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合肥回到家,打开门,到处是空荡荡的。满床满桌满地的行李没有了,满书架的小人书科普书哲学书小说书没有了,连艾好的臭袜子臭鞋尺寸宽大的衣服都没有了,跟着他一块儿去了合肥,我们想要再见一眼都不容易。虽然还是九月,秋阳高照的天气,可是屋里显得冷,孤寂寂的那种清冷。我于是才知道,家里无端地少了一口人,那种空落是从心里往空间四处扩散的。
我妈妈提着一口气,梦游一样地在家中里里外外转悠一圈,站到艾好的床边,指定我:"艾晚,从今天晚上,你就睡你哥哥的床,别再挤着你姐姐了。"
我有点受宠若惊:"那哥哥回来怎么办?"
妈妈不怎么耐烦地瞥我一眼:"你这孩子!回来再说回来的话。"
我赶快去搬我的枕头,还有枕头边我的零碎的东西:发带、头花、小夹子、指甲盖大的贴画,一个布娃娃的脑袋,一些透明的五彩斑斓的糖纸。我太激动了,有点手忙脚乱,贴画和糖纸撒了一地。艾早弯腰帮我拣,妈妈叫住了她:"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艾早就走过去,绷紧嘴角站到妈妈面前。她仿佛预见了妈妈要说什么一样,脸上事先有了戒备和提防。
妈妈果然说的是老生常谈的话:"艾早,你是这个家里的大姐,也应该是弟弟妹妹的榜样,响鼓不用重锤。现在艾好先踏进大学门了,接下来轮到的是你了。爸爸妈妈的任务就是把你们一个一个高高兴兴地送出去,为国家输送人才,也让你们有个好的前程。现在的社会跟从前不一样,有进步,现在大家是凭学问吃饭,凭能力说话,只有肯努力,总会有收获,你弟弟就是个例子。"她说着说着又捎带上了我:"还有你,艾晚,你也听着,我们家的孩子个个都要出色,失败是不允许的事情。"
妈妈说这番话的时候,爸爸站在旁边听。他好像有点插不上嘴。
我看见妈妈的目光始终盯在艾早身上,就觉得这事跟我关系并不大。我一声不响地从妈 妈肘弯下钻出去,要到厨房里拿扫帚簸畚,收拾艾好走后满地留下的垃圾碎纸。妈妈允许我单独睡一张床,我想要做一点好表现给她看。
妈妈却喝住我:"别走开!妈妈在跟你们谈话呢。我说的意思你们两个都明白了吗?"
我手拿着扫帚,慌忙点头,心里却无端地掠过一丝寒意。妈妈要拿我跟艾好比,要求实在太高了,艾好是神童,我只是个普通人,如果我努力了,却无法像艾好那么光彩照人,那怎么办呢?妈妈是不是就不要我了呢?以后我能到哪儿去呢?
我心里虚慌慌的,撩起眼皮看一眼姐姐艾早的脸,想从她那儿讨个主见。艾早却轻蔑地回看我一眼,当着妈妈的面,很夸张地耸了一耸肩,还撮起嘴唇,若无其事地吹一声口哨。
我真是佩服艾早,她就有胆量跟妈妈这么对着干。
妈妈有点愤怒地瞪着她,脸都胀得发红了,话聚在嘴巴里冲口就能出来了,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她一定是不愿意在回家的第一天把事情闹僵。不同个性的孩子要不同对待,这一点我妈妈心里很清楚。
我妈妈是一个实干家,她以一个职业会计的严谨和周密,亲自动手,为艾早制定了一个详细到"小时"的复习计划:周一到周六几点钟起床,几点到几点背课文要点、公式、外语单词,晚上放学回家后,几点钟是语文时间,几点钟是数学时间,几点钟是外语时间,然后还有历史、地理、政治什么什么的。周日全天在家,另有一份安排,时间同样精确到点数。这两份日程表,妈妈用图钉醒目地别在白墙上,要求全家人都能随时看到,全家都要担负起督促责任。"包括你,艾晚。"她特别对我说了一句。
