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林提醒自己得有耐心,这时候他大概也唯剩下耐心可以自由掌控了。当父亲的老是觉得自己是了解儿子的,在吴子琛出现前,李宗林确实是这么确信的,一刻都没有怀疑过。可这些日子,事实一巴掌一巴掌打过来,真把他打得头晕脑涨了。他不了解百沛,几乎一无所知。过去那个沉默的百沛,文弱的百沛,其实不过是张虚假的外壳。连百沛先前也不知道内心深处竟还藏有执拗的、坚定的、不撞南墙绝不回头的另一种自己吧?是不是人在某种固定的模式中,日复一日地过着,自己都渐渐过迷糊了,过麻木了,过认命了。但是,如果被哪个契机突如其来唤醒与点燃,霎时就可能面目全非?比如二弟,如果二弟李宗启打人的原因,确实如坊间传说的那样,是为了朱子坊高家的姑娘,是高家那个白净的爱穿青藕色绣裙的姑娘让他变得龇牙咧嘴,那么百沛呢?百沛也是为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自然就是宫巷吴家二小姐吴子琛。
要是百沛从吴子琛那里将魂讨回,然后娶下小伊,会不会恢复旧时模样?
李宗林注意到了,小伊对百沛一点都不认生。以前小伊从没见过百沛,但那天百沛一回来,李宗林一带着她来见,她就喊百沛哥哥。百沛却没有回应,甚至第一眼瞥过去时,也是潦草而匆忙,没有任何逗留。接下去,出去回来,凡见了小伊,还是不多看,看了眼神也是空的。小伊竟一点都不介意,小伊仍是笑眯眯地喊百沛哥哥,但百沛并不理睬。
这件事可能需要更多的耐心。
第三天百沛再出门时,李宗林让管家把百沛留下的那封信放进第二进第三间东厢房里去,要放得醒目点,就放在枕头上。百沛终日迷迷瞪瞪的似元气未回,但他睡觉总得上床,上了床一躺下,必然就压住信纸了。没其他意思,就是提个醒,提醒他该开口了。
第四天早上百沛一起床,果然就捏着那封信来花厅找李宗林。
李宗林沉着脸,点起烟,低头缓缓吸着,烟筒的水仓便跟着一声声咕咕咕响,整个屋里就剩下这个声音了。他有点看不起自己,之前怎么认定自己无能其实都不为过啊,他确实无能,一步步忍让,忍到现在,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给自己保留一点可怜的尊严了。
百沛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动作有点重,椅子因此被往旁推了几步,椅脚刮过地面,发出吱呀的几声响。但他并没马上说话,他喘着气,似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李宗林眯起眼悄悄瞥去,从儿子进门起,他都没有抬起头正眼打量过。但他的耳朵已经支着,他等着百沛说话。
爹,对不起。百沛是这样开头的,百沛的口气很迟缓,每一个字都要在肚子里细细琢过才肯吐出来似的。他没有回避墙,他说,家里的风火墙确实被挖开过了,但不是全部推倒重建,不是的。
李宗林本来想问究竟哪些被挖了,哪些没有挖。他咂咂嘴,却没有问出声。
百沛说,您放心,挖墙与修墙都没花我们家的钱,钱是子琛出的,她娘家出。
李宗林瞪过一眼。到这个份上了,他在意的哪仅仅是钱?那他在意的究竟又是什么?他捏起烟斗用力一吹,吹掉已经烧成银白色的灰烬,然后将烟筒搁到茶几上,抽过烟钎,除去烟渣,再端起烟筒,拇指食指一起伸进烟仓,捏出一小撮烟丝,放在指尖搓成小圆球,再装入烟斗里,点上火。这个过程他的动作非常缓慢,慢是因为他仍然拿不定主意接下去自己要不要开口。
剑呢?那把剑呢?你们找的还是越王勾践的青铜剑?
百沛点点头。不把剑找到,他们哪里会放手?
他们?李宗林没明自百沛说的“他们”包不包括吴子琛。这个女人第一次把墙挖开,挖出一把假剑,她没有善罢甘休,第二次又挖了,挖了一大片,那么剑呢,找到了吗?
