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是被艾早抠着脚板心弄醒的。她的手冰凉冰凉,惊得我一个激灵从被窝里伸出头。艾早说:"懒虫,太阳晒屁股了。"
我抬起脑袋往窗外看,太阳在哪儿呢?玻璃上水汽蒙蒙,根本就没有天晴出太阳的意思。艾早在骗我。
屋里有炉子上煮泡饭的米汤味,还有在炉壁上烘烤棉鞋的焦臭味,两种气味混杂,让人头昏。冬天的每个早晨,因为门窗紧闭,我都是在这样混杂的气味中醒来,昏昏沉沉开始一天的日子。
可是今天似乎不同,今天的生活中似乎多了什么。是什么呢?我想起来了:水仙球。我腾地一下子坐起来,只穿着棉毛衫裤跳下床,光脚穿在棉鞋里,去看窗台上的宝贝。
三个水仙球静悄悄地立在水盆里,有点害羞地相互依偎着,好像在取暖,又好像在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它们的模样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一丝一毫发芽长叶的意思。倒是水盆里的水变浅了一点,原来水面跟荷叶尖齐平的,现在落到荷叶梗心了。还有,昨晚的水是碧清碧清的,现在水色泛黄,微微显得浑浊。我想,这一定是它们在夜里偷偷地喝过了水,又尿过了尿。
艾早大惊小怪地管教我:"你要死噢!穿这么点衣服就下床?要不要命啊?"
我哆嗦着钻进被窝里,慢腾腾地穿毛衣,穿棉裤和艾早给我织的毛线袜。
"快点啦,不怕迟到啊?"艾早又催我。
在我们家里,艾早就像我的第二个妈妈,不停地对我管头管脚。她不怎么管艾好,因为艾好就像个木头人,管和不管都一样。
我加快了动作,穿上棉衣,扣钮扣。钮扣很紧,我的手指尖又冻得发麻,费很大的劲才能顶进去一个。我一边扣,一边请教艾早:"姐,你说水仙要多长时间长叶子,多长时间开花?"
艾早很不屑地用眼角瞄着我:"你是不是盼着明天就开花?"
我心虚地辩解:"不是啊……"
艾早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告诉你吧,最少要长一个月,弄不好寒假结束都开不出花。你想嘛,这么冷的天,人都缩着,花儿干吗要开出来冻着自己?"
我想了想,觉得艾早说得有道理。如果花儿开出来会冻伤,我宁可它们不开。
艾早这时已经洗过了脸,对着挂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使劲地用沾了清水的梳子梳她的头发。艾早的头发又粗又密,用牛皮筋扎成两大把,弯弯地垂在耳朵边,像两支绵羊角。那时候的中学女生,除了短发,都是梳这种羊角辫。艾早的头发因为硬,睡过一夜后,被压住的一边就会往上翘,看起来像是跟另一边的头发在赌气,她每天起床后都要花时间跟她的不听话的头发作战,努力把它们弄得服服贴贴。
我妈妈经常说:"女孩子家,头发是最要紧的,头发不梳好,人就显邋遢,走出去不像个样子。"
妈妈一说这句话,我就要赶快摸自己的头发,唯恐我的头发没梳好,"显邋遢,不像样子。"还好,我的头发跟艾早不一样,她的是又粗又密,我的却是又黄又软,总是低眉垂眼、俯首贴耳在耷拉在额前和耳后,一丁点调皮捣蛋的心思都没有。半年前,我妈妈嫌我的头发太稀,编出来的小辫子细成了麻杆,太不精神,干脆把我拖到理发店,让那个瘸子师傅剪成一个"童花头"。我嘴里不敢说"不",可是心里一个劲地想哭,因为我一直希望自己像电影里的姑娘们一样,有一条长长的大辫子,黑油油地挂在后腰上,每走一步,辫梢儿一甩,像活泼泼的小人儿跳舞。现在我的头发这么短,我只能在做梦的时候梦见长辫子了。
