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底置办年货,从来都是青阳人家的一件大事情。尽管餐桌上的每样东西都要凭着票证买,架不住大家平常都省着抠着,攒下票证留到过年才花用,年节下的采购人群一下子就成了八月半的钱塘江潮,你看着潮水铺天盖地往上涌,你只能水涨船高地跟着潮水走。猪肉、带鱼、粉丝、豆腐、糖、米店、馒头店……每一个队伍都排出去几十百把米,每个排队的人都在寒风中冻得吸溜吸溜的,脸肿脚麻,狼狈得像是灾荒年里排队等施舍。
我们家里也有很多年货要买,这个任务不容推脱地落到了我和艾早的身上。
艾早不服气,向妈妈抗议:"艾好怎么不动?"
妈妈理直气壮:"艾好是男孩,你看外面有几家男孩排队买东西?再说艾好这么老实,我怕他买东西被人骗。"
艾早叫起来:"你不是讲他神童吗?神童怎么还会被人骗?"
妈妈回答不出,作势要打艾早:"你个死丫头!你这张嘴!"
其实艾早并不是真的要跟艾好计较,她说一说心里就痛快。
凌晨四点钟,天还黑糊糊的,屋子里冷得像冰窖,妈妈在里屋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喊人:"艾早!艾早!起来了!"
艾早明明听见了,身子动了动,装听不见,再睡。
妈妈大概也是于心不忍,停个十分钟,再喊。艾早挨不过去,声音懒懒地答应了,顺便拿脚踢我一下,示意我同时起床。
小心翼翼地把脑袋伸出被窝,头皮马上就炸开了,脸上的毛孔也炸开了,毛毛刺刺地发疼。那种凌晨四点钟的寒冷,像小尖刀在脸上戳来戳去,透过皮肤疼到骨头里。窗户和门都被冻住了,寂静得没有一丝丝声响,世界空旷无人,更显出被窝里的温暖。这种时候起床,要下极大的决心,皮肉绷住,呼吸屏住,豁出去的势态,呼地一下子坐起来,在身体没有凉透之前,飞快地把衣服套上,保留住一点点可怜的热气。如果慢了,如果穿衣程序出了差错,手指就会僵成铁棍儿,扣钮扣系裤带都成问题。
来不及吃早饭,肚里空荡荡的出门,口袋里揣着票证和钱,左胳膊上挽一张小凳子,右胳膊上挽一只竹篮子。小板凳是排队用的,板凳往队伍中一放,人就可以站到旁边去,跳跳蹦蹦,走动走动,避免在猪肉没有买到手之前,人先冻成了冻肉。但是在商店的木排门卸下来的一瞬间,要眼疾脚快,闪身飞进队伍,用自己替下板凳,否则板凳会被人踢翻,没有人承认你是排过了队的。
我们这天的任务是买猪板油和带鱼。买猪油在肉店,买鱼在鱼店,两人各排一个队。都在小菜场,所以彼此相差得不很远。艾早跟我说好,如果她先买到,她会过来接替我。
湿漉漉遍地污水的菜场,只在进门处亮着一盏昏昏沉沉的灯,买肉买鱼的,买粉丝买豆腐的,每个队伍都排出了几十米长,影影绰绰像一条一条巨粗无比的蛇。没有风,但是空气异常凛冽,寒冷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呼出来的白汽一团一团,瞬间就凝结在人的睫毛上,睫毛又沉又板,不敢拿手去碰,怕冻得太脆,一碰就断。睫毛冻住了,跟着眼珠子就冻住了,又酸又胀,要不停地把眼皮子合上,才能保持眼睛的湿润。手自然是肿胀的,插进袖筒里也感觉不到温暖,因为棉袄本身薄成了一层纸,体温不停地通过薄纸流失,身体簌簌地抖,无论你怎么跳,怎么蹦,最多让双脚的血液流动起来,膝盖往上还是瑟缩着,缩得肩膀和后背都生疼。