她自己回头看看墙上的这两张表,也觉得要求太严格,于心不忍,就苦口婆心地劝服艾早:"艾早啊,不是妈妈看不得你玩,妈妈既然生了你,就对你有责任。人生的关键时刻,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啊。"
我在旁边听,心里想,妈妈不是语文老师,可她还挺会用词。
青阳二中办了一个高考复读班,招了一批退休的资深教师当教学骨干,收费比普通高中昴贵许多,妈妈毫不犹豫就去帮艾早报了名。青阳二中在城北,所以艾早每天上学不再经过闸桥,跟我同路了。她在开学之后好像定了心,早出晚归的上课,晚上照着妈妈的日程表安排自习,显得还很忙碌。艾早的同学都是本届落榜学生,混在一块儿谁也不笑话谁,自己称自己读的是"高四",有一点点戏谑,也有一点点无奈。
妈妈说,艾早的基础好,脑子又聪明,她只要收了心,再稍微地下点功夫,前景是非常乐观的。
爸爸和妈妈的工资,要负担落榜生艾早的学费和补课费,还要负担大学生艾好的生活费买书费,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幸好那时候个体经济在青阳已经是野火春风般的兴旺起来,会计出身的妈妈业余帮一个开饭店的老板做账,挣一点外快。爸爸外出采购时,有时候会捎带着倒腾一点紧俏物资,转手落个差价。可是他们又都胆小,生怕被单位知道,做得战战兢兢的,缩手缩脚的,赚几张小票子回来,都是关上房门偷偷地数。我看在眼睛里,心里很难过,明白他们操持这个家庭非常不容易。
我在秋季开学后升到三年级了。卞老师还当我们的班主任。开学当天她就在班上调了一次座位,把我的好朋友米爽调到后面,把罗欢庆调过来跟我同座。罗欢庆上课喜欢逗人讲话,动来动去一刻也停不下来,而卞老师认为我比较老实,有定力,坐得住,可以不受罗欢庆这种人的影响。
罗欢庆的妈妈听说了调座位的事,特别高兴,放学时特意等候在校门口,一看见我出门,上来就拉起我的手:"艾晚啊,你跟我们家罗欢庆坐,你要多帮助他呀。你看你哥哥多了不起,不用考试就上了大学,你是神童的妹妹,自然也不会差,你一定要多帮助罗欢庆噢。"
罗妈妈比我妈妈的年纪大不了几岁,面相却老得多,黄皮寡瘦的,猛一看几乎就是个老太太,说是罗欢庆的奶奶都有人信。我妈妈说她是因为孩子生得太多了,把自己生垮了。想一想,一个家里一溜排有九个光脑壳小子,吃的喝的,打架吵嘴,日子怎么过下去啊?也因此,罗妈妈养活他们之外,再没有精力管他们的学习,上学基本上是放鸭子的,罗欢庆还没有一个哥哥能考上高中,更别提上大学。可是罗妈妈也要面子,也希望自家的儿子有出息,她现在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最小的老巴子罗欢庆身上,盼着他有朝一日也能为罗家放个卫星。
罗妈妈却不知道,她把"宝"押在我身上实在是大错特错了,都是艾家的孩子,我跟艾好的差距不是一般两般,艾好不听课都能考一百分,我却要努力再努力才能保持中不溜的水平,我根本没有能力为提升她家的罗欢庆再出一份力。
罗妈妈很懂得"关系学",跟我说完上面那番话之后,一根棒棒糖就塞到了我的手心里。
我接又不好,不接又不好,脸红得像脖子上的红领巾。
第二天同样有礼物,是由罗欢庆带给我的一块香橡皮。
第三天换成了一支带橡皮头的"中华牌"铅笔。
我把这些东西藏在书包里,不敢吃,更不敢用。我不知道应该拿这些礼物怎么办。
第四天卞老师做了一次课堂测验,罗欢庆很不幸地得了六十八分。
罗家妈妈就火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家里有没有揍罗欢庆,反正转天她同样辛苦地守在校门口,看到我慢吞吞地走出来,闪电般扑上前,一把抓起我,拎我到拐角无人处。"艾晚!"她怒火冲天地,"你怎么搞的?我家罗欢庆怎么才考了那么一点分?"
