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寒冰走苏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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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根恰公墓里的那座坟

在游走苏东国家过程中,我参观比较多的地方之一就是这些国家原领导人的故居或坟墓,其中重要的缘由是它们记载着人世间对这些人的褒扬与贬低,反映着这些国家的大起大落的社会变迁。原东欧国家的末代领导人在社会发生剧烈变革之后,命运都不算太好,有的受到了审判,身陷囹圄,如东德的昂纳克、保加利亚的日夫科夫、波兰的雅鲁泽尔斯基等等。然而,最惨的当属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在1989年12月突出其来的剧变当中,他与妻子埃列娜试图逃离布加勒斯特,但很快就被抓住并处死,前后不过三天。到了罗马尼亚,我在友人的陪同下参观了齐奥塞斯库夫妇的坟墓。

死后也难得安生

布加勒斯特市内西部有一座名叫根恰的公墓,齐奥塞斯库夫妇就葬在这里。进公墓大门走不多远,在周围都是白色或灰色的坟墓中间,有一个深红色并且比较新的,那就是齐奥塞斯库夫妇的坟墓。它碑墓一体,碑上从上到刻着:尼古拉。齐奥塞斯库,罗马尼亚社会主义共和国总统,1918~1989年;埃列娜。齐奥塞斯库,1919~1989年。我们去那天,碑下摆放着五盆鲜花。据说,每天都有献花的人。

但是,可不要以为齐奥塞斯库夫妇的坟墓一直就这样。综合报刊媒体上的说法,齐奥塞斯库夫妇死了五天之后才被军方秘密地葬在根恰墓地,到第六天才各竖了一个简易十字架,上面分别写着:“波帕。达恩上校1920~1989年”,“埃内斯库。瓦西里上校1921~1989年”。比较合乎逻辑的解释是,当时这样做既是为了淡化此事,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掘墓毁尸。过了几年,罗马尼亚有关当局才换上了写有齐奥塞斯库夫妇真实姓名的墓碑,还有一个企业的工人把齐奥塞斯库的坟墓用铁栏杆围了起来,以免被人破坏。不过,问题的复杂性还不在这儿。齐奥塞斯库夫妇被处死之后,他们的遗体在用直升机从外地运回布加勒斯特的过程处,在一座根恰体育场里曾经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一夜。于是,人们就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其中最主要地是怀疑这两墓穴里葬的不是齐奥塞斯库夫妇,会不会是被“掉包”了。齐奥塞斯库夫妇的子女对此也疑心重重,以父母下葬时没有任何亲人在场为由向当局申请开棺检验,2005年还因此将参与处理齐奥塞斯库夫妇后事的国防部和布加勒斯特墓地管理局告上了法庭。经过多年不懈的努力,罗马尼亚有关当局终于同意开棺验尸。2010年7月,齐奥塞斯库的亲属和有关当局打开了两个墓穴。通过对他们遗物的辨认,亲属们断定这两具遗骸就是齐奥塞斯库夫妇,接下来为他们举行了重新安葬仪式。于是,就有了根恰公墓中现在的这座双人坟。到至为此,前后已经历了二十多年。参观齐奥塞斯库夫妇坟墓的时候,一位热心的守墓人还带领我们看了原来埋葬齐奥塞斯库的地方。它在两排坟墓之间的过道上,新挖的痕迹很明显,地面还没有夯实和铺好。

齐奥塞斯库夫妇悲剧遭遇因哪般

在访问罗马尼亚期间,无论是拜访前总统伊利埃斯库,还是采访著名的汉学家和历史学家,或是与普通的民众交谈,我都问过这样的一个问题:齐奥塞斯库夫妇为会什么有如此这般悲惨的结局?当然,答案也不可能完全一致,但有共同点。其一,当时之所以匆匆忙忙地将齐奥塞斯库夫妇处死,是为了断掉他们支持者的希望,从而避免罗马尼亚陷入内战。其二,也就最重要的,那就是齐奥塞斯库夫妇所作所为太不得人心了。关于这方面,许多人在文章著作等方面都写出了不少例子。比如,政治上大权独揽,任人唯亲,搞家天下,经济上不按规律行事,瞎指挥,决策严重失误,人民生活陷入极度的贫困之中,买日用品的人们常常排上千米的队等等。但在这里,我相转述罗马尼亚著名的汉学家、历史学家萨安娜讲的小故事。

