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甑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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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下半部(23)

扣儿婆婆又想,禾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就一定是禾的真话吗?鱼儿到底对禾说了安的啥,禾又是如何对他的组织说的,自己哪能这么简单就晓得了?

时间让一切都成了谜。安、禾、蛋、鱼儿,他们哪一个不是谜?扣儿婆婆越想谜越多。当时觉得清清澈澈没得啥的,一年五年后一想还是没得啥的,可十年几十年后一想,啥啥都有了。后来,扣儿婆婆觉得自己都是谜了。不光扣儿婆婆觉得,我和陌生人也觉得,扣儿婆婆是谜,是甑子场最大的谜。

因为远去的时光是谜。

我是禾的孙女,禾是我爷爷。在甑子场临水的咖啡馆,陌生人对我说。

那些寄给扣儿婆婆的一年一封、一封一个字的奇怪的信,都是我爷爷写的。

当年,爷爷在监室与鱼儿争夺手枪时枪响了,爷爷倒在血泊中,但爷爷却被救活了过来。爷爷走出医院时已是次年春天。

爷爷昏迷了一个多月才被救醒。疗伤期间,躺在医院没事儿,百无聊赖,就想着该用一个方式,表达自己对扣儿婆婆的一份说不清理还乱的情感、一种力所能及的帮助,最后,他想到了信。他想给扣儿婆婆写信,一直写到扣儿婆婆成为百岁寿星。如果一年一封算来,应该写八十封。当时扣儿婆婆二十一岁。爷爷想,如果扣儿婆婆过了百岁大寿都还健在,那他就算超额完成任务了,也实现了自己的初衷。

爷爷为自己的创意激动不已。

第一封信和第一笔钱,是他亲自跑到石碾村,悄悄塞进扣儿婆婆家门缝里的。爷爷是偷偷跑出医院的,那时他还没出院。在屋外,他听见了屋内传出的幼婴的哭声。他看见接生婆把一盆接生的血水,从屋里泼向了院坝。爷爷说,那一年是一九五一年,那一天是二月五日。

爷爷从石碾村回到成都不久,就出了院。之后,组织上把他派往一个叫万源的小县城当公安局副局长。万源县是爷爷的老家,隶属四川达川地区,地处川、陕、渝、鄂四省市交界处的大巴山中,民风剽悍,土匪猖獗--名匪王三春就出在那里。爷爷只用了两三年时间,不仅降服了本县各山头大大小小土匪,还弄得四邻土匪再也不敢跨进万源地界,为家乡治出了一方清静。

爷爷到地方,按说可以当更大的官的,但他向他的组织说,他只到他的家乡,他只做他的老本行。组织无奈,又考虑了他的伤情,就满足了爷爷的要求。

清静下来后,爷爷却没能敌住一些热心老领导、好心老战友土匪般的进攻。一九五六年夏天,爷爷娶了二十二岁的奶奶。两年后,正是大炼钢铁年代,奶奶生下了父亲。又过了几年,奶奶因病离开了人世。这之后,爷爷就一手忙工作、一手带父亲,一直到死,都没找个伴儿。“文革”期间,爷爷被打成右派,上卢家山“五七干校”,住牛棚。平反后,官复原职。退休前,爷爷是专区行署所在地达县的公安局副局长。

我父亲当过两年知青,后来就在爷爷所在的万源县公安局参了工。在“下海热”的年代,去了南方,后来,就成了大老板。现在,父亲的公司总部设在深圳。我前年从江西财大毕业后,也去了父亲公司,在营销策划部工作。

爷爷退休后又回到了老家县城,与他的兄弟姐妹和侄儿们呆在一起。父亲安定后,几次回家接爷爷去深圳,爷爷就说我们家的祖坟在万源花萼山上,他哪儿也不去。

上个月,我们在深圳接到我一位堂兄从老家打来电话,说爷爷体检时查出了肺癌,且是晚期了。得到消息后,我和父亲飞到成都,转火车去了万源。我们陪伴了爷爷生命中的最后二十二天。把爷爷送上花萼山,守完“头七”后,父亲就回了深圳。父亲叮嘱我,爷爷交待我办的事,要办到花萼山上的爷爷满意为止。我说好的。我到成都,就是来了却爷爷遗愿的。

