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下人们就开始忙了。“唉,终于结束了!”
“对于客人可能很稀奇,可是我们可是成年地听这明国的事儿啊。”说着这样的话,打着哈欠,一大群人一起收拾打扫。当然日吉也被支使来支使去的,在里面四处奔走。不久大厨房的灯熄灭了,主人房里的灯也熄灭了,围护着宅院的土墙的门上也挂上了结实的门闩。虽然不是武士之家,但时下稍有些财产的人家都会建筑土墙,在屋舍周围挖掘沟壕,门内也会准备两三重防盗设施。
像这样对夜晚的不安,自广仁之乱后,都市和乡下都成了理所当然的事,谁都不会觉得怪异。天黑了就睡觉,已经成了习惯。以睡觉为唯一享受的下人们,回到自己的小屋像牛一样呼呼大睡。在屋子一角,枕着木头,盖着薄草被还没有睡着的日吉突然“哎呀”了一声,抬起了头。今晚他也在下面伺候客人,认真地听了主人拾次郎的明国逸事,本就容易幻想的他,激动过后,好像有些发热,怎么也睡不着。“怎么了?”日吉起来坐在被子上。刚才后面确实有好像树枝折断的声响。这之前的一瞬间也感觉像是有人的脚步声。日吉偷偷地从厨房往外边看,这时正是连水都被冻住,如剑的冰柱悬在屋檐下的寒冷半夜。不经意往后边的大树上一看,有一个人正往上爬着。刚才的响声是这个人踩断一个树枝发出的。日吉全神贯注地盯着树上那人的行动。男人在空中挥舞着萤火虫般大小的火光,那一定是火绳。红色的旋涡中,有微小的火星散落风中——他是在向外边传递信息。
“啊,要下来了。”日吉跳了出去,像黄鼠狼一样躲在暗处。从树上滑下的男人大步地往前边走去。日吉觉得可疑,也跟在后面。
“呀,是今天晚上见过的客人啊。”虽然他不可置信地念叨着,但还是记起这个人了。那是自称是附近御厨村的渡边什么的人,去喝了夫人的茶,也始终很认真地听完主人拾次郎的话后回去的一个客人。客人应该一个不剩地都回去了,可是他是怎么藏,藏在哪儿了呢?而且他现在的打扮和晚上完全不同,穿着草鞋,卷着裤腿,腰横大刀,秃鹰般阴险的眼睛四处看着的样子,一看就充满了杀气。
“等着,等着。这就开门,别出声。”说着,那个奇怪的人就靠近门,正要打开。这时,外边也有很多人低语着推着门,摇晃得门咔嗒咔嗒作响。
土匪来袭击吗?
是这样啊,野武士的头目,在夜里叫来了大群手下来抢劫来了。是盗贼!日吉在阴影中发觉后浑身血液就开始沸腾,有些不知所措,但这迷失和恐惧都是在忠于主家之外的。不,或许说,忠于主家是他心中唯一所想,完全没有其他的想法。那时日吉的做法大胆之极,简直就是白痴的作为。
“大叔。”日吉毫不在乎地走了出来,像是想好了什么,他对着背对着自己正要开门让大批手下进来的野武士渡边天藏这么叫着。
“……”渡边天藏明显从脚到背颤抖了一下,根本没想到是一个十六岁的童仆在叫他。回头一看,是一个猴子似的不可思议的少年正满眼亲昵地走到近前来。野武士渡边天藏像是要在他的脸上看出洞来似的盯着他。
“你是谁啊?”看着他一副不想说什么的表情,渡边天藏开口问道。日吉一脸平静,也许是根本就忘了危险吧。他没再微笑,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大叔,你是什么人?”日吉反问道。“什么?”渡边天藏怎么都想不明白,怀疑这人是不是傻子,但他看到那双让人不能松懈的眼睛,明明是个孩子,却又觉得很有压迫感。于是,渡边天藏想逼退日吉的视线,所以狠狠地瞪了回去。
“就像你知道的,我们是御厨的野武士。你要是叫喊,我就杀了你。我们也不是像恶鬼一样来索命的,要是不想死就去柴房什么的躲着。”他想着做出拔刀的样子,日吉就一定会被吓跑。天藏亮出大刀的刀柄时,日吉露出小白牙笑了。
“那,大叔是盗贼啊。是盗贼的话,拿了你想要的东西走就行了。”“啰唆,走开!”
“走也行,但是那边的门一旦打开,大叔们就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了。”
“你说什么?”“不知道吧?谁都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小子,你有点儿狂啊。”“大叔才是,竟然到这家来偷盗。”
门外的人不知道这里的纠缠,等得不耐烦了,敲着门问:“还没好吗?还没好吗?”
“等着,稍等会儿。”渡边天藏压制下门外众人,又对日吉说,“你说进了这宅子就不能生还,是真的吗?”
“真的。”“那是为什么?你要是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脑袋扭下来。”
“我可不白告诉你。要是不给我点儿什么就不说。”“哦。”天藏带着对日吉的怀疑,重新看向这座宅子。虽然星空璀璨,但这被土墙围绕的宅院安置布局都隐在深夜的黑暗中。“你想要什么?”他试着问道。“我不想要什么东西,要是让我当你的手下的话……”日吉说道。天藏看着他的眼睛:“你想加入我们?”
“嗯。”“想当盗贼?”“嗯。”
“你多大?”
“十六。”“为什么想当盗贼?”
“这儿的主人总是任意使唤我,这儿的仆从也总是‘猴子猴子’地欺负我,我想成为像大叔一样的野武士,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好。我可以收你做手下,但你得先表表忠心。说说你刚才说的事儿吧。”
“是为什么说进入这家的人都得被杀死的事吗?”“是啊。”
“大叔的计划太糟糕了。今天晚上你化装成客人,混在客人中来过吧?”