萨安娜那时在罗共中央所属的一个社会政治历史研究所里工作,她的办公室正面对着罗共中央大楼的一个大门。70~80年代,每逢齐奥塞斯库夫妇生日的时候,人们都可以透过窗户看到有来自各地的送礼车辆。里边的工作人员后来偷偷对她们说,送来的各种礼品堆满了专门的地下室。地方官员的升迁有时就取决于送的礼物是否能讨埃列娜的欢心。她还说,齐奥塞斯库夫妇到办公室来的时候,常常牵着两条大狗。许多保膘和武装警卫人员用枪逼着正在进出大楼的和在院子里的人把脸转过去,面墙而立,不准抬头看齐奥塞斯库夫妇。当时,人们对此十分愤怒,但敢怒不敢言,只是私下说作为共产党的领导人,齐奥塞斯库夫妇做得太不象话了。80年代,罗马尼亚对齐奥塞斯库的个人崇拜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那时,齐奥塞斯库在各种集会上讲话时,听众每隔几分钟就得起立鼓掌,喊口号。虽然表面上不得不这样做,但是,人们在心中实际上是厌烦极了。也是在80年代,萨安娜在研究所中边工作边写博士学位论文,内容是有关中国抗日战争的。然而,论文定稿时,由于参考文献中没有列齐奥塞斯库的著作,有关部门在审查时就不同意通过,非让她加上。萨安娜当时是哭笑不得,齐奥塞斯库什么时候谈论过中国的抗日战争啊!无奈,她只好将一些毫不相关的齐奥塞斯库访华时和接待来访的中国领导人时发表的讲话列了上去,这才算了事。

其实,齐奥塞斯库的蜕变也有一个过程。他本人也是贫苦家庭出身,很早就加入了共产党,投入反法西斯的斗争,多次被捕入狱,与人民群众曾是鱼水关系。成为党和国家领导人初期,齐奥塞斯库凡事还能从民族、国家的大局出发,能得到了人民的拥戴。但是,由于高高居上,齐奥塞斯库与人民群众的关系如同油水。70年代以后特别到了80年,齐奥塞斯库及其夫人的个人权欲极度膨胀,大搞个人崇拜,无视社会发展和经济发展的规律,置人民群众死活于不顾,油水关系进一步演变成了失衡的水火关系。1989年罗马尼亚突然剧变就是压抑多年的火山爆发,齐奥塞斯库夫妇也就在这场火山爆发中烧成了灰烬。对齐奥塞斯库夫妇最后的处置虽然多少有悖于理性,但也如实地反映出社会对他们的厌恶和抛弃,甚至没有一个人能忠实地追随他们到最后。

否定现实不是肯定过去

在根恰公墓中,齐奥塞斯库夫妇从两座不用真名的孤坟到合葬在一起的真人真墓,从怕人掘坟毁尸到时常有人献花,也都从一个极为特别的角度映射了罗马尼亚的社会发展轨迹,即从当初极度的情感狂热到如今适度的理性态度。罗马尼亚科学院的一位学者对我说,他每每想起齐奥塞斯库夫妇的所作所为及其给罗马尼亚人民造成的灾难性后果,也恨得咬牙切齿。但是,他又认为,人们无论如何也不应当以极不人道的方式对待他们。国内的一篇文章写道:20多年过去了,尽管不少人至今对齐奥塞斯库夫妇并没有好感,但在圣诞节那天将国家领导人“像一条野狗似地处死”,仍感如鲠在喉。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经济危机的情况下,更多的人开始以肯定眼光怀念起齐奥塞斯库及其时代了。

可是,今天的罗马尼亚人真地怀念起齐奥塞斯库和他的时代吗?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答案恐怕不宜单化。对此,我特别同意这样的观点,罗马尼亚人与其说是怀念过去,不如说是否定现在。不用说与西欧国家相比,就是与中欧的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和巴尔干西北部的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相比,罗马尼亚在社会发展各个方面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仅以首都的城市面貌为例,布加勒斯特几乎看不到什么新的建筑,道路到处都是坑坑凹凹的,各种公共设施多半也都年久失修。剧变以后的二十年,在罗马尼亚人自己看来,自由是有了,可为所欲为的麻烦也来了;民主是有了,可尔虞我诈的混乱政治也出现了;财产私有化了,可富裕却属于暴发户。许多罗马尼亚人认为,至少在物质生活层面上是今不如夕,加入北约和欧盟并没有从罗马尼亚带来实质性的变化。

其实,以我的观察,罗马尼亚人对现状不满,在很大程度上剧变之后对所谓“返回欧洲”寄托了过高的期望,以为换了社会制度,归属了西欧,幸福生活很快就到来了。在过度乐观的狂想曲中,罗马尼亚人至少对刚跨台的社会制度的惯性和穿透力认识不足。在很大程度上,罗马尼亚,也包括中东欧其他转轨国家,现在面临的问题本质上说也是原有社会制度的后遗症,还没有能确立起不随政党更替而改变的根本性法律规范。正因如此,罗马尼亚等国社会发展许多方面都呈现出乱象。在这种乱象中,经济发展缓慢甚至停滞以及民众生活水平提高不大甚至下降就不足为奇了。随着期待的美景变得越来越来虚幻,罗马尼亚人对现实的不满也就越强。但尽管如此,在罗马尼亚,赞扬齐奥塞斯库和想回到那个时代的人肯定是不多的,因为“返回欧洲”已经是对那个时代的彻底抛弃,只是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还有漫漫长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