爷爷在最后的日子,对他唯一的孙女,也就是我,说出了他的秘密,说出了那些信。爷爷告诉我,八十封信只有一个收信地址,只有一个收信人,收信人住在成都平原龙洛镇石碾村,是个女的,叫扣儿,她收第一封的时候,才二十一岁,现在,你该叫她扣儿婆婆了。

爷爷早在六十年前的医院就写好了八十封信,并封存在了八十个信封中。但他生前又一直在拆信封、改写这些信。爷爷把这个活儿看得很重,并乐此不彼。我们家谁也不能动这些信。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爷爷告诉我说,他原先想,他活着他寄,他死了儿子寄,儿子死了孙子寄,总之要用八十年的时间把他的八十封信,一一寄出去。爷爷说,他已经在过去的六十年里,给扣儿婆婆寄出了六十封信,有时,他还会随信把工资结余的部分,一并寄给扣儿婆婆。为了不让扣儿婆婆找到他,爷爷还不时通过他各地的战友、朋友,帮他转寄信款。

爷爷说,他之所以用这种非常的方法来做这件事,是因为他认为用这种方法,可以让扣儿婆婆时刻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支撑、一种召唤,并藉此度过非常的日子,战胜各种难以想象的困难,坚持着活下来。

我对爷爷说,既然您对扣儿婆婆感情这么深、付出这么多,我这就去成都,去石碾村,把那个扣儿婆婆接来,让你们见上一面。爷爷说,要见他早见了。六十年中,他利用出差、旅游等机会,去看过扣儿婆婆五回,但每一回都是悄悄去,悄悄走。

爷爷说,他怕见扣儿婆婆,他无脸见扣儿婆婆。他说他爱扣儿婆婆,却不敢娶扣儿婆婆,他说他明知扣儿婆婆爱他,却装着糊涂,他说他忠诚于组织,自己却成了爱情的伪君子。还有,镇压安的事,他说他直到今天,也不知安到底是不是叛匪,因为确实还缺少实证--说他是缺少,说他不是也缺少。鱼儿后来坦白过安不是叛匪,但鱼儿的话可信吗?爷爷于是悄悄烧毁了那份笔录,没向组织汇报安有可能被误杀一事。此外,爷爷还说扣儿婆婆是一个为革命立过功的人,可她后来却遭到了那样的境遇!总之,愧疚、自责、怀疑,这一切,使爷爷无论如何不能坦然面对扣儿婆婆。但他又确实爱扣儿婆婆,关心扣儿婆婆,希望成份非常不好的扣儿婆婆,能在非常恶劣的环境中,得以平平安安度过。他说他这样做,看似为别人,实则为自己,他说他是在自赎、自救、自悔。

爷爷说,这些年,他总能感觉到,石碾村有片桃林有个声音,一直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一直在牵着自己的魂儿。

爷爷说,他要走了。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把他剩下的还未发出去的最后二十封信,发出去。爷爷让我还是一年一封地寄发。我就调皮地对爷爷说,现在已不是非常时期了,成份已不再是问题,生活也不再是困难,祖国富强,人民安康,天下一派和谐。因此,扣儿婆婆可以不再特别需要爷爷这些信的支撑了,并且,她现在最想的,就是揭开八十封信的全部谜底。再说,万一扣儿婆婆没等到看完最后一封信那天,就突然驾鹤仙去了,多遗憾啊。所以,您的孙女建议,到时由您的孙女亲自前往石碾村,在石碾村呆二十天,把这二十封信,一天一封地递给扣儿婆婆,让扣儿婆婆一点一点体验跟以前一样的甜蜜感觉。好不好,爷爷?

已瘦得像根火柴棍的爷爷听了我的话,就瘪着一张皮的嘴巴笑了,说我还真鬼,真懂他。爷爷让我把父亲喊来,父亲来后,爷爷就对父亲说,他过世后,他孙女我就去成都帮他了却他一生中最大的心愿,见到扣儿婆婆后,了解她还有什么困难没有,只要她有困难,不管大小,都要全力帮助!父亲看着昔日无比威风如今不成人形无比恐怖的爷爷,含着泪,一个劲儿点头。

我一到成都就到租车行租了个车,然后开到甑子场,然后遇上你,见到扣儿婆婆。

扣儿婆婆一家十一口的现状,比我想象的要糟得多。我只能从她的现状中,去想象她六十年来所受到的磨难。但我却无从把六十年前那个让东山地区最优秀的男人趋之若鹜的花一样的女人,与这些磨难勾连在一起。我见到扣儿婆婆的处境,立刻想到的就是在成都城区买套大房子,让他们一家离开山村,住进城去。可一想到农民离开土地后的生存与习惯问题,就犹豫了。后来,从“一村一大”那里得知了城乡一体、拆迁和变地的事,我就打定主意利用这个机会,搭个顺路车,好好帮一下扣儿婆婆。我把我的想法打电话到深圳,告诉了父亲,父亲不仅支持,还说我懂事了成熟了。

