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09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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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逆时针(6)

这两只鸡的用途很明确。在院子里先杀一只,按照最精妙的配方煲出了一锅鸡汤,象征性地盛了一碗给小米,余下的老庞用砂锅端到了二十一楼。进了房间老庞就喊小郑,快喝掉,还热着呢。因为珍宝蟹的事,小郑这些天发现公婆有点不对劲儿,就想刻意表现得好一点,听见名字就热情回应,捏着一张表格出了房间。她正按照网上提供的最新资料,在给女儿设计两个月后的营养配餐,哪一天该加苹果汁,哪一天该补充西瓜汁,哪一天该增添胡萝卜素。清清楚楚的一笔账。

“香,”老庞打开砂锅盖,热气冒出来,“真香。刚做好的。”

小郑抽了抽鼻子,说:“妈,什么味?感觉不对。”

“我用药材喂了大半年,味道当然跟一般的鸡不一样。”

“妈,是鸡汤?”

“是啊,邻居帮我从老家带过来的。”

“妈,”小郑无奈地说,“您知道的,我从不吃鸡。”

老庞慢慢抬起头,看着儿媳妇无辜的脸,可是我比她还无辜啊,“你不吃鸡?我不知道啊。”

“哦,忘了跟您说了。”小郑歪着头想了一下,的确没跟婆婆声明过,可是,“您该知道的,您看我从来没让您买过鸡。”

老庞感觉脸上的皱纹在一根根往下挂,如果对面有镜子,她相信镜子里一定会出现一张难看的苦瓜脸。老庞在那一刻绝望极了,儿媳妇没有错,毛病都出在自己身上。

小郑发现情况不妙,赶紧补救,说:“妈,我的意思是,您喝吧。”

老庞从众多的皱纹里挤出两个嘴角的笑,说:“我喝。我喝。”当然她不可能一个人喝,段总不在家,她和老段还有小王把鸡汤喝了,把鸡肉吃了。看着老段和小王勤奋地咀嚼大口喝汤,吃得虎虎生风,老庞眼泪都快出来了,自己一口都吃不下。大半年哪。那天老两口早早就回了平房。我嫌屋里闷,坐在院子里写一个新闻稿,看见老庞蹲在门口看剩下的那只鸡,足有一个钟头。那只鸡腿上拴着红布条,系在一块砖头上,围着砖头像拉磨的驴一样转圈子,眼睛始终也不离老庞。它没想到从蛇皮袋里再露出脑袋,就到了如此陌生的地方,它对这里充满好奇和恐惧。它不知道自己还认不认识对面的老太太。

第二天清早,我迷迷糊糊听见梦里有只鸡在凄厉地叫喊。就几声,消失了,我继续睡。我和小米起床时已经上午八点。不赶着上班我们通常都睡懒觉。脸对脸发一阵呆,刷牙洗脸,坐到桌子边想早饭到底该吃点什么。老段端着砂锅进来了,身后跟着老庞。

老段说:“来,小米,快喝,刚出锅。”

他打开砂锅盖,一股很多年都没闻到过的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钻。我最先做的不是推让,也不是感谢,而是跑到门外找那块砖头。还在。红布条也在,但是像一条射线,另外一头空空荡荡。我说梦里的鸡叫怎么如此逼真。

“喝!”老庞简直像一个可怕的监工,指着砂锅声色俱厉地对小米说,“都把它喝了!”

小米看看我,胆怯地往碗里盛汤,被迫喝毒药似的。烫,小米喝得很慢,老庞就站在一边看着。等她喝完那一碗,老庞慢慢坐到床沿上,两行眼泪掉下来。

她和老段让小米把鸡汤都喝了,一顿喝不了两顿,两顿喝不了三顿。反正是她的活儿了。小米说,她伤口都愈合了,恢复得挺好。老庞说:

“喝!恢复好了也要喝!”