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小时,大约五点来钟时,营业员们过来上班了。她们趾高气昂地、脸若冰霜地从我们面前摇曳而过,走到商店后门处,拿钥匙开了门,然后再打开头顶上油腻腻的灯,在里面换衣服,穿上皮围裙,套上胶靴,卖带鱼和猪内脏的还戴上一双胶皮的长手套。穿戴完毕之后,她们慢腾腾地上货,慢腾腾地打开收钱箱,数好一摞摞的钢币,慢腾腾地摘下墙上挂着秤和秤砣,拿出藏在柜台下面的砍刀,薄刀,铁钩子,铁剪子,铁抄子,等等等等的东西。待一切就绪后,才卸下木排门,迎接第一拨冲进去的疯狂的顾客。
我排的那个队伍是卖带鱼的。一筐冻带鱼摆出来,鱼腥味刚刚在凛冽的空气中传出去,人群就已经失去控制了,推的推,挤的挤,搡的搡,骂的骂,刹那间鱼店门前天翻地覆,队伍完全地没有了形状。男人们仗着身大力不亏,拨开队伍拼命地往前挤。老太太和小孩子们在人群中东倒西歪,呜哇乱叫。我前面的一个六十来岁的小脚老太忽然被挤倒在地,她的在另一边排队的儿子看见了,冲过来对着周围的人挥拳就打,根本就不问青红皂白。被打的人们又气又急,奋不顾身地还手,七嘴八舌地责骂,吵成了一条声。艾早远远看见我们这边的混乱,怕我吃亏,板凳和篮子都不要了,赶过来要把我拽出队伍,结果无缘无故地挨了几下,她拼命挣脱,又夸张地大叫,总算吓退了几个行凶者,护着我仓惶而退。
猪板油和带鱼都没有买成,丢了艾早的板凳和篮子,她自己的辫子被人挤散了,脸上不知道被什么人的指甲划破一层皮,红艳艳地肿起一条小山脊。
胡妈闻讯赶来看,心疼得什么似的。她当即把我们家所有的票证都搜罗过去了,说是分配给大虎二虎三虎,由他们三个各负其责,谁办不好拿谁是问。
我妈妈心里当然是乐意的,嘴上还要推辞一番:"怎么好麻烦你一家人啊?艾早过了年也十八了,要让她吃点苦,历练历练,晓得当家过日子不容易。"
胡妈打着哈哈答:"有她吃苦的日子呢!等她嫁了人,有了婆家,她不做也要做。"
艾早就躲在胡妈背后对我做鬼脸,乐滋滋心安理得的样子。
腊月二十九,一清早,我们家谁都没有想到,胡妈居然吭哧吭哧拎过来一个十多斤重的大猪头,说是送给我们家过年的。那时候买猪头不要票,但是不要票的东西比要票的更难买,天知道胡妈是如何千辛万苦把这个宝贝弄到手。
艾早开心得抱住胡妈的脖颈说:"哎呀,哎呀,胡妈你真是了不起!"
艾早高兴,胡妈就高兴。她一高兴,干脆不着急走了,当下就挽袖子,扎围裙,在我们家的厨房里摆开战场,拾掇这个大猪头。她先指挥着艾早捅开炉子烧开水,又从屋檐下搬回来一口小半人高的闲置的荷花缸,把猪头扔进去,把开水浇进去,烫猪毛,拿尖刀刮猪的耳朵、眼窝、鼻孔、脖颈窝。她的眼睛已经有些老花,修理猪头时,肩膀往后退着,胳膊往前伸着,眼睛是从下往上看,嘴角跟着用力地撇下去,弯出一个形状可笑的弧。
艾好事不关己,一门心思看他的书。我和艾早忙前忙后围着胡妈转,一会儿递刀,一会儿递剪,添开水,加凉水,拿畚箕,拿镊毛夹,拿丝瓜筋。把这么大个家伙洗净煮烂,对于我们家来说,简直就是一件无比激动人心的事。也因此,胡妈手里的每一个动作,她收拾猪头的每一个程序,我们都看得津津有味。
终于胡妈弄好了一切,要架锅熬煮了,才发现我们家里没有一口锅盛得下大猪头。艾早赶快飞出门,跑到罗欢庆家借了一口最大尺寸的钢精锅。罗欢庆家人口多,他们家买锅都是买最大号的。胡妈小心地把猪头放进锅中,端到炉子上,添水,炉火捅旺,先咕噜咕噜地煮了一开,煮过的水滗干净,猪头捞进荷花缸里,刮去污垢,仔细地又洗一遍,洗得白白净净没有一点异味,这才往锅里倒黄酒,放酱油,放葱、姜、花椒、八角和桂皮,大火烧开,再改小火焖煮。
