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带枪的男人:鱼儿
一
如果不是因为惦念着扣儿,鱼儿大约永远也不会踏上甑子场这片土地了。当然,他并不知道扣儿已经嫁人,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那天解放军打炮,把白家大院打得黑灯瞎火的。炮声一响,他的手下蓝就随手抓了他的国军军服穿在身上。蓝刚一出门就被一发炮弹炸飞了半边脸。听见外边院坝鬼哭狼嗥,想装大将风范的鱼儿再也稳不起,翻身下床扯了一件衣服就窜出了房间。
鱼儿保护着菜与雪儿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仓皇逃窜。天一放亮,三人立即意识到必须脱掉身上打眼的制服,鱼儿正待脱时,才发现自己本身就穿着一件百姓衣服,他认出是蓝的。他暗忖蓝一定穿了他的制服,他甚至暗忖蓝已经死了,但他万万没暗忖到,死了的蓝竟会被误读为他鱼儿的尸首。就这样,鱼儿一直活在甑子场人和公安禾科长的想象之外。
菜、鱼儿、雪儿三人一口气跑出十来里,见解放军并没追上来,才松了口气。三人本想往鱼儿的老家龙潭寺跑,但考虑到他们都想到了这点,解放军就更想到了。其实他们是过虑了,解放军怎么会追着死人、去死人家乡抓死人呢?于是就拐弯去了客栈多、过客杂的灵池。躲了两天,因丢了电台,信息全无,菜就说再不到成都,他就是不被共党抓去毙了,也会自己把自己活活憋死。
到成都后,菜去了两个联络点,一天时间不到,就上上下下全都衔接好了。
菜很会修补网络,在网络方面,他是专家。毛人凤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以及他对党国的忠诚度,才决定让他留在成都设计网络、部署网络和经营、管理、修补网络的。当然,这是一张地下的网络。地上的网络被共产党彻底撕碎了。但地上网络老板蒋介石还在,因此,老板就要求毛人凤,在共产党的地盘上织一张地下网络,就像当年共产党老在他们的地盘织地下网络一样,慢慢地,这张网络就会变坚硬变强大,就会翻转过来成为地上网络,并与另一张地上网络展开生死博弈,最后在网住并撕碎另一张地上网络的同时,成为地上唯一的网络。
生命是轮回,历史是轮回,世界是轮回,网络也是轮回。一九二一年七月,中共那张地下网络只有五十多人,内战爆发时的一九四六年六月,国民党那张地上网络的中国国民革命军人数高达四百三十万。二十八年过去,地上地下就交换了场地,地上网络老板蒋介石领着六十万残兵败将如惊弓之鸟逃去了台岛,地下网络老板共产党已拥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四百万之众。
在“反共救国军民众自卫队”训练班,菜把目光空茫地扫过教室,然后落在鱼儿眼睛上说,现在,新的轮回就要开始了,不,已经开始了。
鱼儿也可以不认识菜的,但没办法,菜的网络网向了他,而他又希望借这张大网织一张自个儿的小网,网住扣儿。事实上,后来的发展也证实了当初判断的正确、决策的英明,他的小网网住了扣儿--扣儿无论如何已经铁定是他的女人了。
有时,鱼儿也隐隐有些担忧,网中的扣儿会从一些可能的风口,嗅出风的另外一些气息,他甚至想到了扣儿会因此恨自己,但他更清楚一个女人尤其是扣儿这样的女人,一旦跟一个真正的男人上过床,那将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一点不担心。
他怎么可能担心呢?论情感,就自己这方而言,他完全有理由把自己与扣儿的少年关系锁定为青梅竹马,而自己十多年如一日地围着扣儿转,假一点就让天打让雷劈;论份儿与格儿,自己一步一步从长短工、挑夫、猎户、老幺、六爷、五爷一直升任为副司令,不管地上地下、成功与失败,这副司令怎么着也算个人物头吧,况且,菜在灵池躲难时就暗示过自己,只要跟他菜好好干,乌的位置就是他鱼儿的位置;最重要的是论硬件,他对自己作为男人的硬件有完全充分的压倒一切敌人的英雄气概与必胜信心,他相信自己对扣儿身体三天中发起的多次征服,实际上就是对她一生的征服,对了,扣儿在呼天喊地的舒服之后评论过自己的床上能力,说它叫性控制。
