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虽然不知道乌嘴里的指导员是谁,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地方政府派来镇上工作的同志。从眼前场面的冷漠与疯狂来看,这位指导员的工作并未发生作用,或者说并没发生有效的和根本的正面作用。象到此时终于对那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话有了更深的理解--有时,说一千句话,也顶不了一杆枪一颗子弹的威力。但象还是想说,哪怕对牛弹琴,还是想把刀枪、粮税以及国家机制与百姓生活的关系说透,但乌不想让他说了。事实上,对听不懂外地口音的客家人,对被蒙蔽被挑唆煽动的客乡土著,不仅象没用,任谁来说也没有用的。
--我知道你是共产党解放军的大官。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谁,你不配知道!
--可是,我知道。你是解放军一七八师政治部主任象。
--那又怎样?
--只要你喊我一声爷,或是学几声狗叫,当然,最好是吼两句打倒共产党、国民党万岁的口号,本司令立马放了你。这个政策也包括你们,你们哪个喊,我就放哪个!否则,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祭日!
所有被绑在树上、吊在树上的活人都开始了各种口音的粗话表达。
去,割一条舌头,剜一对眼睛,看他们还敢不敢骂!乌对鱼儿命令道。鱼儿捏着一把刀子走向象,然后把刀子伸进象左边一位战士的嘴中。扣儿吓得埋了头,蹲了下去。战士因下巴被鱼儿左手卡着、刀在口腔中,而把正常的叫骂变形成了野兽的怪叫。鱼儿割得很慢,很沉着,直到把战士的叫骂割成哑语。血从战士的嘴中流出,很大一部分顺着鱼儿的手掌流进了他的袖管。刚开始鱼儿感到了血的温暖,后来就是厚厚的冷了。
与此同时,一个叛匪飞快地剜了象右边那位副排长的眼睛。那位副排长在疼痛中大叫,在大叫中大声骂道,我操你娘,我操你祖宗八代,你龟孙子有本事就掏了老子心窝!叛匪望了乌一眼,乌说,他让你掏你就掏吧。叛匪就掏了副排长的心窝。一时间,古黄桷树下全都是血水了。有个解放军战士本来就有点晕血,今天的血冲破了他不晕的极限,一下就晕过去了。
乌大声说:乡亲们,本司令给你们安排的好戏就算开场了。为啥要办这场好戏呢?因为要庆贺救国军旗开得胜,开门就红!因为要给救国军死去的兄弟好好祭奠!因为要让乡亲们看看共产党不过如此,解放军不过如此,没必要怕他们。杀他们,不过掐死一只小鸡一样容易!副司令,你不是爱听戏吗?你给这出戏取个名儿吧!
鱼儿:要不,就叫《开膛剖肚》,或者《龙洛凌迟》?
乌:好!就叫《龙洛凌迟》!兄弟们,操家伙,杀死这些狗日的解放军,怎么痛快怎么杀,想怎么杀怎么杀,就当杀狗、宰猪、剁羊、剐兔!兄弟们,先把他们的衣服扒干净,淋开水!
象:叛匪!刽子手!你们的罪行,人民知道,解放军知道,你们会为此付出惨痛代价的!同志们,别怕,我们的战友会为我们报仇的!
我看还是放了他们吧!
这时,人群中有个声音传出来,不大,但很沉郁、清晰。所有的人都朝声源望去,那里,教官打一把黑伞罩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不知在梦中梦见了什么何时来到这里的安。
哦,是镇长大驾光临啊。镇长,你刚才说啥?乌问道。
我是说把这些解放军都放了。安重复了一句。然后,安向人群高声喊道:乡亲们,就算缴枪交粮,也不是要命的事。要命的事就大了。解放军没杀我们,我们为什么要杀解放军?今天死的是解放军,明天死的就是我们!乡亲们,把解放军放了好不好?
好!好……
象看到,人群中有人高声说好,有人附和说好,有人沉默着。象和乌显然都没想到会出现这个局面。扣儿觉得干爹说的话很有道理,她在内里喷出心来喊好,可喉咙就是发不出声。她还想把干爹的话背下来,通过自己的嘴,再次说给鱼儿听。
乌拿着手枪,越过安,走进人群,边问刚才是哪个说放了解放军,边走向一个楞头青面前:你说了吧?楞头青一杠脖子:说了,咋的?镇长不是都说了吗?乌说:镇长可以说,你却不可以。接着话音,一甩手就砰一枪把楞头青的脑瓜儿打开了花。人群一片惊叫,噤若寒蝉。
然后,乌每与安说一句话,就甩手朝象的方向打上几枪。乌说话间的十五枪,落在了象除头部和胸部外的任何地方。连同先前中的枪弹,禾后来从象的遗体上共数出了二十四个弹孔。
--镇长,您老人家还有啥要说的。砰砰砰!
--还是那句话,把解放军放了。
--我给乡亲们看的《龙洛凌迟》这出好戏才开场,咋就散场呢?砰砰砰!
