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甑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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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下半部(12)

第二天,两个男人按照纸条上写的时间地点,相隔五分钟一前一后走进了龙洛公园先师楼樱花包房。本来是不会相隔五分钟的,因为两个诡异的男人从不同方向走到公园大门口时,鬼使神差地碰到了一起。老男人说,哟,这么巧,逛公园?年轻男人回答,哦,不,有点事,正好经过这里。年轻男人说完,就在大门外磨蹭了五分钟才走进公园。

禾一走进樱花包房,就看见安坐在里面。两个五分钟前才见过面的男人皆感诧异,尴尬笑笑,算是打招呼。两个男人茫茫乎手脚无措正想起身离开时,扣儿出现在包房门口。扣儿不是迟到了,而是两个心急火燎的男人提前到了。

哟,都到了?莫怪我,我可是准点到的哈!

扣儿看手表时,安瞟了一眼她的手腕,发现她戴的并不是自己送她的那只瑞士金表。安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扣儿请服务生上完茶点后,就朗声点破了话题,尔后抛出了自己用两天两夜想出的方案。说是方案,其实也是决定。扣儿说:

我是女人,我很荣幸,因为我尊敬的两位优秀男人,向我表示了愿意跟我好,愿意跟我过日子。你们明白,我说的两个我尊敬的优秀男人,正是你们。我是女人,是女人总得嫁出去。我愿意嫁出去。

如果说到这里,扣儿停几秒钟,再向两位倾听者问上一句,你们愿意娶我吗,事物可能会出现另外的情况。但信心满满的扣儿,满心认为没有另外的情况,于是就没停下来问上那么一句,这就使得故事还是按照她设定的走向进行。

扣儿继续说:并且,愿意嫁给你们两位中的一位。但是,我想无牵无挂地嫁,而我现在不是无牵无挂,我还有一件心事一直未了。这件心事,当初我让鱼儿去办,鱼儿还没办,自己就死了。当然,鱼儿应该一辈子也不会去办,就算去办,也是去杀人灭口。因为这件心事,有可能正是鱼儿带给我的。这件心事就是,找到杀了蛋的凶手,为先夫蛋报仇。

两个男人对望了一眼,听突然变得强大睿智冷静、变得都快不认识的扣儿继续说下去。再说下去时,扣儿突然就抽泣起来,眼睛都红了。她只想很轻松地进入一种情绪的,没想却进得这么深、这么重:

有时,我都忘了这事,可是,一看见疯了的婆婆,我就想起了这事儿,它折磨着我,揪心地痛。夜里,恶梦一个跟着一个。这都是我扣儿的过呀!是我害死了蛋,逼疯了婆婆呀!我想把这事儿从心里拿掉,可蛋的仇不报,就永远拿不掉。我是女人,我办不了这事儿。可你们两个大男人,都有枪,都有能力办这事儿。

扣儿抹了一下眼泪,认认真真看了看面前的两个男人。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目光停在两个男人脸上的时间是非均匀的,给老男人的时间明显要短得多,也线性得多。也许,她压根就是有意的,她是在给年轻男人以无限的鼓励和温情的期待,给老男人以彬彬有礼的提示和知难而退的暗示。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老男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近乎迂腐的偏执与顽固。她目光的非均匀性,明显激怒了老男人的斗志,那一刻,老男人开始把几十年来一寸一寸用出去的斗志,又一寸一寸收回来。

扣儿说最后这句话时,浑身散发着桃红的雾:你们两个,哪个帮我了了心事,杀凶手,给蛋报仇,我就嫁给哪个!

这时,老男人的鼻子喷着黛色的雾。年轻男人的眼里刚冒出银色雾气的苗头,没升腾,就散了。

说了最后的话,扣儿见老男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哼,一点没有撤出这场游戏这场战争的动静,就进一步说了最最后的话:

你们或许会说我把婚姻大事搞得太游娱了,太儿戏了。不。正相反。我倒是认为不是搞得太游娱,太儿戏,而是搞得太理性,太慎重了。总之,我是认真的。所以,你们哪个要是不认同我的这个做法,现在就可以退出。如果没人帮我了结这桩心事,我宁肯一辈子为蛋守寡!哦,对了,我出嫁的时候,要带上疯病婆婆一起进夫家!