最后,鱼儿总结性地下了结论,撇开一切不论,政治、阶级、刀枪、血腥、出身、文化、格儿什么都他妈的不论,扣儿也完完全全被自己性控制了。想到这里,鱼儿的心里五分是巍巍豪气,五分是洇洇甜蜜。
--鱼儿什么都想到了,唯一没想到的是自己已经死了。正是因为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才真正死了。
鱼儿完全应和菜从灵池转移到成都的决定,菜理解成了鱼儿紧贴自己无限听话的开始。其实,对鱼儿而言,到成都,他最想做的事儿是去东大街刘裕丰旅店见扣儿。但他最终没有在成都见到扣儿。他不知扣儿已回甑子场--那天晚上,他睡得太死,呼噜湮灭了扣儿在解放军打炮前的喊话。他与雪儿跟着菜屁颠屁颠在成都老鼠样跑了一天后,毛人凤的电报就从台岛飞了来。
他们这个有着特殊任务的组织是有严格纪律的,雪儿收到的台岛发来的电文译稿,只能亲手交给菜,也就是说,鱼儿得知的电文内容,都是由菜宣读出来的。这让鱼儿心头有点那个。当然,雪儿就是交给鱼儿,鱼儿与译稿之间的关系,也是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我鱼儿要是识文断字,哪还有蛋的事,我早搞掂她了--鱼儿搞掂扣儿后对他的兄弟伙蓝吹过这样的牛。鱼儿通过训练班和研究班的学习,文化上去了不少,字也识得几个,但还远没有达到读报看书识电文的程度。
菜告诉鱼儿,毛局长在电报中说,川康人民反共救国军第六兵团组织暴动、痛杀解放军、安全转移等情况尽悉,祝贺你们取得巨大成功,对乌壮烈殉国表示哀悼,鉴于鱼儿在这场暴动中的突出表现,特遣鱼儿前往灌县聚源乡,对该乡暴动的实战操作进行技术层面的指导,立即启程。
毛局长虽然隔着海,但对鱼儿的情况却是了如指掌。鱼儿的确是反共、搞暴动的行家里手。不过,鱼儿也不是聪明到了天生就是行家里手,他也是从培训开始的。如果不是共产党把变天动静搞得太大搞得咄咄逼人的程度,国民党才不会吃多了没事干匆匆上马搞培训呢。
情况是这样的。不说远了,就从打跑了小日本抗战胜利那天说起。
抗战一胜利,面对日本鬼子腾出来的体温还没散去的热板凳,两个大党就开始考虑如何抢板凳坐天下了。国民党说,只能由他们这个执政党去接管日子鬼子的占领区。共产党说凭啥呢,打日本冲锋陷阵流血牺牲的时候,没见你说只准你国民党打,不准我共产党打,况且我共产党怎么可能不打侵略者呢?围山打猎,不论功劳,见者有份,这是常识,况且我还是功劳远远大于见者的猎者。于是你的中国国民革命军,从国统区大老远爬山涉海赶过来抢地盘,我的八路军就在敌人的后方、就在小日本的地盘上抢地盘。小日本想按投降协定等国军来接收也不行,因为你稍稍有拖延时间的迹象,共产党就会用八路军的枪炮来伺候你。一时间,中国两个大党由抗战时期的龙腾虎跃,变成现在而今眼目下的龙争虎斗,好生热闹!这一热闹,竟让美国原子弹的热闹,苏联红军的热闹,不热闹了。
美国终于看不下去了,在一场硝烟即将漫生开来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这样,执政党领袖蒋就邀在野党反对党领袖毛,到重庆谈判如何和平解决中国问题。但是,蒋岂能容忍共产党重蹈覆辙,在他的中华民国的地盘上像当年建立苏维埃共和国一样,矗立起与他无关甚至与他对峙的独立王国?再说,弱者无外交,要想在谈判桌上声音宏亮、底气十足取得完全的主动权,就必须在谈判桌下有真东西硬功夫。于是,蒋一边谈判和平、一边就向被八路军先他一步占领的地盘,以及苏联红军移交给八路军的地盘,发起了武力争抢行动。湘江都过了雪山都翻了的共产党这方岂是好欺负的,你硬我比你更硬,你狠我比你更狠,打枪就打枪,打炮就打炮。
一来二去,谈判协定形同废纸。一来二去,一场历时三年多的近现代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内战爆发了。爆发到后来,国民党又想谈判和平、划江而治,或协商政体共享天下,但共产党却不干了:一山不容二虎,虎就算成了落水狗,也当痛打!