“嗯。”“客人里有认识叔叔的人哦。”“不可能。”
“你说不可能,可是主人却知道了。所以天一黑,客人还在的时候主人就派我们去了薮山的加藤弹正大人家,因为知道半夜肯定会出事,所以请他前来。”
“薮山的加藤?啊,织田家的属下加藤弹正啊。”“弹正大人和我家主人有亲戚关系,立刻就召集了十多个武士,今晚扮成客人来了,现在在家里等着呢,我可没说谎哦。”日吉说得很真实,从渡边天藏因完全相信而变得狼狈的脸色就可以知道。
“嗯,是吗?那他们干什么呢?”“到刚才为止都围坐在一起,喝着酒等着,但觉得可能不会来偷袭了,就各自睡了。让我一个人在这么冷的夜里站岗。”“这么说,是吩咐你站岗,你才站在外面了?”日吉点头时,天藏飞身而至,用大手捂住他的嘴说,“你要是叫,就没命了!”
日吉挣扎着:“大叔,大叔,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啊!我不会叫嚷的,你放手啊!”他一边在天藏的掌中叫着,一边用手扒着天藏的手。
天藏摇头:“不行,我是御厨的渡边天藏。虽然听了你的话,知道这家已有所准备,但就是这样我也不能空手回去,那样就没脸见我的手下了。”
“所以……所以呀!”“你想怎么办?”“我会把大叔想要的东西拿给你的。”“你拿给我?”
“是呀,那样就行了吧?不用砍来砍去的,就解决了。”“你确定吗?”天藏收紧了日吉脖子上的手,逼迫他道。因为门迟迟不开,门外天藏的手下起了疑心,又惶恐又怀疑地频频叫着:“头……头儿!”
“出什么事了?”“这门怎么了?”他们开始摇晃大门。天藏拨开一半门闩,从开了的缝隙对外边说:
“情况有些不对,都安静点儿。还有,你们也不用围在这儿,藏到那边阴影里比较好。”于是手下们带着怀疑和惧意散开了,在草丛呀,树影呀各自藏了起来。日吉为了拿出渡边天藏让他拿的物品,从仆人的房间悄悄地向主屋走去,到了一看,半夜主人的房间应熄灭的灯火却亮着。
“老爷!”日吉在走廊恭敬地叫了一声。虽然没有回答,但却感觉主人拾次郎和夫人都没坐在那儿。
“夫人!”他又叫了一声。“……谁?”是夫人的声音,明显地因恐惧而颤抖着。刚才那些细微的声响和人声已经惊醒了主人和他的妻女。他们慌忙起身,察觉到有土匪来袭,正不知所措。日吉拉开门走了进去,主人拾次郎和夫人都盯着他看,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不安的表情,无言地睁大眼看着他。
“野武士来了,有很多人。”日吉禀告。主人夫妇无声地咽着唾沫,紧咬着牙根无法言语。“要是让他们踏进来就大事不好了。老爷和夫人都会被绑,出五六个死伤的人也是肯定的。所以,我设计让野武士的头目在外边等着。”日吉把对渡边天藏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对主人夫妇说了一遍。
“所以,老爷,把野武士头目想要的东西拿出来给他吧。我给他拿去,给他了,他也就会走了。”
过了一会儿,“日吉,野武士的头目,到底要什么呢?”拾次郎开口了。
日吉立刻答道:“是,那盗贼渡边天藏看上的是当家珍藏的红瓷水瓶。”
“啊?要红瓷水瓶?”
“说是给他那个的话就走,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了,给他比较好。还有,这是我的计策,所以就做出让我偷偷拿出去给他的样子吧。”日吉有些得意地向主人夫妇建议,但拾次郎原本就比夫人阴郁惊恐的眉目间都有些发黑了。
“红瓷水瓶不是为了今天宴席,从库中取出,在茶会上用的那个瓷器吗?野武士的头目也真是个愚蠢的家伙,还以为他想要什么呢,跟我说要那个东西。”日吉有些窃笑的样子这么说着,可夫人呆住了,更加无语,拾次郎长叹一声,说道:“真为难啊!”
“老爷,您为什么考虑那么久?舍了一件瓷器就可以不见血光地渡过难关啊。”
“那可跟我卖的那些瓷器不一样啊。那是即使在明国也不多的珍品,是我费尽心思从明国带来的,而且还是已故的祥瑞大人的遗物啊。”
拾次郎一开始说,夫人也一起说道:“那是在堺的茶道用具店里,千金难求的呀,你……”虽然忍不住恨意说了,可是还是惧怕野武士。现下的世间,在各国都有很多因为反抗而被杀、家宅被烧的例子。这种时候,男人还是果断些好,很快拾次郎将难以割舍的留恋忍痛割断,说着“避免不了啊”,同时也多少恢复些倨傲的神态,从涂饰精美的柜子的小抽屉里拿出钥匙,扔在了日吉面前说道:“拿去吧。”虽然心里觉得日吉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才智,设了很高明的计策,但对这么轻易失去的红瓷水瓶的执念让他悔恨至极,没有夸奖日吉。日吉一个人去了仓库,抱了一个盒子回来了,把钥匙还给了主人。
“熄了灯,静静地休息比较好,不用担心。”提醒完了,日吉又再次走出门去。
“怎么样?”半信半疑等着的渡边天藏从日吉手上接过盒子,查看着里面的物品。“嗯,就是这个。”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下来。“那大叔们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刚才我在库房找东西的时候,点了蜡烛,所以加藤大人和其他的武士们醒了,说是要在宅里巡视一圈呢。”日吉一催,天藏立刻慌忙往门外奔,“小子,欢迎随时来御厨,让你做我的手下。”说完,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