百沛把脸转过来,看着李宗林。没有,百沛说,还是没有。有可能的地方都挖了,雇了一大堆人,无论夜无论昼拼命挖,挖开没有剑,马上重新砌起。那几天,一边挖一边砌,这一处那一处,那老头说挖哪里,就挖哪里,没有,还是没有。
老头?杜老爷?杜师母的父亲?
其实他不姓杜,姓郑,那个典狱长的舅舅,一个古董行当上的老江湖。《雨天笔记》那本书在老头手里已经揣摩十来年了,他以为已经八九不离十,他不相信墙中藏的只是一把假剑,所以他从北平跟来了。
李宗林把烟筒托在左掌,右手紧紧揪着细长的壶颈,烟筒里装满水,很沉,很冰。老头确实不是杜师母的父亲,老头是来取剑的,而在把墙挖了一圈后,并没有剑。他问,这事到此结束了吗?以后呢,会不会再挖?
不知道,应该不会了吧?剑确实没有,都在老头眼皮底下挖的,他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所以,总得死心了吧——谁知道哩!
李宗林把烟筒放上茶几,慢慢转转身子。得把事情的来来去去衔接起来,细细想过一遍,但他脑子嗡嗡嗡响,像有人在里头抱着一只喇叭朝天对地狠命吹着。他说,子琛呢?
老头走了,子琛跟他一起去北平,还有杜师母母子。上回发现找到的不过是一把假剑时,典狱长跟子琛就说好条件了,就是再彻底找一次,让那个老头亲自来找,以杜师母父亲的身份来。找过了,无论是否有剑,都可以将子琛的老师放出来。子琛这次去北平,就是专门去接老师出狱的。我本来也陪着一起去,但到了半道,子琛想了想觉得不妥,就又让我回来。爹,子琛怕您担心哩。
李宗林鼻子轻哼了一声。这个情百沛忙不迭地领,他却是不会的。这个女人在把这个家天翻地覆搅动过之后,居然眨着眼说替他担心了。不过是找个借口将百沛遣开吧,只有百沛才傻至深信不疑。
百沛说,我知道您心里怎么想的,我不怪您,这事确实让您忧虑了。但我自己没有遗憾,我自己觉得挺庆幸的,挺值得。子琛本来在北平上学,她就是假期时回福州也很难让我碰上面。但一把剑将她引来了。这辈子我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这样的女子,我就要她了,别人就是天仙也入不了我眼。包括小伊,小伊很可爱,但她不是子琛,您让她另找出路,别害了她。我说明白了吗?我可以重申一下的:这辈子我只跟子琛相依做伴,她是我唯一的妻。
顿一下,百沛又说,第一眼见到子琛,我就认定她了。我心窄,只容得下她。
是吗?李宗林是拖着腔调问出这一句的,他的嘴角还往上扯,眼眯着,鼻孔张大,他觉得自己的五官已经联合起来,把一种讽刺表达出去了。当年二弟宗启也是这样,也死死认定那个白净的爱穿青藕色绣裙的高家姑娘,结果呢?
百沛说,子琛说她要帮我把我们家的厂子和铺子尽快弄兴旺起来,您说过的,家里弄好了,我就能走,我要同子琛一起去西洋留学。至于留学的费用,爹您不用操心,子琛的父亲说了,全由他出,一个子儿也不用我们家花费。
李宗林看看百沛,他得确定一下儿子是不是在说梦话。
百沛说,子琛这一回去北平,她说只要亲眼见到老师平安无事了,就立即回福州,回我们家。
还回?
会的。
啥时?