包房里静得可以听见一只春蚊的歌唱。扣儿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吭声儿,就出了包房。到包房门口时,又车身丢了一句话出来:我等着那个拎着凶手脑袋的男人来娶我!老男人看得出来,这句话明显不是丢给自己听的。

扣儿出了包房,包房里还飘着桃红的雾,久久不散。

“先师楼会议”召开不久,也就是四五天后,老男人安就割下了那个枪杀蛋的凶手的人头。

扣儿是亲眼看见安的那个贴身保镖下的手。扣儿问一句,凶手说一句,扣儿刚把话问完,还没考虑好是否要他的命时,保镖单手一抖,一柄鬼头大刀就像一片白云飘过,凶手还没反应过来,人头就滚入了草丛。人头一边滚,一边翕张嘴唇发出恶毒的骂声:狗日的鱼儿,我日你先人,日翻你祖宗八代……

扣儿顿时吓得昏死过去,一根蓍草样,倒在安的怀里。安抱着蓍草呼唤,像对着蓍草讨命运。

那些天,扣儿呆在家里,等着年轻的共产党英姿飒爽喜气洋洋拎着凶手的人头敲门而来,迎她而去,心里充满处女的蓝色愿景。这天黄昏时分,扣儿正想着她的蓝色愿景时,门响了。她先于琼打开门,看见了门口的英俊教官。教官只说安有急事找她。她跟着教官,不明就里就到了石碾村,到了桃林中的蛋的坟前。

她看见一个显得年轻帅气的中年人,五花大绑跪在那块画有一个椭圆形图案的墓碑前。

暮霭渐深。整个场面,就像一个公审大会,大会主持人安迟迟不宣布大会开始,就是在等待她的出场。

有预感但预感并不十分准确的安,的确预感到了自己两个月后还会参加一个公审大会,只不过他没有预感到自己的角色变了,变得一落千丈,连旁观者的份儿都没有--他的角色就是面前这个等着自己下令行刑的、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帅气中年人的角色。

扣儿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家中的床上,眼前除了郎中,还有安与禾。郎中说,她只是受了惊吓,现在没事了。镇长,我走了,科长,我走了。说罢,郎中退出了扣儿的房间。

大家见扣儿醒来,释然,松了口气。扣儿见禾的眼睛躲闪着她的目光,反而步步紧逼,锁定目标后,就狼一样狠狠咬了一口。禾被她咬得撕肝裂肺地痛,却不能发作,只好受着。

扣儿不再看禾。她盯着安说:干……镇长……

安极尽卑恭百般温柔地说:扣儿,从今以后,你可以直接叫我安。

安,你赢了。

扣儿把赢字说得很重。扣儿是在告诉安,自己输了,输得山崩地裂一塌糊涂,而禾到底是真输还是假输,她还不能肯定。

扣儿继续对安说:从现在起,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可以随时娶我。当然,也可以随时不娶我。

安躬身把扣儿扶起靠在床头坐定后,看了一眼禾,躬身说:扣儿,我娶定你了。别跑哦,跑,也跑不掉的。

扣儿:跑?我往哪儿跑?我跑到人家那里去,人家还不定要我呢!禾听出了扣儿的弦外之音,但装着糊涂。扣儿继续说:安,我看这样,你要不放心,明天就把我娶了去!

安笑着说:我是不放心,但也不急着明天嘛。我要轰轰烈烈体体面面把你迎娶进安府!让一镇七乡的人都来看看你的风光!

扣儿说:就明天吧!我一个寡妇,二大三道淘米水了,哪有体面可言,风光可看?

安:那就看我的风光!

扣儿:你的风光?

安:是啊,能娶了你,我是何等的风光!

