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西藏,遥远的眼神
10948900000006

第6章 曲珍

曲珍是德吉父亲的小姐姐。看到曲珍的第一眼,我就喜欢她。她穿着藏袍,被高原的太阳晒得黝黑的椭圆脸上,五官长得很端正。她说话的声音厚实、通透,笑起来非常爽朗,笑声里有着青藏高原上的阳光。一听说我是她侄女的老师,她就很高兴地抓住我的手,叫我“老师啦!”以后她就一直这样叫我。

曲珍原先在阿里地委招待所当勤杂工。现已退休在家,她说当地规定,象她这样的工作,45岁就得退。曲珍属马,那一年是46岁。曲珍有个哥哥和她住在一起,我们去曲珍家的时候,看到他不声不响地在院子里走动,他看上去要比曲珍大很多。曲珍说,哥哥和她的丈夫同年,都是1941年生的。曲珍的丈夫登巴加措看上去象个当地的干部,一开口说话,就和一般的藏民不同。曲珍和加措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在拉萨的电视台工作,二女儿在日土的中学里教书,小女儿,我们去的那年正参加中考。后来我们才知道,小女儿其实是她哥哥的女儿。因为嫂子生下这个女儿就去世了,哥哥又有病,曲珍就把哥哥的小女儿抱回来了,留下哥哥的大女儿照顾哥哥。哥哥的大女儿现在在拉萨上高中,曲珍很高兴她的侄女能在拉萨上高中。曲珍家的墙上,挂着她全家的照片。两个女婿都很英俊。另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曲珍说他们也管她叫妈,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曲珍收养的两个孩子,现在都在内地念书,一个上大专,一个上中专。他们是曲珍一位同事的遗孤。登巴加措告诉我们说:

“那夫妇俩都在县委招待所,女的和曲珍一块儿干活,男的是司机,常常出车在外。女的怀着她的第三个孩子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男的出车了,屋顶上有猫在叫。藏族人认为猫在自家房顶上叫是不祥之兆,所以那女的就出去赶猫,一不小心,在院子里堆放的水泥预制板上绊了一跤,水泥预制板的一角碰撞了她的大肚子。进屋以后她也没有出声,也没有叫人,因为不能跟别人说自己到院子里是为了赶猫。他的两个孩子睡着了,也不知道。直到早上起来要去上学,才发现妈妈已经叫不应,身体下面都是血。曲珍帮她办的后事,因为她丈夫不可能马上赶回来。两个孩子还小,曲珍就把他们带到自己家里照顾他们。后来他们的爸爸出车,孩子就总在我们家,直到他们长大,去内地上学。他们的爸爸又结了婚,孩子们就把我们家当成自己的家了。他们写信回家都叫曲珍“妈妈”。我的老婆是个好人,她很善良,很愿意帮助别人。在阿里,她有很多朋友。”

加措每回跟我们谈到他的妻子,总是疼爱有加。有一次他开玩笑说曲珍是他的大女儿。“认识曲珍的时候,我都30岁了,我在阿里的红柳滩里看到她,那时候她只有17岁,一个瘦瘦的小姑娘,看到我就笑。我在内地生了很多年病,30岁就已经见老,但看到曲珍,我就觉得自己又年轻了,我认准了她就是我要找的女人。我们藏族人直来直去的,我说曲珍我想和你结婚,曲珍又笑,笑个不停,我说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结婚,她还是笑。我就知道她也喜欢我了。‘那就结婚吧!’她说完了又笑。你看看,我们的孙子都已经很大了,曲珍还是那样,成天高高兴兴的。”登巴说这些往事的时候,眼睛里满是笑意。“哎呀!可惜那片红柳滩已经没有了。”

曲珍会说一点普通话,但不多。所以陪我们聊天的,总是登巴加措。我们说话的时候,曲珍总是笑着在一边忙碌,有时候还哼着歌。他的哥哥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就会停下手里的活儿,亲切地拂去哥哥衣服上的草屑、灰土什幺的,然后两个人就说几句我们听不懂的藏话。登巴说:“她那是叫她的哥哥进屋喝茶,她已经把酥油茶给他端进去了。”登巴说,曲珍一直都在照顾她这位同母异父的哥哥。“因为哥哥生下来不久,脑袋里就有了一块弹片,所以比正常人迟钝。哥哥结婚,也是曲珍张罗的,可惜嫂子又早早地去世了。96年,我的曲珍陪哥哥到乌鲁木齐大医院里做手术取出了那块害了哥哥一辈子的弹片。曲珍老是说,如果我们早一点攒够钱,早一点做手术,哥哥就能生活得好一点。现在她的哥哥不会老是头痛啦,早一点取出那块弹片多好啊!”

