远无法偿还的精神欠债,一种永远报答不完的情感重荷。如果说,这样的歉疚感每个人都有,那么我自己则因为她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猜度、怨望而更觉加倍的深刻、加倍的沉重。我有时感叹,我这个人真是罪孽深重得很,孩子们不理解,笑我是故作深沉,为赋新诗强说愁,也难怪他们。

现在我的两个母亲和两个父亲都已先后离世。我常能梦见她们。一次,阿姨托人捎话说,如手头宽松,就寄点钱来。这让我大惑不解,一个多么谦和自尊的人,会有这样的话吗?妻子说,你不是经常念念叨叨,说阿姨生前没花过你一分钱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呗。又一次,母亲嗔怪我抽烟太多,说从小身体那么个样子,还不赶快戒了,你究竟要让人操心到什么时候才行!

醒来,眼角仍留着潮乎乎的泪渍。子欲养而亲不在。这人世间最令人伤怀的追悔,注定将伴随终老。我现在能做的,只是每年春节前后,都带着孩子们回到老家,去相距不远的两处祖坟,给他们献上同样等份的奠礼,同样虔诚的祝福。

原载《文艺报》2013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