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场意外的大火将阿婆送到了我们楼下,那场火是这座大学历史上的唯一,在凌晨五、六点时发生,吓懵了许多人,打了119后消防车来了,将一场火灾又演变成了水灾。之后公安局人查火灾原因,尽管有人猜是阿婆家乱牵电线走火而致,但证据不足。保险公司也来了,大家多少得到了相应的赔偿,但阿婆一分也没有得到,因为她家里除了些破旧家俱,及拾来的垃圾外,几乎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而所有这些之外,最令阿婆伤心的是,几年来,她辛辛苦苦捡垃圾攒的五千元钱也随着大火化成了灰烬,但谁能证明谁来理赔?那段时间阿婆像祥林嫂一般,说着说着眼泪就从她糜烂的眼角流了出来,阿婆用手去拭泪,手背沟壑纵横,黄茧如垢。
老邻居纷纷住进了新房子,阿婆和阿公住在一间废弃的试验室里,迟迟得不到消息,阿公原是普通工人,早已退休,于是找校房产科,又到原工作单位现任领导处,吵呀、吵呀,终于得了我们楼下一排平房顶头二间,这是火灾带来的唯一的好处,让他们由原来的一间房子换成了二间,尽管靠着厕所。
从此,我们楼下热闹了起来,废墟上一些未烧尽的木头、砖头纷纷捡来堆在了他们门前的草地上,不久,他们自已动手在他们门前空地上盖一间房子。老太太再也不对别人讲她的五千元血汗钱了,又开始捡垃圾、各种废纸、废塑料,乱七八糟地堆在平房前的走道里,在夏天的阳光下有斑斓的色彩和熏人的味道,每每从那儿经过便有一群苍蝇轰然而起,令人心烦。
最令人不快的是,他们不知从哪儿捡来了一只狗,那本是一只白色的哈巴狗,却全无宠物狗的雍容华贵,身上长长的毛卷曲着,但从来都是一缕一缕地黄不拉叽地搭在身上,它的鼻子上有一块黑斑,总让人觉得那个鼻子缺了一块。
这么一只既丑而肮脏的狗,却有一个娇柔妖媚的名子:丝丝。偏它又很凶,每次下班回家,它便冲着人狂吠,吓人一身冷汗,此时阿婆便用她沙哑而慈爱的声音喊:“丝丝,丝丝,回家。”那狗便将愤怒在喉头咽下,低了头悻悻而退,真是一只暴烈的狗,也许是它的前任主人曾粗暴无情地对待过它,并最后抛弃了它,让它对一切的人与事都抱有怀疑与愤怒,只有刘阿婆对它好,所以它也只对她好。这是狗的天性。
不久草地上又出现了一群鸡,啄食草籽,同时遗下一地的鸡粪。它们是阿婆家的新成员。
夏季到了,突然有一天发现,阿婆又有了新营生,她在门前摆起了一个小小货摊,卖一些零食、饮料、烟之类。毕竟这是一所大学的角落,生意很清淡,有时阿婆就将小货车推到学生多的路边去,她坐在简陋的架摊后,望着每一个过路的人,跟所有认识的人打招呼。那天我带着女儿豆豆去散步,当我们路过她的摊子时,阿婆远远地喊“宝宝,宝宝,”声音拉得长长的,十分亲昵,当我们路过她的摊子时,阿婆拿了两根花花碌碌的棒棒糖,使劲地往豆豆手中塞,“来,宝宝吃糖。”我努力推让,最后还是拿了一根棒棒糖,心中有点歉意,我是从来未曾做过她的顾客的,只是曾将家中的水果箱拿下楼放在她家门口的旧物回收箱里。
冬至前后,楼下飘上阵阵浓烟,探头一看,原来是阿婆在那儿熏肉、熏鱼。几大块黑乎乎的咸猪肉、咸鱼挂在树丫上,下面点起一堆火来,烟尘四起,围观的人颇多,阿婆坐在那儿边往火堆上加干树枝,边说:“嗯,这熏肉好吃呢,香,又经放,可以吃到明年四月份。”然后介绍怎么做,她一口的方言让人听得很吃力,不过看阿婆一脸的认真与憧憬想必那熏肉一定是美味。
