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艾晚的水仙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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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六,妈妈和女儿

妈妈把艾好带回来的被里被面重新又洗了一遍,棉花胎晒得松松软软,平平整整缝起来,拿块包袱包裹上,买了两张长途汽车票,亲自送艾好回学校。妈妈嘱咐艾好,以后千万不能一个人往家跑了,有事打长途电话,写信,放暑假寒假时,家里也会派人去接他。"总之,十八岁之前,你不能一个人单独行动。"妈妈立下这个规矩。

爸爸从东北出差回来,听说了艾好的事,吓得也不轻。痛定思痛,爸爸作出决定,要辞去采购员的差事,从此不再天南地北地跑,免得照顾不着家,工资少点就少点,一家人平平安安才是大道理。

说归这么说,细细一盘算,少了采购员的出差补贴,少了趁便倒腾一点紧俏物资的收入,这个家里要供三个孩子上学,真不是轻轻松松张嘴就成的事情。爸爸开始琢磨,要不要干脆办个"留职停薪",从供销社出来,自己搞个体。他有个同事去年辞的职,一家人开了个小饭馆,现在赚得盆满钵流,正在筹划挤进十字路口开分店呢。可是妈妈死活不同意这么做。妈妈几十年吃惯了国家的饭,绝对不敢相信离开公有制自己能做成什么事。

"老艾,"妈妈说,"再忍忍,哪怕是借债呢,再有个四五年,艾早艾好都学出来了,剩下个艾晚,日子就好过多了。"

爸爸答:"艾好怕是指靠不上,他还要念研究生,还要出国留学,不知道哪年哪月是个头呢。"

"艾早总能够帮到家里吧?大学一毕业,工资五十多块,比你我多高。"妈妈的算盘总是打得很如意。

说来说去一句话:艾早要赶紧考上大学,赶紧大学毕业,拿工资,分担家庭重负。

有一天,青阳二中的校长到教育局办事,顺便往各个科室里散一圈烟,窜到会计室时,校长问妈妈:"你们家艾早退了学创业,弄出什么头绪没有?"

妈妈怔住了,身子往下一沉,要不是屁股下面有椅子托着,她就要瘫到桌子底下。

艾早退了学?艾早什么时候退了学?天哪这个胆大包天的孩子,她高考落榜还没有把可怜的父母折腾够啊,她还要学孙猴子一个跟头翻出去十万八千里啊?哎哟哎哟,妈妈的脑袋瓜儿都要炸了,心都要裂成碎片了!哪家的孩子有艾早这么不省心?哪家做妈的有我这么苦,东边艾好那儿刚刚灭了火,西边艾早这儿又快烧到墙?操心劳碌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妈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向爸爸哭诉,呼天抢地就像天塌下来一样。

爸爸心里也窜火,看到妈妈痛不欲生的样子,只好先忙着劝慰她:"你别急别急啊,跟艾早好好谈一次话,问清楚再说。"

"要谈你谈,我跟她谈不拢,一说就要炸。"妈妈的态度很坚决。

"还是你谈。"爸爸也胆怯。"艾早是女孩儿,女孩儿跟妈妈好说话。"

妈妈大叫:"她还算女孩儿啊?女孩子家谁像她这么没魂大胆啊?"

妈妈坚决不肯找艾早,头摇得像一只泼浪鼓。

爸爸很为难,觉得这事扎手。都知道艾早是属"凤仙花籽儿"的,一碰就炸。炸得好,只伤了爸妈,那还是小事,谁让他们是为人父母的呢?炸得不好,连她自己都伤了,那就要让父母心里疼死了。谁家把孩子养这么大都不是容易的啊,谁家父母也不愿意看着孩子自毁自残啊。

爸爸看见我在旁边偷听他们说话,干脆询问我:"艾晚你说,该谁去跟你姐姐谈?"

我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觉得他们两个都挺可怜的,就想了个折衷的办法:"你们两个一起找姐姐谈。"

爸爸舒一口气:"也行啊,人多势壮啊。"

当晚吃过晚饭,爸爸就叫住了艾早:"碗放着,先不洗了,爸爸妈妈想跟你说说话。"

艾早听话地走过去,一声不响地在桌边坐下。我估计她已经猜到了父母要找她谈什么,她心里有预案,所以一点都不慌张。

爸爸妈妈和艾早三个人,分坐在桌子的三面,三个人的坐姿都是直挺挺的,肩膀僵着,面容也僵着,一开头就弄出了剑拔弩张的架势。我一看到这情景,赶快躲到了厨房里,生怕他们谈崩了之后,会把怒火莫名其妙地发到我身上。可是我躲进去之后又不放心,就磨蹭到门边上,脸贴着门框,全神贯注地看,屏息静气地听。

我爸爸先开口,他走的是"温情路线",上来先感化艾早:"艾早啊,虽然说你已经满了十八岁,可是在你独立成家之前,你还是我们的孩子,而且是我们最信任最看重的孩子,我和你妈妈对你是寄托了厚望的。"

艾早嘴角一咧,似笑非笑:"怎么是我呢?艾好才是你们最看重的。"

爸爸脸上有点尴尬:"艾早,不可以这么说,你是长女,是艾好和艾晚的大姐,你的一举一动有榜样作用。"

艾早耸耸肩膀,满脸不在乎的神气。

妈妈看不过去,插嘴:"大人跟你谈话,你能不能态度端正一点?"