扣儿:你要这样看,那就随你吧。只是,媒婆呀,庚帖呀,时辰呀什么的,该免就免。你要的是我这个大活人不是,要那些干啥?好,就这样吧,我等着你来娶我。

安、禾走后,扣儿一个人去了蛋的坟前。这是上午。扣儿对蛋说了什么,还对旁边的鱼儿说了什么没有,没人知道。那是一个永远的谜。让扣儿不解的是,就在她起身离开两座坟墓时,蛋的坟墓说话了,说了很多。后来,鱼儿的坟墓也说话了,声音空洞,宽泛,不像鱼儿,内容更是令她莫名其妙,她没有听完,就跑下了山。

第二天大清早,安府的迎亲队伍就到了。太阳正当头顶时,扣儿那对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已跨进了安府的大门。

婚嫁是何等大的事,扣儿小嘴一奓,竟要求安一天一夜完成。这可忙坏了筹办婚礼的总指挥师爷。师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一批人出去,立马把一镇七乡那些职业的和非职业的、办理红白喜事的队伍和能人,请到甑子场来。这些人一到,他立即任命了其中的一个人物头为执行总指挥。执行总指挥得令后,立即分了礼仪统筹、造帖送帖、迎娶轿队、成亲拜堂、洞房布置、餐饮接待、氛围营造等几个专业小组,并任命了组长副组长,明确了分工与职责。很快,一切都忙而有序地进行开来。到这时,师爷才可以凌空高蹈,伴安左右,总揽全局,气定神闲。

得闲的时候,师爷还陪同安去洞房布置组亲自查看了东山第一大床的打制情况。最好的木匠,最牛的漆水,最神妙的烘干技术,安很满意。

师爷就是师爷,一不小心就用最短的时间筹办了龙洛创镇开镇以来最浩大的一场婚庆盛典!

祥接到请柬后,携夫人专程从成都赶了来。

据说,菜也来了。但菜到底来了没来,安见菜没见,谁也不能肯定。

多年以后,甑子场人说起这个话题,就像在记忆一个遥远的传说。传说,全镇通宵达旦直接参与筹办婚礼的人上万!“东山五场”的人都来观看了婚典,证婚人数逾十万!传说,安搬出一箱金条,令一镇七乡所有餐馆摆酒煮肉,开放三天三夜,所有观看婚礼的人敞开吃喝,管饱管醉!传说,迎亲队伍用百人大花轿抬着轻若一朵桃花的扣儿,吹吹打打从珍家出发,绕着场镇走了六六三十六圈才到达安府大门前!传说,婚礼进行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里,大红灯笼挂满大街小巷,所有会馆万年台上全是成都川戏名角儿在你方唱罢我登场!传说,龙洛百条刘家龙在“东山五场”同时舞将起来,彩龙、火龙、板凳龙、草编龙、桃花龙……看得乡人龙飞凤舞有家不返,而拱托在百人大花轿团转的那条百米盘龙,更是让扣儿腾云驾雾如坐龙脊!

那三天,老男人安握着他年轻新嫁娘扣儿的小手一刻也没松开过,白天在街上握着,晚上在床上握着……

这场盛大的婚礼,不仅让扣儿有了比从前更大的份儿和格儿,还把甑子场有关她的一切谣言吹到了大海边。婚后一周,扣儿再去凤梧书院时,院长老远就迎迓出来,直到把她送到一间学生爆满的教室才恋恋不舍离开。

传说很多,越传越广,越传越远,越传越邪乎,以致于我把听来的传说摆给扣儿婆婆听后,扣儿婆婆都说,是么,我咋个不晓得呢?陌生人就在旁边故作一本正经说,世界上的事儿一般都是这样,宇宙人都晓得了,当事人还蒙在鼓里。

其实,我是信这些传说的。于我,甑子场始终是一团雾。从阿斗落带、诸葛亮开市,到牟羽宾遇仙,白居易梦寺,画虎人遁形,桃花寺重建,再到客家人涌至、“东山五场”之首确立、移民会馆勃兴、义和团女首领廖观音(廖九妹)鏖战被捕,以及安与扣儿的传奇,甑子场在她每一个时间节点上的叙事,都叙出了血、骨头和柔情,都叙出了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的小巷背影和小巷人物背影--叙出了雾。我试图拨开这团雾。有时,我感到都摸到她的真相了,而刨开的雾,又翻卷了过来。这雾,时白、时蓝、时紫、时黑……更多的时候,她是桃花和罂粟花的颜色。我无数次钻进甑子场的雾中,祈禳穿过雾,见到无雾的甑子场。偏偏是,钻得愈深,雾愈浓。我把缠绕在成都东山腹心地区的这团雾,唤作“甑子场雾”。有一天,我发现,这团雾她都飘进我身体了!--有时,我能嗅到体内飘出的香,那是雾的香。