--你会激怒解放军的。
--不给解放军下狠手,还真以为共产党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了!老子就是要给全中国所有的反共志士开路子、壮胆子、竖旗子!砰砰砰!
--你会后悔的。
--你才会后悔!端老蒋的饭碗端得上好八好的,又端起了共党的饭碗,共党的饭是那么好吃的吗?别人吃着没事,你吃着就会硌牙!砰砰砰!
--该说的我都说了,好自为之吧。
--不送!好戏继续开始!砰砰砰!
安与教官的背影还没完全消失,黄桷树就开始鬼哭狼嚎了。
乌与鱼儿的杀人游戏可谓残忍之极。据后来的史书考证,至曾国藩当年对所有活捉的太平军大小首领如石达开、陈玉成等通通施以挑眼、刈鼻、割舌、穿耳、掏心、剖肚、断筋、钩锁骨、剜生殖器、剁手剁脚、泼开水、一刀一刀剐皮削肉剔骨凌迟处死酷刑以降,庶无超越“龙洛惨案”者,也就是说,连东北悍匪、日本鬼子、民国三十八年前的国民党也没玩过这种让十几个共产党的身体分崩离析,血一点一滴流干、气一丝一缕散尽的杀人游戏。
从后面的情况看,如果乌当时杀人不是杀得这么惨,那么共产党很多这样做的决策可能会那样做,那样做的决策可能这样做:譬如两天后周士弟司令员派来的部队可能就不是一团加一连,而只是一半的兵力,炮也不定会打;譬如一个多月后毛泽东在中南海签发的全国剿匪令,或许就不会那么果决,或许还会推后一段时日……
但是,历史,不允许假设。
陌生人也问过我,假设扣儿婆婆不随鱼儿去江西会馆,蛋和高云儿就不会去要人,高云儿就不会死,珍就不会去成都报案,禾就不会带一个班的公安来甑子场抓凶救人,乌就不会打死一名公安继而成立反共救国军,再继而伏击残杀象等二十名解放军制造“龙洛惨案”;没有“龙洛惨案”对蠢蠢欲动的叛匪的率先垂范,全国叛乱就不会那么迅猛,毛泽东就不会立即签署《剿匪令》,扣儿婆婆也就不可能与中南海与毛泽东主席产生这种比较直接的联系了……大作家,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对陌生人说,历史不仅不允许假设,更是不可逆的。怎么发生了,就怎么发生了,既回不去,又不能推倒重来。推测、设定、计算,都是一种掩耳盗铃,因为你永远不能知道,一颗芝麻甚至一粒尘埃,在历史运动中的地位与作用。
那天下午,文人曾国藩用过的武刑,乌和鱼儿全用上了。最后,当解放军那方完全归于寂静后,乌还对完全疯了的刽子手们下令,把掉落地上的四分五裂的尸首以及更小的器官构件用绳子一一穿起,挂在树枝上,让乌鸦和会爬树的狗争相竟噬,盛大饕餮,大快朵颐。那个剜了双目的副排长的头被割下后,一根绳子从两个眼洞穿过形成绳套,叛匪就把绳套挂在树枝上,让头随风摇晃。
末了,乌还亲自沾着解放军的鲜血,把“这就是共产党的下场”九个字写在一块白布上后,贴在树身上。
血水沿着树身流下来,从树桠泼下来,又从井台上流向整个水井坝,之后,雨水推着血水四散开去,去街巷,去水田,去小溪,最后连洛水河都流血了。再最后,在成都平原的尽头,血爬上了高高的天空。
那天是雨天,但整个甑子场都是血红的,地上有地上的太阳,天上有天上的太阳。
扣儿自从蹲下后,就再也没有站起,直到观众开始离场、那两记枪声响起。
之前,干爹离场时经过了她的身边,她本想站起来打个招呼,但不知为什么,干爹竟一反常态,冷冷地擦身而过。整个惨绝人寰的过程,老百姓刚开始还带着看稀奇的新鲜劲在看,随着过程的进行,一些人跟扣儿一样蹲了下来,一些缩了腰弯了脚,更多的人拉下了斗笠、草帽檐口,只有个别胆大的人从头看到了尾。
据扣儿婆婆回忆,那些看得很老实的观众中,有几个后来就不老实了。有一个妇人,半夜起来拿把斫骨刀把床上的男人当一根棒子骨斫了;有一个老头大白天大街上掏出那玩意儿来走一路说一路,这鸡巴莫得卵用把它剜毬了把它剜毬了。有一位青壮一夜之间变成了女人,他搂着自己的大奶子说,女人好女人好,男人挨刀女人笑。老百姓开始真的以为会像乌说的那样,把自己看得很热,热得发烧发烫,可结果正相反,他们是冷得发烧,冷得发烫,连汗珠子都像冰疙瘩冷得全身筛糠。