然后胡妈解下围裙,直了腰,捶一捶酸疼的腰背,吩咐艾早:"我先走了,你看着火,煮三个钟头,关上炉门焖。汤收干了就是肉烂了。"
胡妈一走,艾早成了厨房的主人,守着猪头寸步不敢离开。我拿来一盒跳棋,我们两个人坐在炉火旁下棋玩。她赢了三盘,我只赢了一盘。其实我跳棋玩得比她熟,可是她跟我耍赖,走完棋老是后悔,老是要求退回去重走。在这时候,我成了姐姐,她成了妹妹。
我们玩棋的过程中,每隔个把小时艾早就要揭开锅盖看一看。我提醒她说,锅盖不能揭,一揭就不容易烧烂了。她翻翻眼皮问我:"谁说的?"我不敢告诉她是妈妈说的,怕她不高兴。天冷,门窗紧闭着,煨猪头的水汽散不出去,热腾腾地氤氲地我们身边,把我们的发丝浸濡得湿漉漉的。葱姜和花椒八角的香味浓烈而尖锐,四面八方地紧逼过来,简直挤得我们无处容身。薄薄的钢精锅盖在蒸气的作用下噗嗒噗嗒地响,好像锅里的猪头活过来了,拼命地要挤出锅盖,夺命而逃。
下到第五盘棋的时候,艾早忽然抬头问我:"猪头肉当中什么最好吃?"
我想了想,好像什么都好吃:眼睛、耳朵、舌头、腮帮子上的那两块精瘦肉。。。。。。
她自言自语:"肯定是猪舌头。"说着喉咙里咕咚一声响。
中午饭之前,她撤了火,关上炉门,好歹忍住了没有揭锅盖,让猪头在锅里焖着。
下午她不声不响地出门一趟,没有告诉我是去哪儿。
傍晚妈妈回家,把煮烂的猪头从锅里捞出来,热气腾腾地扣在案板上,分拆切割。她刚把半个猪脸劈下来,忽然发现这只猪头居然没有舌头,割开的猪嘴巴里空空荡荡,那条被艾早认为最美味的舌头不翼而飞,是被人从舌头根上齐唰唰切走的。
妈妈没有多想,只以为猪舌头买来时就没有,啧了啧嘴巴说:"胡妈这么精明的人,买个猪头也会受人骗。"还好心吩咐我们几个:"别对胡妈说了,省得她懊恼,过不好这个年。"
我转头看艾早,她拼命地抿紧了嘴唇,眼珠子转来转去的,一脸阴谋得呈的劲儿。
我踮起脚,小声套着她的耳朵说:"我知道你把猪舌头偷去给谁了。"
她吓一跳,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拎到门外:"什么叫偷啊?多难听!再说你怎么就认定是我偷的呢?你没有证据不能乱说的!"
我说:"我看见你拿了一本《世界地理知识》回家,是陈清风那儿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轻声叫起来:"好啊艾晚,你小小年纪还会当侦探啊!"她伸出冰冷的手,一下子伸到我的棉袄领子里,挠我的痒痒:"不准你说!不准你说!"
我怕冷,又怕痒,缩着脖颈躲来躲去的,笑得几乎喘不上气。
她还不放心,又耐着性子跟我讲道理:"艾晚你想想,人家为了写艾好的稿子,过年都没有回家。人家为什么呀?艾好要是出了名,人家又得不到什么好,是不是?我给人家送点好吃的,没什么不应该……"
"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妈妈?"我问她。
她回答我:"妈妈是个多事婆,她会乱想!"
我同意了她的说法。要是妈妈一不留神想成陈清风嘴馋,管艾早要猪舌头吃,那就冤枉人家了。
我向艾早发誓,我永远都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