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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温柔的汉江

水孕

水面上摇着一朵花儿,江水滋润了花的容颜;花的丽质体现了江水的温柔。高高山上一盘磨,咕哩咕碌滚下河,一扇厚来一扇薄,小女子嫁了个老家伙——实在划不着中年丈夫脖颈粗起来,像轮胎充满了气儿,嘴朝山上直骂娘。

菱花嘻嘻嘻直笑,欣赏那人的好嗓子,好赖劲儿,好词曲儿。芦苇开了三次花,桔子树结了三次果,菱花呢,一不开花二不坐果。怪谁呀,丈夫虽然年长体弱,但晚上也没少使力气,可就是只落雨不发芽,听说八十岁的老头子也能下种子哩。看来,怪自己是个只吐泡泡不产卵儿的偏偏鱼了。

丈夫患了破伤风,终于要走了。咽气时,他冲她翻翻白眼儿,满脸的怨气、恨气和不满足。她明白,他是怪她没给他留下根儿。她一腔歉意,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她又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了。不怕,一根竹篙闯天下,打鱼运货,生活得满可以。

俊俏的小寡妇人人眼馋,江上那些疯狂的汉子们,怎能容她安宁。

出船时,有人要与她结伴;停船时,有人要与她相连;她尽量把船泊的离岸远一些,半夜,江中也钻出水鬼摸上船来粗鲁的抱住她,要跟她亲热。但都被她的那根竹篙赶下去。

她的竹篙飒飒有风,横扫一江男子汉。于是,没人再敢来侵扰她了。

后来,她自个儿却春心骚乱,按捺不住,晚上常常急醒来,揉搓着阴处十分难受。毕竟是有血有肉的年轻女人啊,人性的需求不容抹煞,孤独和寂寞实难打发,她决定再找一个睡觉的做伴儿的男人。

可是,她又暗暗担心自己不争气儿的肚子,会给人家又留下遗憾。

一天,偶然听人说,汉江的支流月儿河里,有一个神秘的金童潭,女人如果不生娃儿,只要到那潭水里去好好洗个澡,以后就会受孕坐胎。挺神的。

她心动了。好吧,还是先去金童潭里洗一个澡,然后再嫁人。这个地方真僻静,周围数里没有人家。河水将山石咬了个窟窿,形成一个半圆的水潭。潭边的悬崖上,一块突出耸起的石头酷似个半身娃娃像。月亮高悬在空中,仿佛是一面浴女晚上用的圆镜子。

她把船停在江边,脱光衣服,赤裸着全身投进潭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动起来。潭水温热适宜,浸得四肢酥软微麻,给人一种快感,一种超脱感,一种圣洁感。她觉得痛快极了,舒的喊出声来。游着,叫着,猛然间,她看到崖上那石头娃娃似乎冲她笑了。天籁之中,自己身上好像也慢慢孕出了一个娃娃的雏形。她用手儿按摸着肚皮,狂跳起来。

游累了,泡够了,这才爬上岸来,取了衣服铺展在河滩上,懒懒地躺下来,平伸着四肢,享受晚风香气的熏陶。

眼皮儿有点儿困困的。身子变得娇软无力。此刻,她觉得自己强烈地需要男人。

迷糊中,身下的沙滩变成了硕大无边的棉垫被儿。棉垫被儿在长、往上长,长了好厚好高,她的身子便被托到半空中,离那微笑的月亮和眨动的星星很近、很近。这时,有一只小船从雾中飞来,停靠在棉垫被边,船上跨下来一个肩宽腿长的青年汉子。青年汉子走到她的身边蹲下来,用双手抚摸她的躯体。接着,他就与她作爱。那汉子使她像过电一样浑身颤栗。她的嘴里胡乱叫着,身子胡乱扭着,很快,他们都达到了欢乐的极点。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令人销魂夺魄的体验。

以后她回忆起那个晚上,老觉得是做了一场梦,一切都朦朦咙胧记不清楚。这个美妙的梦儿,还常常在夜里重复起来,看来,怕要伴随她终身哩。

下一个月,她发现身体有异,那令人讨厌的污血不按时来干扰她了。心里倒烦起来,反胃、呕吐、头晕。

她知道自己有了。为了感谢金童潭的神灵,她买了几柱香在船头烧了,又朝潭的方向拜了几拜。

她感到心满意足了。丈夫死时带去了遗憾和怨恨,自己呢,总算有了一条根。但愿这胎儿是个男子,一个结实粗壮的男子汉,将来好继承母亲的产业。

尽管只有一条船,一根篙,但凭它可以闯天下哩。

水路

这是最后一次驾船了。

转回去,他就该退休上岸。想起这,心中就涌起一股苦涩的滋味儿。

食了五六十年的五谷杂粮,大半时间是在船上吃喝拉撒。只有休假的时候才能回到县城里的家中去,爱抚爱抚妻子,亲吻亲吻儿女,享受一番天伦之乐,润一润枯燥的心和解一解性的饥渴,以求得精神上的平衡。然而现在要让他长期呆在家里,他倒显得不安起来。