当老百姓身后团转的刀枪完全撤离、老百姓开始转身奋勇向前家去时,人群中响起了两记清脆的枪声。跟着,就有一个人倒在了血泊里。这个人其实就在扣儿的身边,这个人其实就是扣儿先前的目光枝蔓挂到的那个人,他披着宽大的蓑衣,戴着遮了半边脸的斗笠。这个倒在地上的人头部朝着扣儿,很明显,他是在走向扣儿接近扣儿的一霎那被人打了黑枪。扣儿一转身就认出了这个人。
他是蛋。
蛋幽幽地笑了笑:扣儿,我……我来找你……看你……
七
“一村一大”为我和陌生人点了闻名成都平原的甑子场供销社饭店的客家特色菜品:油烫鹅、烟熏鸭、鸡枞菌面皮、乌鱼片、凉拌土鸡、品碗、水酥、地木耳、玉米馍、面皮汤。我们说不喝酒,她憋着四川话说,无酒不成席,饭胀哈农胞,酒醉聪明人,哪能光吃不酒呢?我们就说,你不就想让我俩酒后吐真言嘛。她说对,就是要让你俩酒后吐真言。结果那晚上她左一碗右一碗敬我们客家米酒,我们没醉,她倒醉了。
趁着酒精的刺激,主要由我给“一村一大”讲了许多扣儿婆婆为什么钟情于甑子场安府老房,安府老房土改时被政府没收瓜分给贫下中农后,扣儿婆婆如何痛苦如何做梦都想重新拥有,扣儿婆婆说安一直在地底下给她说着话儿,让她收回安家祖宅,并把安家在大陆的这支血脉传承下去,地底下的安坚定不移认为扣儿当年怀的那个崽子是他种下的。总之,为了安,为了安家后人,为了自己一生中度过的最短暂最温软的安府时光,扣儿婆婆必须搬回到安府老房去。
我在讲这些故事时,我发现陌生人脸上的天气阴沉着,像兜着一肚子雨水而不能排泄出去的乌云。还有几分尴尬、仇恨、羞愤和埋怨。这让我不解。
“一村一大”听了扣儿婆婆的故事,一下就明白了许多,理解了许多,尤其在得知我和陌生人有意帮她劝扣儿婆婆搬下山来后,就兴奋愈剧,一边敬我们酒,一边回答我们感兴趣的话题。
见“一村一大”醉了,我就只好向吧台走去,装起绅士来。但“一村一大”突然就非常清醒,高矮不准我买单。
为了醒酒,我请她们去吃了碗伤心凉粉和红糖冰粉。
甑子场到石碾村虽是山路,也就几公里远,但夜深了,“一元通”班车早歇了,而陌生人也不能醉酒驾车。为了醉美女安全,我和陌生人就把她架到了广东会馆对面的“东山别院”客栈。老板娘见我和陌生人给她带了生意来,一脸堆笑,收下我递去的一百六十元人民币,安排了房间。第二天,“一村一大”把钱退了我,说这是拔掉“钉子户”的必要成本,可以报销的。
其实,我与陌生人第一次见面不在扣儿婆婆家,而是在这家客栈。那天,我从客栈房间出门时,拎着一只旅行包的她正住进我隔壁的房间。我们对望了一下,点了头,没有说话。
八
蛋其实没有死。
蛋其实死了的,不过,一场露水一扯,他又活了过来。活过来后,他借着月光看见了身边的麻友高云儿,慢慢地他就记起了被乌奋力一板凳砸昏死前的一些事儿来。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必须在狼群、野狗赶来之前走开。他看了看黑黢黢的天,估摸着时间应在十点至十二点之间。
蛋爬出死人沟后,开始决定自己去哪儿。场镇上是不敢去了,更远的地方又得不到摇摇欲坠的身体的支持,加之他还牵挂着扣儿的处境、老妈的安危,权衡再三,他决定把自己的匿身之处选择在离甑子场不近不远的一处民宅里。这样,他就到了麻友酉的家。符合他决定的民宅中的麻友共有五位,之所以选择酉,是因为酉还赖着他的账。他想,一去酉家,桌子上的账,就可以桌下了啦。蛋一想朋友就想到麻友,是因为他所有的朋友都产生在他的麻友中。
酉先前是珍家的短工,后来又做了长工,由于他侍候庄稼很有些章法,又有赌钱的爱好,就嫌起长工来。在蛋帮他解决了地块口岸、地押、地租、种子、肥料等诸多困难后,酉就从长工棚圈中搬了出去。做了珍家佃户后,日子果然就滋润了起来。这样手头就有了更多赌资,这样就成了蛋的铁杆麻友。
见少东家兼麻友前来“投奔”自己,酉自是高兴,酉一高兴,全家人跟到高兴。
酉帅气,四十来岁,上有老爸老妈,下有从吃奶的到十七八岁不等的一窝子女儿。蛋躺在床上养伤,十七八岁的就成天经悠着,喂饭,洗衣,按摩,为他头上的伤口敷药换药。蛋呆了两天就下床了,因为他发觉十七八岁的对他有意思,而自己又觉得十七八岁的意思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