我说到这里,大家都应该明白了,我在我们家里的地位就是这样,是一个最多余的、最不受重视的人。我妈妈比较怕艾早,非常宠艾好,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才能随心所欲,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我听胡妈说过,我妈妈在生下艾早和艾好之后,曾经还生过一个孩子叫艾多。从这个名字就可以听出来,生下艾多已经是"多"了。胡妈说我妈妈是一不小心才怀上艾多的,她本来不想要,可是那时候我外婆还活着,她不许我妈妈打胎。胡妈还说,艾多生下来的时候可漂亮了,皮肤白得像花粉,眼睛蓝得像海水,脸颊娇嫩,嘴唇鲜红,鼻梁高高,鼻尖翘翘,比画报上的娃娃还好看,我妈妈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儿子。每回妈妈抱他出门,总有路人走过来赞赏,夸孩子长得漂亮,将来是当电影明星的料。胡妈说,谁知道呢,那孩子长那么漂亮,就是个异数呢,不是人世间留得住的呢。
"他几岁才死?"我问胡妈。
"两岁嘛。也就是平平常常的病,拉痢,一拉就拉得没了人形,胳膊都扎不进针。哎哟,真可惜那么好看的一个小伙儿。"胡妈的眼睛里还有无限留恋。
胡妈说我妈妈这个人要强,最喜欢的儿子死了,她怎么都不甘心,一门心思地想再要一个填补那孩子的缺,结果怀上的就是我。我生下来时,妈妈一看我黄皮寡瘦淡眉细眼,又是个不带把儿的女孩子,顿时失望,抱在怀里都不愿意拿正眼看我。
之后妈妈对我的抚养,自然也不会上心。胡妈抱怨说,我小时候妈妈奶水不够,连奶糕都舍不得买,煮饭滗出一碗稠米汤,往奶瓶里一灌,就当了我的正经食物。相比起来,我姐姐艾早生下来的时候没有奶,家里可是专门花钱雇了胡妈当奶娘呢。
尽管这样,黄皮寡瘦弱不经风的我,却在这个家里顺顺当当无病无灾地长大了。我现在读青阳小学二年级,成绩不算特别好,可绝对说不上差。老师批评我上不了大台面,一开口就脸红,为了避免脸红,我上课总是不发言。我不喜欢跟人争执,跟同学相处总是你好我好,和和气气,老师写在评语上的话是"没有原则性"。每周轮值,我搬不动桌椅,但是擦玻璃和扫地舍得花力气,所以期未总能拿到一个"热爱劳动"的小奖状。还有,我写作业习惯把字写得很小很小,小得跟黑蚂蚁一样,眼神不好的老师批改我的作业很费劲。好的是我的作业态度认真,错误不多,老师随便看一眼就能放心。
老师来家访,不无遗憾地告诉我妈妈:"你家这个小的,跟哥哥姐姐相差太远了。"
我当然能听懂她什么意思。老师曾经也是艾早和艾好的老师,对那两个出类拔萃的学生印象深刻,才有了这番感叹。
因此我很早就明白,我是这个世界上可有可无的人。我爸爸妈妈把活泼给了艾早,把聪明给了艾好,把漂亮给了艾多,轮到我出生时,什么都没有了,我就只能平淡无奇地活着了。
也因此,我知道我必须乖巧,听话,懂眼色,不声不响地跟在哥哥姐姐身后,见缝插针地长。我不能超越他们。我也不可能超越他们。
此刻,我在艾早一迭声地催促下,匆忙地穿衣,洗漱,在脖子上系一根红领巾。匆忙地把昨晚来不及收拾的课本、作业本、铅笔盒塞进书包。最后,依然要以最匆忙的姿态,扑向饭桌,对付我的早饭。青阳的学校上学早,七点钟学生就要到校早读,早晨的时间一刻千金,如果我迟到,我要被老师罚站,我在期未结束拿回家的成绩册上也会多出"上课有迟到现象"这个评语。我可不愿意我的评语过份糟糕。
饭桌上热气腾腾,爸爸早已经去街口早点铺子里买来了油条,满满地盛了一笸箩,放在桌子中间。全家五口人,每人可以分到两根,就着一碗泡饭三五根萝卜条,热热呼呼地吃下肚。我喜欢爸爸在家的日子,他总是很勤快地做家务:买早点、打煤球、洗衣服、擦锅台。爸爸一做家务,妈妈的脾气明显变好,她会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给我们买点小零嘴:几只小鸭梨啦,一小包盐炒花生米啦,还有咸津津的盐金枣,放在嘴尖上,半天都不会化开。
我们家在餐桌上的格局是这样的:一张四方桌,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四个人每人坐一边。爸爸一回家,我就自觉自愿地挤到艾早旁边去。实际上我也没有挤她,我会尽量地缩紧肩膀和手肘,把自己挂在桌子的一个尖角上。我人小,又瘦,手肘不摊开的话,真是占不了多大的地方。
有一次妈妈偶然注意到饭桌上的格局,用筷子敲了敲我的手:"艾晚你怎么搞的?缩头缩脑跟个小媳妇一样。坐过来一点!桌角对着心脏,吃饭会堵。"
我心里一热,感动得眼睛都红了。我妈妈这么关注我,实在是一件难得的事。在她的注视下,我象征性地往艾早身边靠一靠,占据了她的一点点地盘。