等于花了大半年时间替陌生人喂了一只鸡,我十分过意不去。老段一挥手,把我的歉意抹掉了。“老庞心里难受,”他说,声音平静而又忧伤,仿佛在说他的慢性咽炎,“你们别在意。”我们只有感激和不安。

“我想回去了,”老段又说,眯缝着眼看天上的太阳,“北京的太阳让人犯晕。”他把我递过去的中南海牌香烟叼在嘴上,点上,说话的时候烟卷上上下下地抖,“更要命的是,落下去还会再升起来。”

其实那会儿北京的太阳已经是大而无当,看起来挺亮,早就不热了。

老段不是随口说说。他的确想回去了。可能与花草有关;可能与帮不上忙有关,现在偶尔抱抱牛顿都有心理障碍;也可能与老庞有关。老庞心情不好,他也好不了。此外,他觉得自己无所事事也就罢了,还拖累了老庞分一份心来照顾自己,二十一楼的活儿也不能全身心投入,越这样越容易出问题。有个晚上他拎着一瓶二锅头来找我喝酒,下得有点猛,舌头很快就大了。小米担心他喝醉,让我带他去公园醒一醒。在假山旁边遇到一条雄壮的德国黑背,老段蹲下来向狗招手,拽着舌头说:“你过来,咱俩说说话。”我赶紧把他拉起来,那东西您也敢惹。

10

在北大附近采访,结束后直接回家,大约下午两点半。老庞慌慌张张跑到我们小屋,说老段不见了。上午他们都在二十一楼,十点多他说出去走走,午饭时回来。饭都吃完了也没回,打手机关机。老庞以为在平房睡着了,回来找,不在。又去公园找,还是没有。老庞担心出事,她记得老段出门之前还去看了牛顿。牛顿睡着了,看不见他的老脸。房间里播放轻柔的曲子,为了陶冶牛顿的情操。老段还碰了碰牛顿的小脸。老庞回过头想,怎么想怎么觉得那像告别。我一听也紧张,骑上我的破自行车就往外跑。老段的活动范围我基本清楚,公园,小酒馆,旧书店,最远可能去图书大厦。

后三个地方我都找过了,没有。图书大厦人多,我让服务台用喇叭广告了三遍,还给他们留了联系方式。一圈下来跑了一身汗。回来经过公园,死马当活马医又进去。我骑着车子边边角角都转了一遍。那会儿人少,只有风吹草木和阳光播撒的声音。东南角背阴处有人叫一声,我骑过去,一群老头围在那里下象棋。没有老段。我掉转车头要走,看见树荫里有个人蹲在地上逗一只小狗,竟是老段。我骑过去,小狗看见一个大家伙冲过来,吓得尾巴夹到肚子底下扭头就跑。

老段招手喊:“别跑!你跑什么!”回头看见我,“就这条还像个狗样,你又把它吓跑了。”那条狗的确长得最像狗,有点脏。已经跑出了公园。下棋的老头里没人上去追。我经常在附近见到流浪猫,流浪狗倒是头一回见。我说老段同志,您快把老庞急出心脏病了,还有闲情逸致跟小狗玩。老段看看手表,哦,都下午了。然后摸肚子,是有点饿了。

“手机呢?”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摁了几下说:“他妈的,没电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看来老段的状态还不错,我们虚惊了一场。

但是当天傍晚就出事了。

一起去公园散步。我和小米在平坦水泥路上慢慢走,老两口去逆时针倒退。分手也就十分钟,小米歪着头说,好像有人叫你。我找了找,没听见。小米又说,好像有,你再听。我竖直耳朵,果然有。“端——阳!端阳——!”老庞的声音,都不像了,尖细,惊恐。我想一定出事了,撒腿就往鹅卵石小道上跑。老远就看见一团人围在那里,我扒开人群,老段像只大虾似的躺在路边一动不动。老庞抓着老段的手,脑袋转来转去在喊我。老庞说,走着走着突然就摔倒了。我背起老段就往医院跑。最近的一家医院离公园跑起来也就十分钟。有叫120的工夫我都到了。

老段看起来不胖,背上身才发现并不轻,一百四绝对打不住。到急诊室把他放下,我都快瘫了,老庞竟然也跟上了我的速度。她跟大夫重复了刚才的情况,倒退时,可能被绊着了,也可能是一脚踩虚了,反正就倒了。她没拉住。

“头着地了吗?”大夫一边听心脏一边问。

“没有吧,”老庞一脸的汗,“歪倒在地的。好像也碰了一下。”

手机响了,我到外面接电话,是小米。她回家把我们所剩无几的现金和银行卡都拿来了,正在半道上,问我老段怎么样了。我说不清楚,大夫正诊断。挂了电话我突然想起得把这事告诉段总,他是老段的儿子。段总刚下飞机,在轮盘前拿托运的行李,接到电话声音也有点变,说马上就来。

