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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被侮辱被损害的灵魂(1)

耿立

朝朝暮暮,快快乐乐。一生到老,四处奔波。为了苦孩,甘为骆驼。与人有益,牛马也做。公无靠背,朋友无多。未受教育,状元盖过。当众跪求,顽石转舵。不置家产,不娶老婆。为着一件大事来,兴学,兴学,兴学。

--陶行知

曾有很长时间,武训在人们心目中被涂抹得不成样子,一个乞丐,成了大地主、大流氓的代称,一个逝去百年的亡魂,却承受了不能承受的侮辱。说穿了,他只是被某些政治当成了一个箭靶,成了整肃思想的一个借口,也是借以检验人归顺程度的风向标,“时间开始了”,从批武训起文人的华盖运开始大规模搬演。

十五年前,临近年关的冬日深夜,我和朋友被一辆客车抛在了冠县的一个客栈,夜间冻得牙骨打战,那时却想起了武训,百年前的这片土地上,有个特异的灵魂曾存在过。

武训的绰号“豆沫儿”,余世存先生说:他身材肥短,一说话嘴角即现白沫,大家给他取了个诨号,余世存先生的这话是他对鲁西生活的隔膜所致,人们对武训的豆沫的来历有多种说法:一是说武训在馆陶李某家挨打,在破庙昏睡三日,口吐白沫,因之被称为“武豆沫儿”;二是说武训说话口角好有白沫,人称之;三是指武训后来到处乞讨、要钱,磕头无数,人们说他没骨头,称之为“豆沫儿”;四是指武训一生一世行乞积钱,不娶妻生子,不用款来供个人享用。人们称此为“糊涂”,呼为“豆沫儿”。

在鲁西生活的人都知道,豆沫儿是一种粥,是一种小吃,也有称为“糊涂”的,我小时常喝的是地瓜“糊涂”,而高级如豆沫的“糊涂”是在集市上才可以品尝的,那时,豆香诱人,喝完豆沫儿,把碗边子也用舌头舔干净。武训被人称为豆沫儿,是从“糊涂”含义来,是傻子,是拎不清的异类,也是一种黄壤平原里的异端。

人们把武训称为圣人,我以为他有点像基督教里的圣徒,人生的关节点也许有几处,但最关键的只有一次,在基督教信仰里有蒙召的时刻,就像王阳明的龙场悟道。我以为,对于武训来说,他在破庙里昏睡三天,突然心里像获得了神助,获得了持续永久的力,把自己的一生拿出来,为了一个神圣的事业:办义学。

武训从这天开始,就如一个圣徒,不再有犹疑不再有害怕,不再怕欺辱,唐君毅先生说武训有一绝对牺牲自我、忘掉自我之宗教精神,这种宗教人格或是在穷困拂鬰之极,而中夜独坐,呼天自明。或是在深山旷野之中,万缘放下,忽闻天音。或是在观空、观化之后,万千烦恼,突然顿断。或是在艰难奋斗之中,忽然决心舍身殉道,牺牲自己之一切。终归于突然之顿悟,或蓦见绝对无限之精神,或显绝对忘我之志愿,而其格亦不尽相类。耶稣自愿上十字架,而为一切人类赎罪。他自觉的要以其死,作为真理之见证,以昭示上帝之道于人间。至于武训,则虽不必有上帝之信仰,然而他以一乞丐,而念自己之性的至诚。他为了办学校,完成他人之教育,向教师与学生拜跪,望他们专心教,专心学,他在此不向神拜跪。这些学生、先生们之人格,无一能赶上他,但是他向他们拜跪。他向人格比他卑的人下跪,为的使比他更卑的人上升。这个伟大,在原则上,高过了对与我为敌的人之原恕。

我不是宗教教徒,也许在某个神圣的时刻,那时胸中一派澄明,人改变了自己,如春雨的悄然潜入夜,心中的种子萌发了,清晨起来,如获新生,反正破庙的三天的昏睡后,武训再苏醒,成了一个出口成章的人,那像民间的顺口溜,任凭你侮辱之、咒骂之、拳打脚踢之,他就是兴办义学:“扛活受人欺,不如讨饭随自己,别看我讨饭,早晚修个义学院。”