到下一次吃饭,我又缩回去,依旧挂在桌角上。内心里,我期盼妈妈依旧关心我,再次提醒我坐到桌子中间来。可是妈妈只顾着给艾好夹菜,跟爸爸讨论要不要挤出钱来买一种五年期国债,敦促艾早把心思放到学习上,少看小说书,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我坐在哪儿,坐成什么姿态。
我有一点点失望。真的只是一点点。艾早夹给我一颗鱼眼珠之后,我就心平气和了。我这么坐着很自在,我不需要别人关注太多,我吃下去的饭也没有堵在心里,消化良好,一切正常。相反,如果我有一天成为家庭的关注中心了,我反而会坐卧不安,问心有愧。
爸爸张罗着给大家盛泡饭,拿油条。妈妈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朝南的一面,手里托着一只小花碗,用筷子搅着碗里的泡饭,让米汤尽快地凉下来。她穿着素花的紧身小棉袄,外面罩一件黑呢子短大衣,清汤挂面的头发剪到齐耳根,规规矩矩地往脑后梳拢,露出宽展展的还很年轻的脑门。我很遗憾妈妈一直不肯烫头发。我们班同学米爽的妈妈上个月把头发烫成一个大波浪,在街上走来走去可神气了!米爽妈妈还长着一张满是雀斑的小花脸呢,我妈妈要是烫了头发的话,不知道要比米爽妈妈好看多少倍。
妈妈催着艾早吃油条:"多吃点,高三学习紧张,营养要跟上。"
艾早把油条夹在筷子上,竖着举起来,头仰着,从下往上地咬,很不当回事的样子。我知道她最烦别人提学习上的事,可是又不太好当面顶撞妈妈,就故意用这种吊儿郎当的姿态回复她。
妈妈赶快把眼睛转过去,避免自己忍不住跟艾早起冲突。我一直觉得妈妈有点怕艾早,不知道是艾早太能干了,还是脾气太率性了。胡妈曾经形容艾早是"属凤仙花籽儿的",一碰就炸。艾早就是这样,高兴的时候她能把一件事做得溜光水滑,一不高兴了,她给你看三天后脑勺,你还真拿她没办法。高考之前是敏感阶段,"凤仙花籽"一样的人,不碰为好。我妈妈对这一点心里很有数,所以她撇下艾早,转过头去关心艾好。
对于艾好,妈妈的态度岂止是关心,简直就是溺爱,是要把饭菜嚼碎了喂进嘴巴去的作派。她伸手拿一根油条,撕成寸长的小段,堆在艾好的粥碗里。还不算,还用筷子把油条摁进粥汤,让它们浸泡得足够软烂,方便艾好的咀嚼。"吃啊,艾好,多吃,不够的话,妈妈的一份给你。"
艾好十三岁,前天刚称过体重,一百六十斤。妈妈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吃啊,吃啊。"她怎么不怕他吃得走不动路?
妈妈的目光最后才落在我身上,淡淡地催促一声:"还有十五分钟,吃完上学,别迟到。"
我回答说:"噢!"一边匆忙咽下嘴里的油条,把碗里的粥汤喝干净,起身去背书包。
走过窗口时,我停留了一下,再一次抬头往窗外看。七点快到了,东边天空还只有一点点鱼肚白的亮,看不出来今天会不会云开出太阳。
爸爸是最后一个吃饭的,一碗粥还没有喝完。他在我身后拿筷子敲敲他的粥碗:"别惦记了,一会儿有太阳的话,我会帮你把水仙球端出去晒。我今天一天都在家,调休。"
我松一口气,奇怪爸爸怎么就猜到了我的心思。大人们有时的确很邪门。
我从房间里拿了书包出来,再一次地经过窗台。这回我不再看天了,我看盆子里的水仙球。水仙球的模样真是怪,不像洋葱,不像蒜头,也不像我们青阳当地的"佛手果",如果我带去学校给同学看的话,恐怕谁都不会认识它到底是什么。
我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要显摆一下我们家的稀罕玩意儿。
米爽昨天刚刚对我显摆过她头上的新发箍。她说那个发箍是她大姨妈从香港带回来的,发箍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粉红色的丝绒,摸起来光滑得像缎子,中间缝着一朵同样是粉红色的蝴蝶结,蝴蝶结的正中心--这是最关键的--居然镶了两颗闪闪发亮的钻石!
米爽特地把脑袋低下来,让我仔细看那两颗东西:"钻石啊!你懂不懂?皇后才能戴得起。"
既然是皇后才能戴得起,又怎么会到她的头上呢?