关于这场战争的名儿,各方有各方的叫法。共产党叫“解放战争”,也叫“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国民党叫“抗共卫国戡乱战争”,第三方叫“第二次国共内战”。
共产党方面首先把自己军队的名称由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改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在经过战略防御、战略进攻两个阶段后,解放军对政府军的决战阶段开始了。紧接济南战役的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解放了东北、华北和长江以北广大地区。渡江战役后的一九四九年十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宣告成立,此时全国没解放的地区除海口、台湾、香港、澳门等外就只有包括四川、重庆、贵州、云南、南宁、西藏在内的西南一隅了。也就是说,这一阶段,国军撤退到了西南,共军乘胜追击到了西南。到了这时,蒋又想割据西南,以成都为最后堡垒,与共军展开决战。但仅仅一两个月间,贵阳、重庆、南宁、昆明先后解放。
此时,除西藏、海口外,中国大陆没解放的大城市就唯有成都了。
情况是这样的。国民党方面不可能傻到爬上西藏高原去玩冰雪练肺活量,也不可能傻到去海边回望内地、学习李煜整日整日以泪洗面、写一大堆忧忿哀怨的亡国诗。所以,在所有臆妄通通化为蒋的飞逃后,他们开始痛定思痛痛下决心,在成都编织最有效的地下网络,以图变天的理想在不久的将来变现。
本来,国民党在推翻满清的那场革命中,也是形成了编织地下网络变天的经验的,但毕竟年时已久,人才断代,世界又变化太快,手法早就不灵了,培训已成必然。就这样,培训进入到了国民党的重大议事日程。一九四九年四月,蒋在成都和贵阳亲自创办“游击干部研究班”,两地培训班培训特务骨干和暴动头目四千七百余人。成都的班办在国民党中央军校内,办五期,培训了三千多人。后来这些人秘密潜往各地,积极网罗成员,拉队伍,竖竿子,建立地下暴动武装组织,地下憋不住了就跳到地上,地上呆不住了就潜伏地下。
乌的层次比鱼儿高,且不说家境与旅长经历,其中的一个因素是乌参加的首期成都班,而鱼儿参加的是第四期。最正规的是首期,后来由于形势紧张,就越办越慌乱了。鱼儿在参加镇上的训练班时认识了前来巡视讲话的菜,菜就把他推到了市上的研究班。正是镇、市两班的学习,让鱼儿不仅有了收拾对手的专业,而且也能认识几个简单的字儿,说出一些夹生的文词。
菜是成都“游击干部研究班”的政治教官,乌就是在这里认识菜并得到菜赏识的。研究班的课程针对性非常强,样样都针对共产党的新生政权,可谓见骨见血,打蛇打七寸,比如暗杀、爆炸、放火、化装、使毒、逃遁、挑唆、宣传、抗粮、举事、设伏、攻击、指挥、拉拢、美人计、美男计、武器使用、政治形势等等。雪儿原先不是报务员,这位四川大学学生正是被菜在工作之余研究过后才读了研究班的无线电专业成为报务员的。菜那成熟男人的气息,以及对事业的热忱与忠诚,感染并吸引着雪儿。更重要的是,雪儿农村老家穷困潦倒且多病的家人,是菜的金条支撑着的。雪儿是乌结业后去的,参加的第二期,所以二人当时并不认识。