武训,原本没有名字,梁启超“武训传”说其:幼失怙恃,家赤贫,遂流为丐。十四岁,初出为人佣工,主人欺其年幼,复为文盲,于算佣值时,伪示账册,谓其工资已先后支罄;训稍争辩,大遭斥责,遂愤辞去。居破庙中,行乞度日。训自受屈辱,郁结于心,尝自叹曰:“贫家子之苦,乃至于斯乎!非读书无以自强,我已无望,今生一日得志,当尽力倡设义塾,以拯我同病耳。”自是日丐于市,夜绩棉线,得一钱,即储之,自惟以粗饼果腹,此其蓄志兴学之始也。

当时鲁西堂邑县武家庄(现行政区划冠县)的这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就如一棵庄稼,随地出生了,姓武,无名,因排行而被人称为武七。八岁时,父亲病死,姐姐给人家做了童养媳。幼小的他就随着母亲乞讨为生。武训年纪虽小,但对母亲十分孝顺,每逢要到干净可口的干粮,都一定带回去给母亲吃,从来不肯自己吃,每次随母亲路过学堂的时候,幼小的武七都要在学堂前停下脚步,问母亲为何他不能上学,母亲告诉他家里穷,付不起学费,有一天,武训鼓足勇气闯进学堂,请求私塾先生准许他免费入学念书。私塾先生不但不同情他,反而辱骂了他,并将他赶出门。电影《武训传》有这个镜头,小武训拿着自己学着卖艺人得到的几吊钱到学校求先生,被打骂出来。

给予些微的优待,反而变本加厉地让他多干活,却从来不给他工钱,还常常有事没事无端地打他欺侮他,把他作为宣泄物,对这,年小的武训都忍了。十七岁时,武训又到李举人家当长工。一天姐姐托人捎来一封信附了几吊钱,李举人欺武训不识字,把信给他,把钱吞了。武训过后知道提出质问,李举人不但矢口否认,还把武训痛骂了一顿。一次喂猪时,武训不小心把猪食洒在地上,就被打得遍体鳞伤。一年除夕,武训给主人贴春联,因为不识字,把春联上下贴倒了,主人认为大不吉利,拳打脚踢,又吵又骂,不许他吃饭,罚他一夜不睡觉,在风雪严寒中在院子里站了一个通宵。

武训在李举人家里做长工三年,李举人一直没给他发过工钱。一次,武训的母亲病了,万般无奈,他开口向主人讨要工钱。没想到,李举人拿出了一个假账本,硬说早把工钱付清了。武训不识字,气得目瞪口呆,悲愤欲绝,反被李举人诬为有意讹诈,最后,武训被李举人的家丁打得头破血流,并被扫地出门。

这次的遭遇对他打击太大了,受伤害后的武训在庄子上的小庙里昏睡了三天,就是这次,像有了神启,武训重生了。

武训是在黄壤泥土上心怀神圣的人,命运百般磨折,他就像一个圣徒,必须在苦难与煎熬中,在孤独中,在忍耐与持久的努力挣扎后,才能看到那希望的降临。

破庙悟道后,武训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乞丐,2l岁的武训开始行乞、集资,他手拿铜勺,肩背褡袋,烂衣遮体,边走边唱,四处乞讨,足迹遍及山东、河北、河南、江苏等地。后来这名垂千古的乞丐,就以肩背褡裢手拿铜勺走进了历史的记忆,走向雕塑。

像诗非诗,如唱的快板书数来宝,押韵合辙,朗朗上口,张嘴就来,随地取材,都是和兴办义学有关。无论白眼、歧视、嘲笑,只要你问话,他都以唱歌作答。无论行走坐卧都是唱,在外人看来,就是一疯癫一痴魔。

武训以自己的劳力来换钱,无论什么活,修房挑水,打场拉耧,无论白昼黑日,无论风雨隐情无论年节四时,吃的是要的饭菜,出的是牛马力,流的是从骨髓里浸出的汗和血。

武训如蚂蚁在尘土里爬着,尘土里有他背负重负的印记。武训唱着:“出粪,锄草,拉砘子来找,管黑不管了,不论钱多少。”还有:“给我钱,我砘田,修个义学不费难。又当骡子又当牛,修个义学不犯愁。”