我问她能不能摸一摸?她马上把脑袋躲开去,说不能摸,手指头上有油,钻石碰到油就不亮了。"钻石很贵。"她强调。我要求她说出来到底有多贵?她想了一下,说出一个很吓人的数字:"一百块。"
一百块的确很贵,超过了我妈妈两个月的工资总数,我只好打消了摸一摸钻石的念头。
现在我也拥有了一样好东西:水仙球,无论如何我要带去给米爽看一看,镇住她的得意劲儿。我回身看看爸爸和妈妈,趁大家不注意时,飞快地从水盆里捞起一个,甩去水珠儿,在衣襟上胡乱擦一擦,揣进了棉袄口袋里。
一路上学,我想走得快一点儿,水仙球不让,它坠在我的一侧衣袋,坠得我的身体都要弯下来。我轻轻地摁着它,不让它欢蹦乱跳,防止它自作主张地跳到马路上,让我追不上它。我还要小心避免那些鲁莽的男孩子们横冲直撞碰上我,碰伤了我没关系,碰伤了我的水仙球,我会很心疼。
我走进教室时,刚好打了早读课的上课铃。米爽已经打开语文书,装模作样地读课文。她今天故意把齐肩的小辫子散开了,好让她披散下来的黑头发衬得粉色发箍更漂亮。她还故意摇头晃脑地读课文,让她头顶上的蝴蝶结跟着她的脑袋颤颤巍巍地晃,让那两颗钻石一闪一闪发光。
我一坐下来就从衣袋里掏出水仙球,展示在她面前。
"什么呀?"她果然很惊讶,"艾晚你这是什么呀?"
我拼命忍住心里的得意,绷着劲儿:"你猜。"
"山药?"她想了一下,自己也没有把握。
"山药才不稀罕,菜场上就有。"
"人参果!"她叫起来,大惊小怪。
我摇头:"也不对。"
她伸手要拿我的水仙球,我让开了,她拿了一个空,有点不高兴:"什么东西呀,丑八怪一样,真难看。"
米爽要是说一样东西难看,就说明她妒忌了。每次都是这样。米爽很像寓言故事里的那只吃不着葡萄却说葡萄酸的狐狸。
我不想让她太生气,就准备把答案告诉她。可是正在这时候,前面座位上的罗欢庆--也就是我们家隔壁被冰棱砸破了脑袋的小九子--忽然地往后探过身,动作快得像闪电一样,呼地一下子,从我的手里抢去水仙球。
"什么呀什么呀?"他把水仙球放在鼻子下面闻:"是水果吗?好吃吗?"
罗欢庆是我们班上有名的大馋猫,判断任何新鲜东西都喜欢用嘴巴咬,让味觉说话。我妈妈说,也难怪,小九子家里兄弟九个,个个都是如狼似虎的吃将,他爸爸妈妈那点工资,只够他们家天天稀饭萝卜干,小九子肚里缺油水,当然看到任何东西都会联想到吃。
水仙球到了罗欢庆手里,我心里就一紧,知道大事不妙了。我赶快扑上前,拼命拽他的衣袖,拉他的胳膊,阻止他接下去的动作。可是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有把他的胳膊拉下来,他已经飞快地把水仙球送到嘴边上,不由分说地咬了一小口。
还亏得是一小口,黄豆大的那么一丁点。罗欢庆也不傻,没有尝过的东西,不太敢贸贸然地大力下口。
可就是这么一丁点,已经把罗欢庆的脸苦涩成了一颗老核桃。他的眼睛鼻子刹那间皱成一团疙瘩,嘴巴使劲地咧开,舌头拼命地往外顶,一边"呸呸"地吐唾沫,一边用手指头痛苦地揪着舌头尖。
"什么破东西啊!"他好不容易才喘过一口气,随手就把水仙球扔到窗户外。"苦死我了,比死人还苦!"他咝咝哈哈地吸气,用手在嘴唇边扇风,一边抱怨。
我眼睁睁地看着水仙球从他手里飞出一道白亮的抛物线,在教室窗外的灌木丛里消失不见。我惊慌不迭也心疼不迭,只来得及惊叫了一声,立刻跳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出教室,冲下走廊,钻进低矮的树林中。
班里爱热闹的同学都跟着我出来了,有人是好心帮我找东西,有人却是好奇,想第一时间看到罗欢庆吃下去的是什么。
正是在班上早读课的时间,十来个同学一出动,已经造成轰动效应,招来了隔壁办公室里的卞老师。
"干什么呀干什么呀?"卞老师站在走廊上,手里抱着作业本,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谁的魂丢了呀,要这么兴师动众地找?"