艾早很无辜地反驳:"我怎么啦?我说什么了吗?"

爸爸生怕谈话不能继续,马上打圆场:"算了算了,都是家里人,态度就不要计较了,我们只说实质性的。艾早我问你,你是不是自作主张退了学?"

艾早直着脖子,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一声不响。

爸爸深深地叹一口气:"退学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都不跟父母做个商量!"

艾早轻声:"我不想念书了。我们家有艾好就够了。"

妈妈顿时发火:"艾好是艾好,你是你!艾好不能代替你过一辈子!"

爸爸赶紧抓住妈妈的手,用劲捏一下。"艾早,你妈妈的意思,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稍微用点心思就能够读上去了。你要真是读不进书的人,我们不会勉强你。"

"我想早点挣钱。"艾早说得轻描淡写。

妈妈忍不住又火:"你怎么挣钱啊?高中毕业,能找到什么好工作?"

"干吗要找工作?我领个执照,开时装店,不行吗?现在就业都自由了,允许个人开店了,万元户还戴红花上北京开会呢。"

妈妈的脸憋得发青:"说得轻巧啊!开时装店?开店要多少本钱?你上哪儿找这本钱?"

"开不了店,那就先摆摊儿啊,慢慢挣啊。"

"摆摊?我的女儿当小贩子?"妈妈简直要气昏过去。

爸爸提醒艾早:"摆摊就要进货,进货也是要本钱的。"

艾早慢悠悠地说:"只要有一千块钱,我马上去广州那边进货。你们要是愿意借钱给我呢,一年之后我保证连本带利还。你们要是不愿意借,也没关系,大虎二虎三虎答应给我凑,他们都是有工资的人。"

妈妈的脸色由青又变白,白得很可怕,像死人。然后"咕咚"的一下子,她果真昏厥过去。艾早和我都吓坏了,我奔过去哭着喊妈妈,艾早手忙脚乱地去倒茶往妈妈嘴里灌,爸爸使劲掐妈妈的人中和虎口,才让她缓过气儿来。

气儿缓过来了,妈妈的精神也萎了,没法再把谈话继续下去了。艾早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说明她是深思熟虑了很多日子的,也是下定了决心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青阳有句古话:儿大不由娘。我妈妈再气再火,这点道理她弄得明白。

还有更邪虎的事,艾早刚刚从青阳工商局领了个体执照,胡妈家的三虎跟着就在运输公司辞了职。运输公司的工作多安逸啊,三虎说辞就辞了,他说他要陪着艾早跑单帮,去南方进货,大包小包地背在身上坐火车,回来再一件一件吆喝着卖出去。创业初期的个体户,都是这么辛辛苦苦干出来的。进货的过程千难万险,钱啦,在外面吃住啦,会不会被人骗得血本无归啦。。。。。。三虎不放心艾早一个人在外面闯荡,胡妈也不放心,胡妈赞成儿子辞职去做艾早忠实的侍卫长,帮着她从小奶大的这个女儿打天下。

妈妈得知三虎的决定后,脸色冰冷地下了最后通牒:"艾早我告诉你,你要是跟三虎结了婚,我们母女从此就不要来往。"

艾早不生气,笑嘻嘻地回答妈妈说:"谁告诉你我们要结婚?我们两个只不过是合伙做生意。我是老板,他是雇员,这种关系行不行?起码有他在身边,你不用担心我被人绑了黑了骗了吧?"

我妈妈翻着眼睛,无话可说。现在她承认了,艾早天生就是她的冤家,这个女儿生下来就是为了让她操心难受的。

我偷偷问艾早:"你真的不会跟三虎结婚吗?"