她的儿子考试不好,却怪到了同座位的我的头上,实在太不公平。何况我这回同样考得不好,满打满算八十分而已。
我的细胳膊被她鸡爪子一样的手指紧攥着,逃也逃不脱。我吓得索索发抖,在这个转瞬间由绵羊变成了母狼的妈妈面前,眼泪汪汪,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罗妈妈还不放过我,接着把我用劲一搡:"先打个照会啊,到期中考试,我家小九儿要是还考不好,哼哼!"
"哼哼"是什么意思啊?她是不是要像母狼一样嚼碎了我啊?我紧张得几乎要把小便遗到裤子里。
回家后我不敢跟家里人说,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呜呜咽咽地哭。哭着哭着艾早回来了,看见我眼睛红得像两颗桃,死活要逼我说出为什么。她一问,我心里一委屈,马上大放悲声,一边抽噎,一边从书包里倒出棒棒糖,香橡皮,"中华牌"铅笔,一样一样展示在她面前,期期艾艾地告诉她原委。
艾早本来是个炮竹筒的脾气,一见我受欺负,立即光了火,拉起我出门就要找罗妈妈。可是艾早又是个很有脑子的人,走到门口,风一吹,她激灵一下清醒了,觉得就这么找上门去不太妥,出气固然是能出气,可是也让我跟同座位结下了梁子,我又是个这么懦弱的人,日后吃苦头的还是我。艾早脑子转了转,有了另外的主意。
两天之后,艾早忽然出现在卞老师的办公室里,紧张兮兮地拿出一张县人民医院出具的"视力检查单",拍在卞老师的桌上,告诉她说:"我妹妹回家老说她看不清楚黑板上的字,学习成绩都下降了,我妈带她去医院一检查,原来是眼睛近视了,近视度数还不轻呢,卞老师你看看。"
卞老师把头伸过去看,一边检讨:"哎哟,怪我没注意。要不要配副眼镜戴?"
"眼镜倒不必,医生说小孩子视力没定型,大几岁再说。"
"噢噢,也好。"
艾早不容她松一口气:"我妈妈今天在教育局有个会,抽不开身,她让我来卞老师打个商量,能不能把我妹妹的座位调到第一排?"
我妈妈在教育局其实就是个会计,她不可能开会忙到脱不开身。可是艾早提了"教育局"这三个字,无形中就添了份量,有了威慑力。
卞老师沉吟:"哦哦,这个……"
艾早甜甜一笑,不紧不慢地跟卞老师拉家常:"卞老师啊,我听教育局里我妈的同事都在讲,一个娘肚里出来的孩子,艾晚的成绩怎么比艾好差这么多?不应该的嘛,是不是老师的教学方法有问题?我妈还专门跟他们解释,不是老师的问题,老师都一样教,是孩子自己天份不同。"
"就是啊,你们家艾好,不也在我手里盘过半年吗?二年级的那半年?我还不是这么教的?每个小孩子资质都不同的。"卞老师的脸上有一丝忿忿不平。
艾早接着她的话:"所以我妈妈就猜,艾晚学习不好,怕是因为她看不清楚黑板上的字。"
卞老师经她提醒,恍然大悟:"哎哟,这话对了,到底你妈妈是行家哎,黑板看不清,成绩怎么能够上得去呢?回去跟你妈妈说,我明天就给艾晚调位子。哎哟,你们艾家这几个小鬼!"她摇着头,嘴里啧啧的,也不知道是欣赏还是排斥。
艾早声音欢快地:"那就说定了,谢谢卞老师啊!"
隔天我就被调到了第一排,跟班上一个学习最好的小男生同座。卞老师还特意嘱咐那个小男生,有我不会的题目,要多多帮助我。罗欢庆呢,只好往后调了,坐到了最后一排,免得影响别人。
我抽了一个放学之后打扫卫生的机会,把棒棒糖、香橡皮、"中华牌"铅笔悄悄放到了最后一排罗欢庆的桌子抽屉里。没有了心理负担,不欠人家什么,我感觉生活里重新又充满阳光。
艾早到底是怎么弄到那份"视力检查单"的呢?检查单子上是不是真写了我的名字呢?我没有问艾早。在这些事情上,艾早的作派比较像大人:你就是问了,她也不会好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