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艾晚的水仙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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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二十,艾好拿到了录取通知书

青阳城里收到的第一份录取通知书,不是牛气烘烘的高三学生的,也不是往届大龄考生的,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通知书由快乐的邮递员大虎一路打着车铃铛,送到了八字巷里艾家的门上。

谁呀?谁的通知书?是艾早的吗?不是不是,是小神童艾好的!

什么学校?艾好录取到哪儿了?中国科技大学?没听说过呀。

你可真是的!"科技大"不知道?有名啊,有大名啊,有个少年班,专门培养少年大学生,称为"神童班"!

艾好没高考吧?艾家去高考的是老大吧?

议论和探讨中,真相终于大白了:艾好没参加高考,可是春天来青阳的那两个沉默寡言的人,教授和他的助手,他们是受科技大委派来面试艾好的。像这样的神童,青阳城一百年遇一个,一千年遇一个,他还需要考什么考?清华,北大,复旦,他考哪个不得中?

整个青阳都轰动了。通知书下来的那个星期里,妈妈由教育局长特批放假,从早到晚地端坐家中,接受着来自县政府、县教育局、县中、亲戚、朋友、同事和邻居的或真诚或带酸意的祝贺。握手,微笑,道谢,送客出门。握手要热情,微笑要真诚,别让人家感觉小人得志。送客送到门边,亲戚和重要客人要送到巷子口,起码的礼仪。艾好呢?艾好出来呀,人家是过来看你的,跟叔叔阿姨说谢谢!哎哟,这孩子太内秀了,说句话比背下一整本书还要难,请别在意,请原谅。走好走好。

门一关,妈妈拉起艾好的手,放声大笑。事情的转变太戏剧化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姐姐艾早的失手本来已经令我们家陷入绝望,斜刺里又杀出我的哥哥艾好。艾好不是一般的牛,他不参加高考就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我妈妈此时怎能不神清气爽,扬眉吐气?

"艾好啊,"妈妈疼爱地抚摸艾好胖嘟嘟的脸,"你总算为妈妈争了气,你是我们艾家的福星!"

这句话其实挺伤人,它把姐姐艾早从我们家里一笔抹去了,好像之前妈妈没有为艾早伤心哭泣过一样。但是很奇怪,生性傲气的艾早这时候仿佛没听见,她一个人坐在窗口迎亮处,专心致志地看一本《时装剪裁》杂志,既没有抬头,更没有义正词严发表她的抗议。

我发现自从她迷上了这本杂志,就迷上了对她自己服装的加工改造。她身上的黑白色小格子的连衣裙,是青阳街上裁缝铺里做出来的,式样非常大众化,可是她翻出了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拼接起来,缝出窄窄的荷叶边,镶嵌到领口和下摆处,裙子立刻就多出了很多淑女味,穿起来像公主。她每天起床都拿烧热的火钳烫刘海,烫发梢,头发被她烫得卷卷的,黄黄的,显得摩登和洋气。就连她脸上的皮肤,因为一个夏天里足不出户,比每天顶着太阳上学时要白了很多,白而发亮,半透明的,吹弹即破。

每一天早晨我睁开眼睛,见到艾早,都感觉她比前一天又漂亮了一些。我模糊地懂得,在姐姐的身上正发生着变化,汹涌着惊天动地的暗流,潜伏着万丈深渊的暗沟。但是这样的微妙之处不为人知。我心里隐察,说不出来。姐姐自己呢?自己未必是知道自己的。

那么我妈妈呢?妈妈是最应该知晓女儿心思的吧?可是此时此刻的妈妈完全顾不上艾早,她把全部的关照和注意力都放到了艾好的身上。艾好你晚饭想吃点什么?艾好你洗了澡怎么没擦点痱子粉?艾好你不能再看书啦,要让眼睛充分休息,不然小小年纪就近视了……