就这样,我以扣儿婆婆的名义,买下了安府老房中的那个小院落。这样,扣儿婆婆后人,想住石碾小区新房的住新房,想住老街旧房的住旧房。喏,这就是安府老房的房产证、土地使用证。

说着,曾经的陌生人如今的禾的孙女,就从随身坤包中取出了两个硬壳本本递向我。我一边看一边问:你估计扣儿婆婆会接受你这“两证”吗?禾的孙女望着我诡谲一笑:会,放心,我有办法。我酸叽叽地说:原来坐在我面前的是个标准的“富二代”。还是有钱人好哇,怎么想,就能怎么做。

--几个臭钱算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是脑瓜儿里的东西管用啊。凡是花钱都能办成的东西不叫东西,凡是花钱都不能办成的东西才叫东西。

--说啥呢。

--我在说,我花再多的钱,也不能把扣儿婆婆和我爷爷他们六十年前的事儿写出来,而你,不花钱就可以写出来。

--你寒碜我吧?

--谁寒碜你了?喂,大作家,谦虚就是骄傲啊!

--你运气好哇。

--我怎么运气好了?

--要在一九五零年,你爸、你,你们这些富得流油的人,指不定早拉出去毙了。

--这就是你说的运气?

--嗯。

--废话,现在啥时代,那会儿啥时代?

--看来时间不光是时间,它甚至还是一种圭臬,一种带血的规则和命运。你知道的,你爷爷年轻时是极端仇富的,甚至是职业杀富的,现在,却又颠倒了个个儿!为富不仅不可恶,它还可以仁,可以让很多东西活过来、醒过来。

--你还想说啥?

--我还想说为官。在六十一年前为官,哪怕只是一个乡镇长、保甲长,哪怕啥都没做,哪怕他是清官,大孝子,好情人,都没用,脑袋随时都有掉下的危险,可现在……

--你又说到了时间,时间就是时间,没人能指责时间,没人能超越时间。

--是啊,况且,那是变天的年代。变天的年代就一定有变天的事,更有革命、砍头的事,这在历朝历代,这国那国,概莫能外。这些话题太沉重了,算了,不说了。喂,大美女,你还没告诉我二十封信的事呢!

--我一见到扣儿婆婆,就交给了扣儿婆婆第一封信,扣儿婆婆就把我作为送信人拉到了她的卧室。她知道我不是邮差,就问我咋回事。我就告诉她,我所在公司老板有个朋友,朋友把二十封信交给老板,让老板帮他把这二十封标有时间序号的信,交到您手上,按序号每天交您一封。朋友委托给了老板,老板就派我出差成都给您送信来了。扣儿婆婆问我,老板朋友是谁长得啥样,我说不知道,问老板,老板也不说。扣儿婆婆说,妹子,你就不能这就全交我呀。我说不能,我怕老板怕得要死,因为我不想丢了这份很不错的工作。然后我安慰扣儿婆婆说,不就二十天嘛,二十天一晃就过了,二十天后啥都明白了。

--看不出,你编故事的能力蛮强嘛,比我强。

--此后,我每天就从甑子场客栈驾车去一趟石碾村,交一封信给扣儿婆婆。我已交给她十九封了,明天是最后一封。

--你知道八十封信的内容吗?我是说一字一字连起来后。

--我只知道七十九封信的内容。但由于我知道写信人是谁,所以我就提前知道了八十封信的全部内容。

--你知道的,我很想知道。

--爱你,但不值得你爱。爱是自私的,我是不自私的,但我不是爱的反面。现在看来我错了,我毁了组织荣誉。该镇压的,是我。安或许冤枉,鱼儿后来说过安没参加叛乱。为维护组织荣誉,我隐瞒了真相,我是禾。

禾的孙女一边背信,我一边掐手指计数。我说:正好八十个字。没错,最后一个字一定是禾。还有吗?

禾的孙女说:还有。每封信那一个字的上边都有“扣儿”这两个字,那个字的下边都有日期。八十个日期从一九五一年到二零三零年,每年都是二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