她回答:"去!小孩子家不要多嘴。"

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又对我说:"现在说现在的事,将来说将来的事。"

我歪头看她,不知道什么意思。

她笑:"你以为妈妈将来真会不认我?才不会!她就是嘴巴硬,真到了那时候啊……"

我佩服艾早,她好像连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情都能够看得见。

头一回去南方进货,人生地不熟,艾早和三虎两个人又是火车又是汽车,前后去了总有十多天时间。那段日子我们家里特别冷清,白天还不觉得,一到晚上,妈妈做完家务,看见饭桌上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背书写作业,心里就生气,罗罗嗦嗦地抱怨艾早不听话,艾早胸无大志,不求上进,艾早是个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人,生下来就是来折父母寿命的。说着说着,妈妈的眼圈就红了,眼泪就下来了,就抽抽咽咽濞鼻子了。

"那个死丫头啊,也不知道此刻人在哪里,有吃的没有,有住处没有哦。放着家里的福不享,千辛万苦去受那个罪哦。"

说来说去,妈妈的心里还是放不下艾早。

爸爸受不了妈妈的唠叨,跑来跟我诉苦:"你妈妈恐怕提前进入更年期了,说笑就笑说哭就哭,脾气怪得紧。"

我懵懵懂懂问:"什么叫更年期?"

爸爸呵呵地笑起来:"大了你就知道了。"

十天过去后,艾早总算回了家。她进门的时候活像个流窜犯,头发是板结的,身上一股烟草、灰尘、机油、汗酸混杂的味,眼睛眍着,嘴唇干得起了白皮,原来标致的鹅蛋脸,现在瘦成一颗尖尖的瓜子仁。妈妈见了她,一句话都不问,却不声不响在厨房里烧水,又把我喊过去,要我帮姐姐搬澡盆,拿毛巾拿肥皂,伺候她好好洗个澡。而后,趁艾早关着门洗澡的当儿,妈妈又急急忙忙上街,从烧腊店里买了卤猪肝熏猪舌,是艾早最爱吃的两样东西。

艾早一洗完澡,马上把我叫到房间里,把满满两大袋的时新衣服倒在床上,一件一件地拎起来,在身上比试着给我看:"这件怎么样?这件呢?是不是更好看?还有这件,你摸摸,布料多滑爽!姐进货的眼光不错吧?"她眉飞色舞,欣喜和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是事情办成后的真真切切的快乐。

她给妈妈带回一件藕荷色的带裙摆的风衣,给爸爸一件米黄色的翻领的夹克衫。两件衣服都是青阳城里很少能见到的时尚货。妈妈被艾早逼着穿起来,在镜子前面左照右照,喜欢得脸都飞红了,嘴里却不停地抱怨:"哎哟,我哪能穿出去见人?同事不要笑话我老妖怪?哎哟哎哟,不行不行……"

爸爸笑眯眯地看着她:"怎么不行啊?行得很。我女儿的眼光,绝对没说的。"

妈妈还是不好意思穿出去,宝贝一样收到了衣橱里。

艾早带给我的,是一件花苞一样好看的尼龙面料的连衣裙,水蓝色,光亮,领口缝着小珠珠,腰间缀一个碗口大的蝴蝶结。艾早说,虽然不是我喜欢的粉红,可是水蓝色更配我,穿起来就像豌豆公主。

豌豆公主的裙子是水蓝色的吗?艾早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心里很奇怪。可是艾早这个人,说话就喜欢标新立异,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晚上睡觉,艾早钻到我的床上来,说她太兴奋,脑子里有很多想法钻来钻去,蜜蜂一样嗡嗡地响,她一定要说出来给我听听。她说她的第一步,就是把这批时装卖出去。一开始不卖贵,本钱赚回来就行,放长线钓大鱼嘛,做生意都是这样的。第二步,攒到足够的钱,租一间店面。摆摊不是长远的事,有门面才叫有档次。第三步,不去广州福建贩人家的时装了,开工场,自己设计,创品牌。"早早牌"怎么样?好像有点像婴儿服装的牌子?那就改"朝朝牌"?也不响亮哦。再说吧。第四步,挣够大钱了,去上海北京,雇漂亮模特,开时装发布会,人家外国人都是这么干的。第五步……

艾早的脚刚刚迈到第五步,身子已经沉入梦乡,扯出了绵长酣甜的呼吸声。艾早真的是累了,从广州到福建,到青阳,迢迢几千里的路程啊。

时装贩回来之后,艾早果真摆起了摊子。她的摊点设在闸桥口,一是这里人来人往比较热闹,二是临近胡妈家,早晨有大虎二虎三虎帮她搬凳子搁木板竖衣架,晚上收了摊子还由三兄弟把这些东西撤回去,完全不用她动手。她这个"老板"做得很自在。

每天我上学放学,都能看到艾早和三虎笑模笑样地守着摊档做生意。艾早自己当模特,把那些时装轮换穿上身,再搭配上腰带,搭配上丝巾,有时候还搭配上鞋。她穿哪样,哪样衣服和配饰就卖得特别好。我觉得这是因为艾早穿什么都漂亮。有时候三虎也会挑一两件男装穿起来。他们两个穿上时装双双站立的样子,说不出来的配衬和好看,天长日久,成了闸桥口的一道风景。哪一天他们出门进货了,衣摊暂时收起来,所有的青阳人走过闸桥都会觉得空荡荡的,眼睛里少了许多色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