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艾晚的水仙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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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二,赶作业的窍门

初五一过,离春季开学的日子已经很近了,学习小组的三个人都还有大量的作业没有来得及写。等着我完成的作业一共有:作文两篇,日记十三篇(包括过年这几天没动笔,要补上的),大字仿五张,算术题两个单元。

我对全家人提出申请:"都别来烦我啊,写不完作业,开学我惨了。"

艾早凑过来看我的寒假作业练习册,不以为然地说:"什么法西斯的老师?才小学二年级,一个寒假要写这么多的字,比我们高三的负担还要重。"

艾好在旁边慢悠悠地插嘴:"也不是,是你的动作快,艾晚的动作慢。"

这话说到了我的要害上,我写字的确慢,一笔一划的,还动不动就写错,不停地要拿橡皮擦,平均下来三个字要擦掉一个字,连橡皮都用得比别人费。看看我写在本子上的字,小得像蚂蚁,淡得像白云,还擦得有一处没一处的,给我改作业的老师真要有点好眼力。

艾早坚持为我打抱不平:"还是作业多。我上小学时,根本就不知道家庭作业是什么。"

艾好反驳她:"你是文革中的小学生。"

轮到我眨巴眼睛了。"文革中的小学生"是什么意思呢?"文革"就是不需要写作业吗?小孩子不写作业又干什么呢?

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我不知道的事,它们像躲猫猫的小人儿,藏在黑暗处,等着我睁大眼睛去寻找。艾好比我聪明,他小小年纪就找到了很多,我得花上比他多几倍的时间,才能找到一部分藏得不深的小人。

米爽和罗欢庆比我更惨,年前两个人就磨磨蹭蹭不抓紧,小组学习时尽顾着打嘴仗玩游戏看电视,现在掰指头一算作业量,妈呀,脚丫子搬上来都算不完。

也亏罗欢庆的主意多,他创造出了一种写字的"简便方法"。比如要把一个"储"字写满方格本的一整行,怎么办呢?他先写左边的"人"字偏旁,哗哗哗地一气写到最后一格;再写中间的部分,也是哗哗哗地从头写到尾;最后写那个"者"字,程序如前。这样一来,一个笔划复杂写起来很慢的字,被他弄成了工厂里的流水作业线。

我觉得他这么做很好玩,拿了妈妈房间里的闹钟过来帮他计算时间。照平常的写法,罗欢庆写一个"储"需要五秒钟,一行二十个格子,写满了至少需时一百秒。加上字和字之间的停顿,基本上在两分钟左右。改成流水作业线,二十个字写完,需时九十秒,整整节省出半分钟时间。

罗欢庆欢欣鼓舞:"看看,我的伟大发明!"

可是我总觉得这么做有问题,我提醒他:"你把生字拆成了块儿写,写到最后也记不住这个字是什么样,不是白写了吗?"

他满不在乎地吸一下鼻子:"我管它呢,先写完再说。"

至于算术作业,他干脆不烦了,抓过我的作业本就往自己的本子上抄。我的算术一向都不好,作业本上肯定有错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错的对的照抄不误。一边抄,他一边安慰自己:"没事没事,你以为老师会批改寒假作业啊?才不会。"又许诺我:"跟你说啊,寒假作业我抄你的,期中考试你可以抄我的。"

傻瓜都听出来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的算术成绩不如他,期中考试抄他的,是我占了便宜。

我一生气,把本子抢过来,不准他再抄。

米爽最可笑,她是最怕写作文的一个人,每次对着作文题,抓耳挠腮半天都写不出几个字。有一天她在我们家的旧纸箱子里找小人书,无巧不巧翻到了艾好初中时期的一本作文本。米爽翻开一看,逮着就往自己的本子上抄。艾好看的书多,作文写得好,很多词儿我们都不懂,很多字我们也从来没教过,米爽不管,依样画葫芦地描上去。她用的也是罗欢庆的理由:"反正老师不会仔细看。"

可是万一老师仔细看呢?他们两个人的胆真大。我可不敢跟老师打这种马虎眼,宁可花时间,我还是规规矩矩做作业。

艾早也拉下很多作业没有做。高三的学生,每本书都是厚厚的一大本,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翻过她的数学书和物理书,根本一个字都看不懂。我羡慕艾早居然能够一页纸接一页纸地做下去。她用钢笔写作业,偶尔写错了,不高兴拿橡皮慢慢擦,"嚓"地一声把那张纸撕了,从头写起。她写字飞快,笔尖在纸上哗哗地舞动,眨眼功夫就能写出半张纸。她用草稿纸比我多得多,有时候做一条数学题,草稿要用几张纸。而且,又是圆规,又是三角尺,又是量角器……她那个铅笔盒,在我看来就像个百宝箱,里面装着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一次我问她,等她上了大学,能不能把这些学习用品留给我?她惊讶地看着我说:"你不嫌弃姐的旧东西?你可以让妈妈给你买新的呀。"

我说我不嫌弃,姐姐用过的东西上面有姐姐的气味呢,姐姐的气味能帮助我学习像姐姐一样好。

她点着我的鼻子:"艾晚艾晚,你也变得巧舌如簧了呀。"