他天生就是吃水上饭的人,瞧他那走路的架势:两手在胸前荡桨似地摆动,双腿一抡一抡分得很开,八字步儿迈得沉稳有力,睁圆的眼睛望着遥远的前方,头颅僵硬似地搁置在肩胛上。长久的驾船生涯,练就了他独特的风貌和独特的生活习惯。

开头撑小梭子船儿,接着驾起大木船。再后来就当上了机动船的船长。舵把,不知被他使坏了多少根。眼下这柄舵轮儿,也在他手中磨得又光又细了。

船身摇晃起来。他提起了精神。噢,前边就是吼滩。

这是水路中最危险的一段。河道弯曲狭窄,险滩相接,流水急湍,暗石密布,波高浪大。

技术高低,本事大小,是狗熊还是英雄,就在这里经受考验。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船,在这里被打得烯烂。不知有多少男女,于此处做了水鬼。

他却没有。

因为他在这里死过一次。但没死成。没死成就死不了了。

五十年前,有一位商人,带着美貌的妻子和聪颖的男孩儿,搭船去汉口,经过这龙吼滩。

舵手是个壮实汉子,但昨夜在河街的暗娼床上纵欲过度,泄空了身子,又休息不好,精神难以集中,恍恍惚惚的横冲直闯过去,哗啦一声,船翻在江里。

有一青年赶来搭救只捞出那商人的妻子和孩子。商人给妻儿留下了永世的遗憾。

舵手也死在祸水里。恐怕还在梦中呐。

女人和孩子上了这见义勇为的青年的船。流了几天几夜眼泪之后,便给这青年做了老婆和儿子。

从那时起,他就跟继父学起了驾船。

他暗暗下决心要成为一个好水手,要征服这奔腾的汉江。后来愿望果真实现了,江水在他的篙下变得温柔驯服。

他由憎恨这汉江最后变成爱恋这汉江。人有情,江水亦有情啊。

今天是最后一次与这龙吼滩厮磨纠缠了。心里竟然有点儿慌。

哗啦啦。船在河床上跑马。

咔嚓一声,船身撞在了暗石上。

快、快、用篙撑,齐使力。船头上水手们忙作一团,一根根竹篙弯成了弓。咔咔,冲向前去。

船身在颤抖,舵不太灵,可能是底下的舵叶子被撞得有点儿脱落。

真糟糕,今日受伤不轻。他以前从未这么失误过。还在这块暗石周围救起不少人哩。

其中就有自己的老婆和儿子。

三十年前,他运盐去金州,将船放过龙吼滩后,精疲力乏,便泊在江边歇憩。突然,滩中传来船裂声和呼救声,有一只船放滩时遇难了。他急步跑过去,跳入水中救人。结果,只救出一个娇小的女人和一个漂亮的男孩子。

他收留了女人和孩子。

这难道是命运的巧合吗?难道是历史的重复吗?江水导演着一幕幕悲剧。

今天是咋搞的,差点儿出了大事。

怪自己想得太远,心绪繁乱,精力不集中。毕竟驾最后一次船了,怎禁得往事如潮涌心头。可别把老命搭上。

注意。

哗、哗。左、左。

嚓、嚓。右、右。

咔、咔、过、过。

船终于冲出了龙吼滩。

回头再看一眼滩中的石头,汹浪、旋涡和上空飞的水鸟吧。狰狞的石头变得那么和霭可亲,澎湃的汹浪变得那么惹人碧爱,旋涡成了笑脸,水鸟在嘎、嘎、嘎打招呼呢。

他留恋龙吼滩,留恋这艰险而神秘的水路。他的眼前变幻着绚丽的图画!