喂,大作家,你看了桃花不写桃花诗,干吗写桃木诗呢?扣儿婆婆在太阳下打盹午休时,陌生人问我。我说不因为别的,仅仅因为桃花是桃木生的,而桃木又比桃花更深刻、更神秘、更让人警觉。陌生人怪怪地说,在她眼里也是,在龙洛,见啥啥神秘,连这个写龙洛桃木的诗也神秘兮兮的。

每年三月十八日,东山地区就有一个地方节庆盛大开幕,这就是很有名的成都国际桃花节。当天,我与陌生人去龙泉山桃花诗村看了桃花,回来就写了一首诗放在新浪博客上,哪知这事儿神秘的陌生人也知道。

我写的这首诗叫《桃木问,或手间事》。陌生人打开大屏幕手机,摇头晃脑轻轻朗读起来:

一枝桃木就在我手上,拿它去做拐杖,

掷杖的尽头,会不会长出夸父的桃林?拿它去做鼓槌,会不会易手逢蒙,成为阴招杀羿的凶器?

拿它去做门神,神荼和郁垒会不会为羿的老虎,捉来更多的恶鬼?--又会不会化为后来的桃符、再后来的春联?

拿它去做剑身,悬于庭梁,会不会祛除老孟德的顽疾、镇住一个三龄童的老宅?拿它去做一万张响弓,会不会射出一支棘制的哑箭?

索性拿它去当柴薪罢,会不会打死不燃,后又突然反燃,直取千里长安?

今夜星光熹微。这枝折于东南方的桃木就在我手上,拿它去吧--它就在我空空如也的手上。

别说,陌生人的朗诵还真像那么回事。我禁不住鼓起掌来。陌生人说,你是在给你的烂诗鼓掌呢,还是在给我的盖了帽的朗诵鼓掌?我嬉皮笑脸说,当然是给我的烂诗鼓掌了,不过,更当然是给你这盖了帽的朗诵鼓掌。

写了桃花诗的翌日,我和陌生人去了宝胜村。扣儿婆婆说,对刘家龙感兴趣?那就去宝胜吧,刘家龙的窝子在那儿。扣儿婆婆说得不错,传说中腾跃在她那盛大婚礼上的刘家龙,的确勾去了我俩的魂。

宝胜村农民益热情接待我俩的方式,是抱出了一匹山似的一摞《刘氏家谱》。翻家谱,竟意外地发见了蛋他阿爸的名字,原来,蛋,出自这个家族。

在龙洛寻找从江西迁川的客家典型家族,一定会找到“刘家龙”家族。刘家龙是川西坝子舞龙世界中,名头最响的“客家龙”名号。甑子场江西会馆,就是这个家族的先祖伙同郑姓、董姓等江西老乡共同筹资兴建的。

我和陌生人是准备勘查“刘家龙”祖坟的,以期从“江西客”埋骨蜀地的历史泥尘中寻迹到他们迁川路上的一些旧事--欢愉的,抑或悲壮的。是谱牒、墓碑和声音三个词共同的指认,把我俩拽到了三百年前。那天,踏着成都东山的夕辉,我俩走在清朝的路上。

刘氏家谱《汉室谱系序》开篇数到的第一人是这样描述的:“刘累,大祖公,事夏孔甲帝,为御龙氏……”他们的始祖叫刘累,是夏朝御苑中专事“养龙”的官吏,他制作的道具龙栩栩如生,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故其谱牒以“御龙世家”自诩。成为御龙官以前,刘累是一个狩猎部落的首领,豢养生猛大兽是他的拿手好戏。而那时汉水中的龙已濒临灭绝,孔甲帝为保护龙种延续,故聘刘累入宫为官,专职养龙。

养龙的日子平静又正常。成全刘累声名的事件是:有一天,孔甲帝说第二天要看龙的表演,而龙大病不起,这事对御龙官来说非同小可,道不出个子丑寅卯是要被丢头的。翌日,刘累吆喝着一条摇曳生姿的龙走上宫殿,一套动作下来,孔甲帝大喜。他哪曾知,刘累一夜之间扎成的栩栩如生的道具龙,把精明的自己给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