一九四九年年末的四川真是一个忙碌的时期。这一时期,遵照蒋介石的指示,成都平原共布局有七大武装特情体系:胡宗南贺国光系,蒋经国系,毛人凤系,杨森系,王陵基系,张跃明系,赵洪文国(女)系。这一时期,随着成都和各地培训学员纷纷走上自己的地下岗位,国民党在川西北等地区建立了以四川省主席王陵基为总司令的“反共救国军”、“游击挺进军”等武装,并按行政区划成立了各级指挥部。军统也在西南地区做了地下网络布置。十月,保密局西南特区区长徐远举在重庆成立了“游击指导委员会”。十一月初,在解放军逼近重庆时,保密局局长毛人凤亲自主持召开“特干紧急会议”,布置开展游击战争。十二月,重庆特务机构撤到成都后,成立了由徐远举领导的办事处,专门负责联络各地“反共救国军”。胡宗南飞遁台湾前,也搞了一个“反共救国会”,组织“中国国民党四川省救民义军”和“别动队”,以图开展游击战争。
临行前,菜进一步告诉鱼儿说,这次毛局长亲自点名指派你去灌县作实战指导,就是担心灌县那个从成都班结业的眼镜学员只重理论,不讲实效,担负不起从筹备组织到成功暴动的担子,毛局长对你的能力和在龙洛的表现,都是很了解的。
内战开始后,不同的方面就有了不同的变化和反应。这一阶段的重大变化和反应也在龙洛镇变化着反应着。龙洛“安皇帝”想阻止一些变化与反应,但他没有阻止住。他感到这世道变成了一头不听招呼的犟驴,越来越不好把控了。
乌从成都班结业回甑子场后,立即开办“反共救国军民众自卫队”训练班,并自任大队长和总教官。训练班招收的第一个学员是鱼儿。乌动过请安去当训练班总监兼教官念头的,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乌知道当初菜在布局成都东山地区参加研究班学员名单时,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安,但安拒绝了菜的邀请。同时乌也明白,自己这个“反共救国军民众自卫队”,也是与安的龙洛一镇七乡自卫大队对峙的。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安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为不给安拒绝的机会,乌宁愿自己多掏点办班经费,也没有向安开口。
在办训练班的同时,按照菜关于在成都平原大办“华成社”乡村情报网络的指示,乌还在甑子场办起了自任所长的“乡村情报所”。
情况是这样的。由于乌迅速的行动实绩,菜就把龙洛树立为了川西平原乃至西南地区叛乱的示范基地、样板乡镇。为使自己的树立更加扎实、可信,菜充分动员自己的人脉关系,将他的那些有本领的、反共的舅子老表狐朋狗友和弟子们,通通介绍到乌这里吃大户并借机躲避与发展。一时间,乌成了门下食客三千的孟尝君。一时间,你介绍我,我介绍你,龙洛镇竟成了外来的和本土的国民党特务、党部成员、党棍、部队失散人员、退伍军官、起义后叛逃的散兵,以及帮会人员、杀人犯、土匪等三教九流鸡鸣狗盗的天堂,甚至连重庆渣滓洞、白公馆的潜逃特务和水上警察也闻风而至。
从后来的情形看,龙洛镇的发展远远超出了菜的预期--它竟成了整个中国的叛乱示范基地、样板乡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