艾好艾好艾好……妈妈忘记了她也曾经把艾早当成皇上伺候,忘记了她搂住我悲伤失望的时刻。

暑假过后艾好就要出门上大学了。因为家中的接待工作有了妈妈打理,爸爸就自觉担负起采购艾好生活用品的任务。采购这事本是爸爸的老本行,他借了胡妈家二虎子的自行车,每天一早,乐滋滋地喊上我陪他出门,把我抱起来往车后座上一放,一路推着七逛八逛,买妥了七七八八的东西,再抱我下车,装东西上车。装不下的小零碎由我拎着,颠颠地跟在车后回家。

买了两床棉被,一床厚的,一床薄的。薄的春秋天用,厚的冬天用。薄被胎换下来冬天就当垫被,铺的盖的都有了,不浪费。买了蚊帐一顶,凉席一条。买了两只搪瓷脸盆,白色的洗脸,草绿的洗脚。一只热水瓶。一个漱口兼喝水的搪瓷缸。牙膏牙刷。毛巾梳子。棉毛衫两套。汗衫短裤两套。毛衣、毛裤、棉袄。棉鞋单鞋棉袜单袜。笔。本子。信封信纸。一个可以夹在床头看书的台灯……

自行车的车把上、大杠上、后座上叮里咣啷挂得无隙可乘。爸爸整个人都淹没在了他买下来的物品中,只看见一个黑乌乌的头顶一耸一耸地往前行。

我抱着两个球鞋盒,紧跑几步,笑嘻嘻地赶上爸爸:"爸爸你都成骆驼了!"

家里的这些人,我只敢跟爸爸开玩笑。

爸爸回头看我,好脾气地说:"到你上大学那天,爸爸也一样为你当骆驼。"

"还有十年呢。"

"快得很啊,一眨眼的功夫啊。"

我心里想,哪里"快得很"?我长到今天,才长到了八岁。很漫长很漫长的时间噢。

我这么想了之后,忽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到那时候你肯定老了,推不动车子了。"

爸爸作晕倒状:"那可糟了,我老了,我的小女儿谁来照顾呢?"

"我自己照顾自己啊。我还能照顾爸爸妈妈。我要让爸爸坐在车上,推着爸爸上街。"

爸爸幸福得无以复加,嘴巴笑咧到耳朵:"这样的话,爸爸妈妈可以放心地老了。"

"肯定可以放心。"我强调。

接下来爸爸跟我推心置腹:"艾晚啊,其实在爸爸心里,最靠得住的孩子是你。神童又怎么样?上北大上清华又怎么样?太优秀的孩子是为别人培养的,平常一点的孩子才是自己的。"

爸爸的这句话,说得有一点点深奥,我暂时还不能听懂,可我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就这样,我和爸爸父女两个人,蚂蚁搬家一样,给艾好置办出了全部的行装。东西太多,床上堆着,地上摊着,桌子板凳上也搁着,家里一时间乱得无处下脚。妈妈一样一样交待给艾好:被褥蚊帐怎么用,衣服要几天换一次,换下的脏衣服应该怎么洗……妈妈一边说,一边打来一盆水,随便泡进去一件衣服,示范性地洗给艾好看:领口,袖子,前襟,下摆。肥皂泡在她手里聚成白色的一堆,发出噗噗的声音。她的手在水中灵活摇动,像一尾蹦跳不停的鱼。

艾好规规矩矩坐在她对面,眼睛像是紧盯着她的手。可是只要留意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根本没有把这一切看进去。在书本之外,我哥哥艾好始终就是一个恍惚的人,不知道今夕何夕、太阳何时升起、倦鸟何时返窝的人。

妈妈终于停住手,忧心仲仲地盯住了艾好。到此时此刻,她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艾好这几年的大学生活将怎么度过呢?这么小的孩子独自离家去上学,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可是事到如今,妈妈想要反悔也来不及了。人一旦坐上了一辆飞速前行的火车,就只能被动地往前,往前,如果想要跳车回家,结果便是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