这块弹片,引出了曲珍母亲的故事:

曲珍的阿妈,是青海玉树人,98年在阿里去世的时候,已经是90高龄。1941年,马步芳匪徒洗劫了玉树的藏族部落。曲珍阿妈的丈夫和15岁的儿子都被打死了。14岁的女儿不知去向。曲珍阿妈和她的小女儿以及怀里的小儿子死里逃生活下来了,小儿子的头盖骨上从此留下了一块弹片,但他一直能吃阿妈的奶,能哭、能睡,他没死。村子里所有的牛羊、牦牛都被马匪抢走了。仅存的几个人不得不趁着天黑离开了自己的故乡,他们要去印度、去拉萨,为所有的亡灵超度。三个男人,两个女人,一个小女孩,两个婴儿就这么离开了玉树。曲珍阿妈的表妹生下孩子不几天就遭了劫,她的腿上有一个弹孔,为了她出世还不到一个月的孩子,她趴在仅存的一头牦牛背上,踏上了这段艰辛的旅程,这一西行的路线在今天看来都是难以想象的。他们将要徒步穿越有两个日喀则地区大的那曲地区,穿越整个被称为羌塘的藏北无人区,还要翻过巴颜喀拉山脉和可可西里山脉。从春天走到秋天,半年以后,他们终于走到了日土。那位受伤的母亲终于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腿上的枪伤烂了很大一个洞,奶水也已经枯竭,而她半岁的儿子饿得奄奄一息。在象泉河边上,她从牦牛背上下来,趴在地上和她的同伴们说:“我快要死了,我走不到冈仁波齐了,把我的孩子给我,没有我,他也活不了,你们牵着牦牛走吧,你们一定要坚持走到圣地。为死去的人,也为我。” 曲珍阿妈为表妹洗干净手和脸,就和另外几个同伴噙着泪离去了,远远地还能听见表妹断断续续的祷告声。又走了100多里路,他们看到一户殷实的人家,这家有很大的带仓房的院子,院子里堆着高高的干草垛。他们就去敲门求乞。请主人发发善心,救救象泉河边的那对母子。那家的主人赶着马车去了,他们就坐在干草垛底下等,等啊等啊,等到天亮,那家的主人回来了。他说:“人已经死了,我拉了两车石头掩埋了那对母子,省得被狼拖去吃了。可怜啊!”曲珍阿妈他们几个这才痛哭起来,在那生离死别的时候,他们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又走了半个月,他们到了扎达,曲珍阿妈病了,就被留在了牧场上过冬,曲珍阿爸的歌,唱化了她心里的冰,她就留在他的帐篷里了。春天,曲珍阿妈的病好了,她请求那善良的牧人留下她一岁的儿子,而她,必须带着女儿去完成她的使命——去印度、去拉萨,求神超度玉树乡亲的亡灵。

曲珍说:“阿妈带着大姐,从普兰过了喜马拉雅山的山口,到了印度,又回到了拉萨,一路要饭,一路磕头,一路流泪,吃了多少苦啊!过了一年多,她又回到了扎达,怀里又抱着一个男孩,那是我的二哥。阿妈说,是神要她回到阿爸身边的。后来她就跟阿爸一起在扎达放牧,生了五个孩子,德吉的阿爸是阿妈和阿爸最小的儿子,我是小女儿。我阿妈后半辈子就只想着玉树老家。阿爸去世以后,她总是说要回玉树去。临死的前两天,她很高兴,在家里转来转去,拿起这样东西说是玉树老家带来的,给我。拿起那样东西也说是玉树老家来的,给姐姐,翻来翻去,说着、笑着、哭着,最后自己穿好了衣服,躺在床上和我们再见,说这下就回玉树不再回来了。”我听得眼眶子发热。这些年,曲珍母亲的形象总在我心里。翻看当年记录的文字的时候,我的眼泪不止一次地涌出眼眶。