段总从机场直接打车到医院。那会儿老段已经没事了,正躺在病床上输液。诊断结果是短暂休克。老年人常会有的现象。有人咳嗽一声都会短暂休克。我也短暂休克过。工作时跟一班人去黄山玩,回来时车翻了。当时晚上十一点左右,刚下过雨,正经过一个小县城。那地方在修路,路面和旁边的深沟落差足有一米五,路面落满碎石子。我们的金龙中巴为追赶前面那辆同来的大巴,司机一个劲儿地加速,后轮碾着碎石子猛地一滑,车屁股甩出了路面。屁股下坠,车头就往上扬,落到沟底后车头才跟着落下来。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觉自己突然飞了起来,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等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倒在车里,坐我旁边的女导游蜷在我身边。我对她说,你怎么睡成这样了?我要拉她起来,拉了两次她都没反应,然后我听见身后有人开始哭叫,意识到出事了。我抱着导游往车外走,发现车门突然变大了,相当宽敞,我从容地走了出去。清醒了才知道,车前巨大的挡风玻璃碎了,我从那里走出来的。出来了导游也醒了。后来大夫说,我和导游的情况都属短暂休克。

段总担心不仅短暂休克这么简单,想让老段在医院里多观察几天。老段不答应,现在就想拔掉点滴离开。他想回家。

“那也得打完了再回。”段总说。

“你爸是说回咱们自己家。”老庞说。

段总半天才反应过来老段的“自己家”和北京的自己家不是一回事。段总不让走,一家人在一块儿这才待上几天啊。他打算忙过这阵子,等小郑也方便了,一家人出去玩玩,让爹妈把北京好好看看。再说,老庞在这里,老段一个人回去他不放心。老段不说话,翻了个身把后背给了儿子。

老庞说:“就让他回吧,家里没个人你爸也操心。”

段总说:“妈,是不是我和小郑哪个地方做得不对?”

“没有没有,你们做得都很好,”老庞拽拽老段的衣角,“你爸就是想家了。”

老段得到提示,扭过头来说:“林子,爸就是有点想家了。”然后又把脸转回去,眼圈就红了。段总坐在椅子上抓了一会儿头发,说:“这样,要回您和妈一块儿回。”

“我就回去看看,”老段这回没扭头,鼻音出来了,“过两天说不定又回来了。你妈在这儿总还能帮你们点忙。”老庞也说:“我不能走,小王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还想多看看咱们牛顿呢。”

那天晚上一家三口一直商量到点滴打完。段总妥协了。老段铁了心要回。段总说好吧,我帮您订车票,过几天可得回来啊。老段说好,尽快回。

11

两天以后的车票,老段早早就收拾好了。要回去他其实也高兴不起来,老庞也是。这些年可能从来没分开过这么久。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也许好几个月。那两天我和小米常常看到老两口坐在院子里,不说话,也不干别的。有时候太阳很好也会去公园,随便找个地方,还是坐着,他们不会像城里的老头老太太那样亲昵地拉手,甚至坐着的时候身体都不接触。就坐着,在大太阳底下,身后两个一定不动的圆影子。

分别的前夜,他们依然什么都没说。后来老庞跟我说,那夜里她老是醒,说不出来由。醒来了她就用手指去碰老段的额头,一点一点碰,当她把手指变为手心时,老段在黑暗里睁开了明亮的眼。

第二天早上老庞按时醒来,老段还在睡。她和往常一样,给老段冲一杯鸡蛋花生奶。具体做法是,把鸡蛋打碎搅匀,用少量开水冲熟,然后倒入一杯已经冲好的花生奶,多少年都这样。区别在于,过去用的麦乳精,这东西逐渐稀少了之后,改用花生奶了。老段不喜欢喝纯牛奶,只有加了花生味才喝。冲好后,她把杯子放进热水里炖着,等老段起来喝。然后找来一张纸,把做法和用量写清楚,折好了放进藤条箱的夹层里。她希望自己不在的时候,老段每天早上也能喝到鸡蛋花生奶。