春节过后,有一天母亲告诉我:“楼下阿婆家的丝丝下了一窝狗仔。”我大吃一惊,难怪这段时间很少听到丝丝的吠叫声,原来她当妈妈了,“七只狗仔,六只公仔卖了,一百元一只,一只丫狗留着,还未满月。”豆豆也在一边讲小狗怎么好玩,“她的小尾巴一摆一摆呢,嘿嘿嘿。”然后攥着我要下楼去看,心中也好奇,便抱了她下楼去。
这是我第一次到阿婆家来,一进门就见一只白色的小狗蜷伏在沙发上睡觉。她大概只有我的一只手掌那么大,眼睛紧闭着,鼻子上如丝丝一般也有一个小黑点,一根香烟般长的尾巴,不停地摇摆着,在沙发上摆出一道扇形而来,“咯咯咯,真好玩!”豆豆用手去摸它,我环顾四周,房子里又暗又凌乱,除了一张床一张沙发一台电视机外,别无他物,但又觉得处处是东西:衣服、桌子、矮凳、脸盆,抬起头,就见一块黑乎乎的好大好大的东西悬空吊着,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原来是一只熏后腿。
阿婆这时也进来了,手里拿着几只碗,“奶奶,这只小狗叫什么名字?”我问,她笑咪咪地说着什么,我却怎么也听不懂,见对面小房有个小伙子在炒菜,便去问他,他举着锅铲用浓重的乡音说:“叫小虎子。”
那个小伙子是阿婆的孙子,二十多岁,从乡下来投奔她,便在阿婆他们搭的这间小房子里做点菜卖给学校的学生吃,每到中午、晚饭时学生便拿着自已的饭菜碗到这儿来炒个三元小菜,竟也十分红火。
而最得意的是丝丝和它的小虎子,它们在地上觅食,在草地上打闹,小虎子有着生命之初的圆润与无忧,她的活泼赢得了有人的怜爱,原来凶巴巴的丝丝也温驯善良了不少。
不久,又一个修鞋子的小摊也出现在她家的门口,那守摊的是阿婆的侄子,他挥着小锤一下一下敲打补缀着破鞋,用我听不懂的方言与阿婆聊天。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在阿婆家门口有一溜六、七个大花缸,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很有生机,也不知他们是从那儿觅来的。
有一天学校保卫处的人来突击检查暂住证、营业执照什以的,炒菜和修鞋的都一下子被抓去个正着,保卫处的人板着脸声色俱厉地说:“早跟你说过多次了,你就是不听,又是卖东西又是炒菜,又是修鞋。你怎么这怎么这么多亲戚,这么多生意,恨不得一个人摆一条街呢。”阿婆便一个劲地哭诉:“那我嘛办呢,老头子一个月四、五百元钱退休金,只顾了自已抽烟喝酒,我总要活吧,这些亲戚从乡下来,找点活路,大家是辛辛苦苦挣点血汗钱。”保卫处的人最后挥一挥手走了,阿婆和他的亲戚们又忙碌起来。
不久之后一张破旧的绿色台球桌也摆地了空地上,显然也是捡来的,但也有闲极了的学生在那儿挥杆打台球,当然也要收费。
其实,我听母亲讲,那几个青年并不是阿婆自已的亲侄子、亲孙子,阿婆一辈子没生育,阿公也一样,他们是半路夫妻,在一起已经六年了,但基本上是各顾各,老头退休金自已用,老太太则一直靠捡垃圾做小生意自食其力,并且拉扯着一帮乡下亲戚也在此处讨生活。
因为卑微反而无所畏惧,为了生存而有一点点霸道,虽然艰难但又自得其乐,阿婆竟做得家大业大,一片兴旺起来。
春天的中午,我从楼下走过,看阿婆、阿公和两个年青人坐在他们门前的草地上闲聊,面前是一张小小的棋桌,棋桌上的茶杯口冒出袅袅的热气。丝丝安静地在桌子底下穿来穿去,小虎子躺在地上,四脚朝天,自顾自扑腾着肥肥胖胖的小身子,一派天真,无忧无虑。
把东西放在该放的地方,是对别人的尊重。而尊重别人,就会让自己尊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