离开阿里的前一天中午,我们请曲珍和登巴加措一起午饭,曲珍为我们唱了歌。我一生听到过很多人用各种唱法歌唱,其中有名家也有普通人,但从来没有被如此深地打动过。

曲珍是个天生的歌手,音域非常宽,音准非常好,高低音上下自如。滑音柔润舒展, 而且天生地有很自然的气息。有很多山歌手都没有低音,她的低音区虽然有点儿粗糙却厚实开阔,有时候,当她从低音往很高的拖腔上走的时候,我觉得她也许会卡住上不去,但她的声音却总是毫不费劲地飘摇上行。让你觉得这歌声很自由地在开阔的草原上翱翔。

她给我们唱她的父亲眼瞎以后常常坐在自家门槛儿上唱的歌。登巴加措告诉我们,那是一首扎达牧人唱的老歌,大意是:每年的六七八月是最好的季节,扎达的牧场上牛羊满山遍野。富人们忙着交易和买卖,而穷人照旧忙碌,终年辛苦。

曲珍一开始歌唱,表情就变得十分虔诚,她低垂着眼帘,仿佛在回忆,又仿佛在注视着那上扬的旋律中飘忽的空间。过去听别人说,西藏人都是歌手,以我对音乐和歌唱的要求,总觉得此说未免过分。但曲珍的歌声使我相信,确实有些人是天生应该歌唱的。她的声音极有穿透力,两个拖腔一走完,我的眼眶就热了。我悄悄地瞥了一眼福海,发现他的眼镜片后面也全是泪水。

曲珍还唱了四五支其它的歌,其中有一支朝圣者对岗仁波齐吟唱的颂歌。歌词非常朴素,大意是,岗仁波齐圣山啊,有人骑马走向你,有人坐车向你朝拜,我只能用我赤裸的双脚,一步一步走近你……悠长苍凉的旋律,久久盘桓在我的耳旁,我的心里。

这一天我们是在那家四川饭馆的楼上吃饭。曲珍的歌声,使我们这间“小包房”门口,围拢了好多人,那位四川老板也站在门口听。由于曲珍的位置是背对着门的,所以曲珍没有发现有那幺多陌生人在门口听她唱歌。那些伙计和客人都安安静静地站着听,老板后来跟我们说,他在阿里好些年了,从未听到过这幺好听的歌。

登巴加措告诉我们,曲珍的阿爸当年是扎达最有名的歌手,“他一唱啊,整个草原都能听得到。后来他的眼睛瞎了,不能再骑马放羊,就总是坐在家门口,对着草原唱歌。有很多古老的民歌,现在都没有人会唱了,但我的曲珍会唱,那都是她小时候听她阿爸唱的。”

曲珍谈到自己五岁时被送给人家当丫头,跪在地上打酸奶,头上被主人打出很多疤。当时已经快要民主改革,工作队有人对她的父母说:“你们亲生的女儿在有钱人家受苦,快去把她要回来吧!”

“我阿爸就从日土那边走到阿里来接我,当时我还记得阿爸、阿妈,但不知道家在哪里,也走不动路了。我阿爸就把我背着走了很久很久才回到家,今天才知道那有一百多公里呐!”

我分明看到了日暮时分的荒原,融进了天边的落日;我还看到那个藏族汉子赤着双脚,背着他的小女儿,蹒跚在怪石嶙峋的山路上,他唱着那首关于扎达老家的歌,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没有瞎……

我很想学会这支古老而忧伤的牧歌,只有在此时,我才真的为自己发不出声而怅怅然。多年的教书生涯,已经断送了我的声带。但,心灵总是要歌唱的,在灵魂的深处,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和着曲珍,明亮而舒畅,我们的歌声完完全全随着山峦起伏,随着消融的雪水盘桓,随着辽阔的草原延伸到天尽头。

曲珍说,我们干活的时候,我们歇着的时候,独自一人的时候,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伤心了,高兴了,都唱歌;一唱歌,就把什么都忘了,一唱歌,又会想到很多很多过去的事情……

于是,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