早饭也做好了,老段还没起。老庞想,男人就是男人,心再重也就那么回事,该怎么睡还怎么睡。她想叫醒他,又想老段接下来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肯定睡不好,就让他多睡会儿。于是搬了凳子坐到门口。这感觉像在家里一样,多少年了她都习惯于没事的时候坐在院子里,看看山,看看树和草,听鸟在看不见的地方叫。老庞鼻子一酸。然后听见屋里有玻璃摔碎的声音。

老庞急忙跑进屋,看见老段拼命地对她挥动右手,右腿也在动。左侧睡姿,左胳膊左腿都压在身底下。老段的表情和动作都有点怪异,枕头上流了一摊口水。他碰掉了床头柜上的玻璃杯。不太像老两口之间的撒娇,也不像开玩笑。老庞问,怎么了你?老段喔喔喔地说:

“我,动,不,了。”

老庞头脑里闪过一个黑色的词。她赶紧过去扶老段,果然是半个身子不利索了。老段被扶起来坐在床沿上,右手搭上老庞的肩膀,左胳膊只能弯,左手像僵硬的鸡爪一样毫无规律地乱抖。老段的右嘴角开始往上拽,舌头也不灵光了,老段说:“我,的,左,脸,是,不,是,没,了?”一串口水掉下来。老庞看着他的脸,左半边基本上像木瓜一样板着,偶尔逃跑似的哆嗦一下,相比之下右半边脸上的动作和表情就显得极其夸张。老段的脸上仿佛藏着两个人。

老庞又想起那个黑色的词:中风。然后在屋子里就凄厉地喊我的名字。当时我在做一个分成两半的莫名其妙的梦:一半的梦中出现一条小路,越走越窄,让人担忧;另一半梦里,很多人像瓶塞一样挤在电梯口要进去,电梯门却迟迟不开。我就醒了。

段总联系的是北京治疗这方面疾病最牛的一家医院。老段住进去了。问题不是很大,但家肯定是没法回了。火车票作废。老段还是不死心,哆哆嗦嗦地说,他想回家治。

“都这样了您还回?”段总说,然后转向老庞,“妈,全中国最好的大夫在这里。”

老庞一声不吭,只是抹眼泪。她不知道该听谁的。

一直忙到下午三点才吃午饭。我和段总坐在医院门口的小饭馆里,段总无奈地说,人老了,你弄不清他在想什么。待得好好的你说你回什么家嘛,你看出事了。一点办法都没有。

原载《当代》2009年第4期

点评

《逆时针》以灵动幽默的文字,直面生活本身,直面最琐碎、最日常、最当下的生活情状。它的故事并不复杂,段总的老婆小郑要生产了,老段和老庞作为段总的父母急迫地从老家赶来北京伺候月子,然而城乡生活与文化的巨大差异,让老两口完全落了空。尤其是“珍宝蟹事件”与“两只鸡事件”发生后,老段自诩为“北漂”,老庞自感为局外人。不但帮不上忙,还处处拧着,别扭,手足无措,在儿子家里自感完全多余,“像两个老傻子”。小说的另一条线是“我”和老婆“越俎代庖”地扮演了儿子和儿媳的角色,读来叫人感慨。

原以为,徐则臣习惯了书写城市边缘人,写其他类型的生活恐有迟疑。《逆时针》证明,他在面对城市普通生活情状时,同样有出人意料的表现。从小城镇来的老两口与大都市长大的儿媳之间的冲突,不是寻常的(公)婆媳之争,而是充满了文化冲突。徐则臣以相当出色的笔力,勾画了当下城乡文化的不可通约性,说出了都市与乡村两代人的心病。那就是,尽管有血肉亲情,但在文化上却形同陌路。徐则臣没有站在乡村文化的立场上批判城市,也没有偏向城市文明,正如作者自言,在这个“城与人”的故事中,他所探讨的是“纠缠在一起的两代人,是否存在一种绝对正确的生活”,他尽量保持中立,“努力去理解他们”,让读者在一面客观的镜子中照见各自的自己。

小说中“逆时针”的意象有着丰富的隐喻,本意源于公园鹅卵石小径上那些逆时针倒行锻炼的老头老太们,然而都市生活中譬如那些长得不像狗的狗,母乳牛乳育儿之争,拥挤不堪的城市快节奏生活等种种“逆时针”的情状,却恰恰触及了城市文化病态的本质,显示出作者敏锐的观察力和出色的艺术表现力。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