水镜

小伙子只穿着一条短裤衩,坐在船头上纳凉。

夕阳在江面上泼着金彩,晚风抚摸得人格夕卜舒服。

一阵脚步响,那个年轻的女人又沿着长长的石阶,下到江边来了。她手里提着衣篮,长腿细腰,走路摇晃扭动像风摆柳,姿色倒有几分,不过有点儿太做作卖弄了。

他看见这女人,肉皮就发麻,怪不舒服的。

这女人他抱过一回,至今还清晰地记着当时的情景。那一年夏天,汉江水决堤入城,淹了许多房屋,冲走许多人。他仗着自己的水性好,驾着小船进城去救人,左冲右闯,把几个落水的人救上船来,送到高处。浑身精疲力乏,正想歇一歇,忽听远处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嘶哑着喊:

“谁救救我,我就嫁给谁。快啊,谁救救我,我就嫁给谁。”他觉得那女人真傻,为什么这样呼救,也不管搭救他的人是好是坏便以身相许,未免太轻率。他并不想在水中捞个老婆来但救人的念头促使着他,立即把船撑过去。可是几排木架挡住了船路,女人还在那边的水中挣扎,不容迟疑,他脱光衣服,“亨通”跳下水去,钻过木架,游到那女人身边,抓住她的手。那女人往前一扑忽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死也不松开。据说这是落水人的心理特点。然而他与女人肉与肉的接触还是第一次,不禁己慌意乱,这对他们共同脱险很不利。后来,他镇定情绪,费了徊大劲儿才挣脱女人的双臂,一只手扯住她的头发,一只手拚命翅水,终了船边。上岸后才听别人讲,这女人已有丈夫,迢有个几岁的孩子呢。他由于愤怒脸庞胀得通红,觉得自己受了蜊骗。倒刁:是因为女人不能嫁他,而是对那种弄虚做假、儿戏人生不负责任的态度感到羞耻。

他已经看到这女人好几次了,但女人从来没有正眼注意过他不知是对他这个穷船工不屑一顾,还是已经看见他佯装不认识剖或许她当时就没有细看救她的人是什么模样,说不定已将那件忘的精光了?

他扭过头去,注视着江中心,只见一只鱼老鸹迅疾地从远,飞过来,低头在江面上巡察,看样子水中正有一队鱼群游过。罗然,鱼老鸹头一点,尖嘴便叼起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了。作,那时机,那速度,那准确,真是行家里手。

正看得有趣儿,忽听身后的江边传来一个洗衣妇尖声的呐嘲“哎呀,我的高级衣料漂走了,谁给我捞上来,我给他五块报偿,快,给五块钱。”

他回身一看,喊叫的又是那个长腿细腰人。哼,大方悬赏,头支票,惯用伎俩,肮脏心肠,枉长一副漂亮面孔。

那水中衣料,漂到他的船边来了,眼看就要绕过船头,被进激流。唉,白自流走了太可惜,他忍不住,抓起竹篙,忽地。下便把衣料挑了起来,拉回船上。

“哎呀,太谢谢你啦。”那妇人已踏着跳板,跨上船来。这次没有作假,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的纸票子,递给他:“给,这是报偿。”

他把衣料往女人身上一扔,鄙夷地说:“拿去,谁要你的腥气钱。”

女人一愣,正要发脾气,但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之后,终于认出了他是谁,惊讶地,慌张地叫道:“哎呀,是你!你、你、你要什么报偿?你别逼我。”

他头一扬:“我要你的心。希望你心里以后不要把人人都看得那么低贱。”

说罢,他笑了笑,伸起双臂,“扑通”跳进了江里,自由自在,舒畅随意地游起水来。

女人傻立在船头,望着江面默默出神。江水如镜,映出她孤零零的身影……

结婚

俞高娃是椿杨村里一个半聋半哑残疾人,近乎痴呆。偌大的村子里,数他最听话,最好欺负,当然也最无用。不过,风里钻雨里跑,无所顾忌,无所限制,倒练就了他一副结实的身板儿。东家的大娘找他去挑水,他蹬蹬跑得飞快。西家的大爷请他去送粪,他呼呼似一阵刮风。几乎没有谁使不动他,就好像一扇磨子谁推都转动,他是给啥吃啥,连小孩子的命令他也是一一执行。让他千活儿的人,自然不会白用他,起码要给饭吃,他是给啥吃啥,连残汤焦锅巴也会统统装进肚里去的。

男大当婚。虽是个不顶用的人儿,他那六十岁的能干的老娘倒切切在心。东托媒西求仙,终于,高娃三十岁的时候,说成一第二夜,没人来听墙跟了,房里却传出响声。先是俞大娘低低的喝斥声,接着是高娃喘息声,再后来新媳妇嘹亮的呻吟声便飞出来。左邻右舍听着俞家的响声,丝毫也不觉得好玩儿和淫乐儿,心头反倒是一片严肃,一片沉重。如是数夜,终于平静下来,一切都走上正轨。

一年后,新媳妇生下了一个男孩子,挺结实挺机灵,还不聋不哑。

高娃认真地抱着自己的儿子,俨然是一个真正的父亲。

高娃的儿子,俞家的后代,如今考上了重点高中,将来还打算上大学当医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