人和人是不同的,有的人心通向至善,有的却连着欺诈和欲望,有的给武训以施舍与恩典,有的却给武训苦难与不幸。武训辛苦积存的一点钱,都被他的姐夫骗去了……那时他感到的是冷酷,甚至有点绝望。

武训连续几日不吃不喝,粒米未进。真的,有种人性的伤害可能到达骨髓甚至灵魂,令人绝望。但只有在绝望的时候,超越才具有了否定的意义,你留给世界的才是:你没有被黑暗吞噬,没有消失在人性的黑暗里。几天后,武训走出了绝望,我们听他又开始唱了:“只见好人盖高楼,没有恶霸行到头。”

白天武训走街串巷,到集市上敲着自己的铜勺子,口里说着办义学,其实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就像是在街面上打把势卖艺和吆喝狗皮膏药的,或者像剃头的蘑剪子炝菜刀的人,武训一出现,总有一些孩子跟在屁股身后,喊:疯子,疯子!一些大人说武训害了病义学症,武训就唱:“义学症,没火性,见了人,把礼敬,赏了钱,活了命,修个义学万年不能动。”

《圣经》上说,天阳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武训是要饭,为了以后的念想,但有时就有吝啬的人,不给武训分文也罢,甚至打骂,武训不恼不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唱着俚曲“不给俺,俺不怨,自有善人管俺饭。”“大爷大叔别生气,你几时不生气,俺几时就出去。”

武训一门心思就是攒钱,在要饭时候,武训要来的好的干粮卖掉,那些发霉的窝头,地瓜干留给自己吃:“吃杂物,能当饭,省钱修个义学院。吃的好,不算好,修个义学才算好。”

从早到晚,陪伴武训的是别人不肯干、不屑干的累活。就像推磨、碾米、替人割麦子等。替人家大清早打扫茅房,出粪晒干后做肥料。有时帮人挑水浇园,挑粮食,挑笨重东西等,按照路程远近和重量计算报酬。

在集市上,武训到各处的庙会耍把戏,以取赏钱。表演全身倒立“扛大鼎”,以手代脚做“蝎子爬”,翻身跳“打车轱辘”,趴在地上给孩子做马骑,还有锥刺身、刀破头等节目,甚至吃毛虫蛇蝎、吞石头瓦砾,等等。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实在是不易!他还将自己的辫子剪掉,只在额角上留一小辫,装扮成戏里的小丑模样,以获得别人的施舍。翻筋斗,学蝎子爬,边爬边唱“竖一个,给一个,竖十个,给十个,竖得多,给得多,谁说不能兴义学?爬一遭,一个钱,爬十遭,十个钱,修个义学不犯难!”

武训为了讨好阔少纨绔,让他们更为大方地掏钱,生吞活蛇,嚼吃砖瓦,甚至,还吃过屎尿!有人问他何以此为,他说“使他们无钱也能读书,使他们读了书不再被人欺”。

在电影《武训传》里有个镜头,武训让一些人打他,“打一下,两个钱,踢一脚,三个钱”。饰演武训的赵丹用纯粹的鲁西话说出,让我觉得武训一下在身边复活了。

武训四处漂泊,为人做媒红,当邮差,拣收破烂,轧棉花,纺线等。晚上就睡在人家的磨房,灶屋,或者是破庙里。每天深夜他还在如豆的灯光下搓捻线绳,绩麻缠线。他边绩麻边唱道:“拾线头,缠线蛋,一心修个义学院;缠线蛋,接线头,修个义学不犯愁。”

二十九岁的那年,武训用攒下了一些积蓄买了四十五亩便宜的低洼盐碱地,那时他看到了希望:“只要该我义学发,买地不怕买碱沙;碱也退,沙也刮,三年以后无碱沙。只要该我义学发,要地不怕要大坑;水也流,土也壅,三年以后平了坑。”

S8岁那年,鲁西北大旱,赤地千里,到处有人饿死,武训就买了四十担红高粱,托绅士替他办理赈济灾民的工作。农民张春和外出十年没有音讯,生死下落不明,家里婆媳二人的生活全靠媳妇张陈氏做针线活或要饭来维持,武训听说后,就送给她们十亩地,并且武训唱到:“这人好,这人好,给她十亩还嫌少。这人孝,这人孝,给她十亩为养老。”