"巧舌如簧"大概是个成语吧?我这么猜。我问了她"簧"字应该怎么写,然后记录在我的成语本子上。

三虎来找过她两次。一次是找她去骑车,她指着作业说没时间。另一次是请她到上次去过的表哥家玩,表哥家办了个"大学生沙龙"。艾早不明白什么叫"沙龙',问三虎,三虎也不知道,他是从他表哥那儿听来的词。艾早对他表哥家没有什么好印象,也回说不去。

三虎连碰两个壁,神情怏怏的。刚过了一个年,他的嘴唇边突然长出来一圈浅黑色的胡须,远看像嘴唇上套着一个圈圈一样。他的模样让我觉得陌生了。我总是看见我爸爸刮胡子,我问三虎为什么不刮一刮?他对这个问题有点难为情,说是他妈妈不让刮,胡子越刮越长得快,他刚十八岁,还不到刮胡子的时候。

水仙花自从初五那天试试探探地开出第一朵之后,好像兴致突然地高涨,争先恐后地开个没完没了。花茎先抽出来几支,跟着又抽出来几支,花茎上一嘟噜一嘟噜地缀满了淡黄色的小花朵,这边刚谢了,那边又绽开了,仿佛憋足了劲儿要检讨从前的懈怠,要争取最好的表现。每次有邻居踏进我们家的门,第一件事就是使劲嗅鼻子,左顾右盼地说:"什么花呀?好香!"

真的是好香哦!不同寻常的香。跟玫瑰、腊梅、桂花的香味都很不一样,不凌厉,不张扬,丝丝缕缕地萦绕在房间里,你想用力去闻的时候它没有,你不留意的时候它又出来了,清悠悠地从你的面前飘过去,一道烟似的,一片雾似的。

有一天艾早拿了一张粉红色小纸头给我看,她说是文化馆印的舞会票,文化馆开始公开办舞会了。我去过了三虎表哥家的舞会,知道跳舞需要有两个人做搭档,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我问她的男舞伴是谁?是不是三虎?她说不是,三虎跳舞笨手笨脚,一点儿都不像他学开车,她希望邀请陈清风,还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

"他是大人啊。"我说。

艾早耸耸肩:"他就比我大十岁。"

大十岁已经很大了,如果一个人的年龄是三十岁的话,在我心里已经是很老的叔叔辈的人了。

艾早眨巴着眼睛问我:"要是我喜欢陈清风,妈妈会不会骂我?"

我当时觉得很突然,没有能够回答她的话。她不是一直喜欢三虎哥哥的吗?怎么又会喜欢陈清风呢?一个人怎么能喜欢了这个又喜欢那个呢?

我后来对这件事很后悔,我应该当一回"报耳神",把这事早点告诉妈妈。如果我早早地告诉妈妈了,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意外了。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它能够把艾早的世界弄得天翻地覆。

那天下午她出门去跳舞,求我剪给她一枝水仙花,她用红线串起来,挂在自己脖子里,当香水用。回来的时候她两眼闪闪地告诉我:"他问这是什么香。"

我就知道她找过陈清风了,陈清风做了她的舞伴了。

这事只在我心里想了想,很快被我忘到脑后。寒假还没过完,我有那么多快乐和不快乐的事情要做。我要赶作业,要看小人书,要用新买的蜡笔画小美人,要跟罗欢庆下跳棋,跟米爽学着用旧毛线勾围巾。米爽的手比我巧,她勾出了一件巴掌大小的鹅黄色的小毛衣。结果因为这件小毛衣,我们两个人决心做一个能穿下毛衣的洋娃娃。我们找来了布,找来了棉花,找来了剪刀和针线,折腾一下午,收获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碎布头。米爽总结说:"布娃娃都是从机器里面压出来的,不可能用手缝出来。"

罗欢庆因为抄了我的作业,总想着拍一拍我的马屁。他从家里带来了黄豆饼沤出来浇花水,自作主张地倒在我的海螺盆里,好心要为水仙花施一次肥。后果当然是不可收拾,满屋子都弥漫开臭脚丫子的味。我冲过去开窗透气,又把黄豆水倒进门外阴沟洞,重新洗了花盆,换上清水。还是不行,臭味浓烈不散,熏得我们大家一个劲作呕。我没办法想,只好把水仙连盆带花端到屋子外面去。

只一个晚上,花就被冻着了,一蹶不振,花叶子发了黑,花茎垂头耷脑没精神,然后花骨朵儿一个接一个地掉,很快掉光了,很快整盆花都报了废。

罗欢庆懊恼不迭,一个劲地对我赔礼道歉,还保证说他明年无论如何要帮我弄两个新的水仙球。可我不相信他能弄得到。他爸爸在大西北,水仙球长在福建,我在地图上查过,福建离大西北远着呢。

很长时间里我都忘不了那盆水仙花。如果不是冻了那么一下,花儿能开到什么时候呢?我想不出来。我总觉得自己是杀手,毫无缘由地就把花儿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