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城西数十公里的一座小山上,有着维吾尔人心中的圣人――马哈默德·喀什噶尔――的墓地。我查过书,知道他是十一世纪维吾尔族的著名学者,曾经编撰了《突厥语词典》。于是我们决定和维吾尔人一样,去朝圣。
午后,汽车驶出了喀什。夹道的钻天杨林带越来越稀疏,渐渐地,车窗外就只剩下灰蓝的天空和灰黄的戈壁了。没有树,没有村落,没有人。一望无垠的寂静,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慑。偶尔,国道路基下的几道马车辙印,会引着我的目光悄悄地深入不毛――它们通向哪儿?在戈壁的腹地,真有一股清泉,一片生存的绿洲吗?生活在那儿的人,沿着这些辙痕走出戈壁需要多少时间?他们向往什么?
马哈默德·喀什噶尔的墓地,在戈壁的边缘真可以说是一个奇迹:通往墓园的上山的小径,浓荫低覆,泉声汩汩;而墓园后面的山坡,映着晃眼的蓝天,在午后的阳光下,明明暗暗,纯然一派土黄。数世纪以来的伊斯兰式古冢,高下排列。圆拱形的坟墎上,一律开着方方正正的入口,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片古冢近在咫尺,无人把守,但没有任何人试图靠近。坡上风很大,在坟地里空空洞洞地回荡着,令人生畏。
墓园营造得很漂亮,白色与米黄色相间的高墙与穹顶上,雕着精美的花纹,阶下的花坛里,红色与黄色的玫瑰尚未开败。管理员是个维族人,他以及另外几位管理员,还有他们的家人,就住在山前那片林子里。他很热情,会说汉语,在我们的央求下,他在喀什噶尔的灵前用维吾尔语念了一段《古兰经》。听说我们这一行中有作曲家和歌手,他又殷勤地表示愿意为我们唱“木卡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眼角眉梢都跳动着音乐,等着听他浑厚的男中音唱出维吾尔的民谣,但他试着发了几次声都咽回去了,“我的嗓子,哎呀!老了,罢了!叫买买提,他唱得好!”他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表示力不从心,我们都笑了。一个赤脚的小男孩一溜烟儿跑下山去叫来了买买提,他拿着一把“都它尔”,在中厅的拱门下随便坐了,并不问我们想听些什么,就弹唱起来。一开始,歌声和琴声都不太流畅,生生涩涩地掺杂着某种激烈的野性,慢慢地,歌唱者闭上眼睛,那歌声也仿佛从心底涌出来。默默地,我们听他唱了一支又一支。有快乐打趣儿的民谣,有缠绵忧郁的情歌,有儿子为死去的母亲唱的哀歌……几位路过的维吾尔妇女,听着听着就踩着音乐的节点,抖动着肩膀,旋转起舞,她们扬起眉毛,目光流转,非常陶醉的样子。我喜欢这样的舞者,她们心里了无挂碍,而她们的舞姿里,有生命,有岁月,有记忆,也有爱情。音乐的节拍不合适了,她们便嫣然一笑,翩然而去。那份得意与洒脱,真是令人羡慕。老管理员说:“每天干完了活儿,我们就聚在一起唱歌,每天都唱。就这几家人,又没有什么事,天一黑那就是唱歌嘛!夏天嘛,在外头唱,冬天嘛,在里头。每个人都唱!”他的普通话说得没有四声,就像是外国人。
我们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买买提还在闭着眼睛唱。他似乎对于我们的告别无动于衷。太阳已经隐没在山后,回首喀什噶尔的墓地,建筑、山峦、林木与苍穹已然融为一体,显得特别庄严。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响起了小时候爱唱的那首歌:“雪山脚下是我亲爱的故乡,当我离开它的时候,好象那哈密瓜,断了瓜秧。太阳底下住着我心上的姑娘,当我和她告别后,好象那都它尔,闲挂在墙上。”少时熟悉的旋律,在心里反反覆覆。
买买提无拘无束的歌声,像风一样,把我的灵魂,我的记忆,送上了帕米尔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