正月十五,这一天她说一定会回来。
李宗林嘴角又扯了扯。他相信吗?不信,但他没说出来。正月十五,掐着指头算,也不是太远的日子,那就等吧,也唯有等。吴子琛,这个北平燕京大学英文系的女生,这个宫巷吴家财大气粗的阔小姐,一直到此时,她都不像个真实的人。或者回头望,这些日子李宗林都觉得是在太虚幻境里飘,没有一步踩得踏实。
十三
每年正月十五,离状元巷几步远外的南后街都有一场红火的灯会,半城的人都聚到那里,看花灯,猜灯谜。通常百沛总是早早就去了,兴致起时,诗赋蜂拥而至,也早有人备下纸砚,当场挥毫,喝彩声顿起。那是百沛一年里最出彩的日子。
今年呢?李宗林清晨起床时,先问了管家。按他的猜测,灯会百沛不会不去,只是几时去,去多久的问题。管家却说,少爷站在大门外了,大清早就站那里。他说今日灯会不去了……
李宗林出屋看,果真如此。百沛双手别在腰上,斜靠在门头房外那道青石门框上,眼望向巷子口。李宗林默默退回花厅,喝下一杯茶,抽掉一筒烟,愣了片刻,他叫管家搬张椅子去,让百沛坐下,坐着等。不去灯会的百沛,留在家里,是在等待一个结果,那结果如此虚无缥缈,宛若一场悬念丛生的豪赌,而百沛已经把自己的全部都押了进去。
整整一天,福州城里爆竹与烟花声一直持续,或远或近,或强或弱。阳光出来了,阳光热烈了,阳光西斜了,阳光暗淡了,阳光隐去了。那期间,百沛一直都留在门口,即使三餐饭,都由人送去,不送,他不吃也无妨。
李宗林终于觉得过分了,做男人的,什么都可以由着性子,就是没必要将自己的肝肺都撕裂开,奉给哪个女子。他从窗棂上往外看,他走出花厅,他向门头房踱去。天黑了,夜将深去,他得劝劝儿子。天下万事,没有比一厢情愿更暗伤深重与不值的,不如趁灯会尚未阑珊之际,快快去散一散心。
但他刚走到天井,就见儿子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像一只豹,猛地往前蹦跳去。
一阵鞭炮在巷子外突然炸开,爆裂声咚地响来,还有烟花,五颜六色往空中蹿去,硝烟霎时上下弥漫。
李宗林不免紧走几步。
家门外,那条长长的小巷已经在昏暗的灯影下显得很涩,像一条凝滞的河,河的上面,却有两个年轻人,像两条开足马力的船,迎面疾跑。两人姿态完全一致,两臂都往前张开,而脸上的表情却是模糊的,只依稀辨出对面来的是一个女人,短发,素衣,黑裙。
那个人是吴子琛。
李宗林突然鼻子一酸。他慢慢回转了身,贴着墙,迈着疾步,回花厅去。到了这把年纪,并不是所有感情都可以恣意流露的。这一刻,他真的在羡慕百沛,但他不会说出来。
原载《北京文学》2009年第8期
点评
这是一部有关民国叙事的中篇。吴子琛下嫁给李百沛,这不符合日常逻辑。因为,一是两家门不当户不对,身份、财力、声望都极不对称。二是两人还没来得急接触,爱情关系也不存在。那么,他俩快速成婚的背后有着怎样的玄机呢?这既是小说情节发展的动力和贯穿始终的线索,也是小说表现的核心内容。家族联姻背后隐藏着一个更为崇高的举动——挖出墙中的宝剑,贿赂北平的典狱长,救出因学潮入狱的恩师。这样,“婚姻”、“拯救”、“献身”、“崇高”就成了与这个文本密切相关的几个关键词。
其实,故事及主题对读者来说,既不新鲜,也不陌生。“写什么”也许不重要,但是,“怎么写”,也即如何叙述,是这个中篇取得成功的一个重要艺术标志。第三人称限制性叙述视点的选取及迷宫式叙述方法的运用,有效提升了小说的艺术层次。李宗林是一位眼界狭隘、守成持家的人,对于家业“宁可卖妻,也不卖房”,对于人生“平安就好,和顺就好”。叙述者通过这一视点叙述出来的故事,比如北平学潮、吴子琛挖剑、李百沛离家,等等,就在文本和读者之间产生了一种间离效果。叙述的魅力,阅读的兴趣,尽在“隐”与“显”之间。之于叙述者的叙述,这是一种挑战;之于读者的阅读,这是一种诱惑。
“风火墙”是一个意象,不仅具有具体的实指意义,也具有深刻的象征功能。两个家族之间及家族成员之间,无论过去的交流还是现在的相处,似乎都隔着一堵无形的墙。人心如此,人生亦然。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