武训开始变得有了钱,而武训的哥哥不务正业,常向他借钱,一些亲戚朋友也来要求他资助,武训都拒绝了:“不顾亲,不顾故,义学我修好几处。”

光绪十二年(l886年),武训49岁,已置田2S0亩,积资S800余吊,决定创建义学。光绪十三年(l887年),两名开明地主仰慕武训的为人,联合捐出土地供武训办义学之用。武训开始到各地购买砖瓦木料,并亲自押运。开工后,武训每天早起晚睡,在工地上搬砖打水,和工人们在一起共同劳动。

光绪十四年(l888年),武训花钱4000余吊所建的第一所义学在堂邑县柳林镇东门外落成了,取名“崇贤义塾”。武训用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来实现他的理想,在这三十年里,他受尽苦难,但始终坚定地一步步迈向目标。“崇贤义塾”建成后,武训亲自跪请有学问的进士、举人任教,跪求杨树芳做学董,主持义塾,跪求贫寒人家送子上学。当年招生50余名,分蒙班和经班,不收学费。开学当天,准备了丰盛的筵席招待学董、老师和乡绅,武训自己却在外面向来宾磕头致谢,坚决不肯入席,他跟学生们一样分得一斤馍馍,一碗大锅菜,仍舍不得吃,跑到庄外的砖窑上换了几块新砖回来,自己仍吃些残菜剩饭。

义塾成立后,武训实现了心愿,但依旧以乞讨为生,依旧住在破庙里面,学生们集体跪求他来住义塾,他也不肯,说:“我过的生活自己不觉得苦,只要你们努力学习,我比什么都快乐。”一天大风,庙屋上的瓦刮下来,落到武训头上,砸得头破血流,他却悠然自得地唱着:“打破头,出出火,修个义学全在我。”

武训还十分关心义学里学生的读书情况,时不时来探视一下,对勤于教事的塾师,武训常常叩跪感谢;对贪玩、不认真学习的学生,他则是下跪泣劝:“读书不用功,回家无脸见父兄。”一天清晨,学生都已到齐,塾师却尚未起床。武训悄悄地走进塾师的卧房,不声不响地跪在床前不住地流泪。塾师醒来后,武训说:“先生睡觉,学生胡闹,我来跪求,一了百了。”还有一位塾师请假回家,逾期不归。武训步行六十华里赶到塾师家,孤身等候在门外一个通宵。塾师羞愧万分,再不敢超过期限。师生们感动于武训的真挚诚恳,没有一人再有一刻的疏忽怠慢,学风甚好,教学随之而相长。

时任山东巡抚的张曜听说武训的义行,特地召见之。武训衣衫褴褛地步行到济南府。会面时,武训一面和张巡抚侃侃而谈,一面不断地捻着线头。他的率真、纯朴令巡抚大为感动,下令免征义学田钱粮和徭役,另捐银二百两,同时奏请光绪帝颁以“乐善好施”匾额。清廷授以“义学正”名号,赏穿黄马褂。这本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但是在钦差面前,武训却不愿意下跪谢恩,也不愿意穿黄马褂,说:“义学正,不用封,黄马褂,没有用。修个义学万年不能动。”

当“乐善好施”的牌坊为他建成之时,若发狂一般不肯向皇上下跪谢恩!他冲进校舍,对着孩子大声喊:“你们记牢了,将来长大,千万别忘了咱庄稼人!”

光绪十六年(l890年),武训资助了证和尚二百三十吊钱,又在今属临清市的杨二庄兴办了第二所义学。

光绪十九年(l89S年),武训搜集与购买了大量的有益图书,建起了读书会,专供没有钱买书的人自由借阅。有时他还携带图书到村镇的集市庙会上巡回展览,供乡亲们阅读。还大量翻印浅显的学习文章和书籍,免费散发给农民。同一年,朝廷官员,学部侍郎裕德到山东视察,武训在大街上拦轿募款。裕德捐给他两百两银子。

光绪二十二年(l896年),武训花了S000吊钱于临清御史巷办起第三所义学,取名“御史巷义塾”。

武训长年苦行,至此耗干了精神,当年五月,武训得了重病。他住在义塾里休养,躺在屋檐下边,不肯占用一间房子。最初几天他不吃饭也不吃药,每天只喝几口开水。据说,只要听见学生们琅琅的读书声,他那病弱的脸上就有着无限愉快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