卞老师是我们班主任,教语文,人瘦瘦小小的,脸上有几颗白麻子,嘴巴很厉害,会讽刺人,生气的时候还会撕我们的作业本,全班同学都怕她。
我走出树丛,站到她面前,低着头,憋出哭一样的声音:"卞老师我的水仙球被罗欢庆扔了。"
还是米爽眼睛尖,发现了卡在树枝间的水仙球,发出一声惊呼,奔过去踮脚取下来,献宝一样地托到卞老师面前:"老师你看,就是这个。"
卞老师接过去,翻过来倒过去地看,还像罗欢庆一样放在鼻子下面闻。她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呢?哦,我明白了,原来卞老师也没有见识过。在我们青阳城,除了我们家里的人,大概谁都没有见识过水仙球。这一点让我心里很自豪。
"艾晚你刚才说它叫什么?水仙?就是能开出水仙花的水仙?"
我点头,心里又开始卟腾卟腾地跳起来,不知道卞老师会怎么处罚我。她要是罚我背书写生字还好,我会把课文背得滚瓜烂熟,也会把生字写得端端正正,不倒笔划,不缺胳膊少腿。可她要是罚我写作文,我就惨了,艾早说我写起作文来就像假哭的孩子挤眼泪水,半天都挤不出一滴。
卞老师又问我:"哪儿来的,这东西?"
我老老实实说:"我爸爸从福建带回来的。"
"听人说在水里泡着就能开花?"
"是啊,我爸爸说是啊,我昨天都泡过了。"我恨不能当场就让水仙开出花来给卞老师看。
卞老师笑了笑,把水仙球抓在手里,柔声招呼大家:"都回班上去吧。"
然后,她像是忘记了水仙球是我的,就那么轻轻握着,转身回办公室。
米爽小声提醒我:"艾晚,卞老师没收了。"
我知道卞老师没收了,可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一句话不敢说。
米爽帮我抱不平:"都怪罗欢庆!找他赔。"
我也想让他赔,但是他怎么赔呢?他又不可能坐那么远的火车到福建去。
卞老师这个上午给我们班上了两堂语文课,一个字没有提水仙球的事,也没有提惩罚我的事。我不知道她是原谅了我,还是忙着上课忘记了。熬到中午放学,我实在忍不住,磨磨蹭蹭地走到办公室,想试试能不能把水仙球要回来。水仙一个上午都没喝到水,它一定渴坏了,难受坏了。我走到办公室前面的走廊,才发现老师都下了班,门锁着,窗户也关着。我趴到窗台上,贴着窗玻璃往里面看,猛然看见卞老师的桌上多了一只淡青色的陶瓷小水盆,盆子里有浅浅的水,水里浸泡着那颗被我爸爸割破了外皮、模样丑陋的水仙球。刚刚从云层里射出来的惨淡的太阳光正好照在卞老师的桌面上,水仙球在阳光中安安静静地呆着,很安详,也很自在。
回到家里时,艾早已经先我一步到了家,在摆弄汤盆里剩下来的两颗水仙球。
"艾晚,怎么剩两颗了?"她追问我。
她不问还好,一问,勾起了我心里的委屈,我马上抽抽答答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讲述了早读课上发生的事。
艾早很生气地责备我:"真是没用,胆儿比兔子还要小!是你的东西,老师凭什么据为己有?她这是贪污!"又许诺我:"没事,下午我去你们学校帮你要,我不信她不肯还。"
她说着去掏书包:"看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掏出来,是一个造型特别的专门养水仙花的盆:黑色和深褐色斑杂的的颜色,扭结成一个大海螺的形状,开口大大的,肚子里足足能灌进一大缸子水。艾早说,她今天没上课间操,偷着溜出去到一家旧货店,淘来了这样好东西。她说,店主说了,这是过去的有钱人家专门订做来养水仙的,就好比好马要配好鞍,水仙养在这样的水盆里才显高贵。
说完了,她从汤碗里捞出两个湿淋淋的水仙球,往海螺盆里放。
"哎哟,"她叫起来,"看看,放两颗正合适,多一颗就嫌挤了。"
可真的是啊,两颗胖鼓鼓的水仙球把椭圆形的海螺口塞得满满的,旁边的空隙里只够填进几颗小石子。
艾早就说:"算了,卞老师拿走的那颗就不要了,她是你老师呢。"
我于是开心起来,觉得卞老师挺神,她好像事先知道了海螺盆里会多出一颗球似的。我又想,那颗水仙球养在卞老师的桌子上,也很好啊,开出花来全班同学都能看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